疑是玉人来
“今晚做吗?” “做。” “这次能换我在上面吗?” 方徊定住了,阳光下蒙绒绒的褐色眼珠有些懵,他探头看看船舱外,在光照下眯起眼,这样细微的动作被瞿清决仔仔细细看在眼里,有点孩子气,很可爱,方徊说:“我们快要到岸了。” 他刚说完这句,忽然扯开自己的衣襟:“这样吧,我们比赛游泳,谁先游到对岸谁就当上面那个。” 瞿清决瞠目结舌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开始手忙脚乱脱衣服:“等等,不准你先入水,你犯规……” 他们大笑着跳入湖中,八月里,白露日已过,湖水冷到了骨子里,瞿清决被冻得嗷嗷乱叫,但发誓不输给方徊,努力调整姿势,向上凫水,大口呼吸,闭眼,屏息,中流击水,奋臂搏浪…… 耳道鼓膜被水抨击,夹杂风声,还有远处暧昧的闹市人声,他什么都不能想,所有的力气全部集中在四肢,整个人被冰冷的煎熬包裹着。 再出水时他看见方徊已经在他前方很远处,他承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那些热爱冬泳的人想必注定不凡。 即将靠岸,另一种温厚的感受盖过恐惧、寒冷、疲惫,身体似乎预见了即将到来的舒适,因而,竟然有些留恋此刻彻骨的痛苦。 人生大抵都若此,长长的旅途终有结束之时,这场酷刑中最美妙的部分就是濒临巅峰时,知道自己要赢了,即将脱离痛苦,陷入绵长的舒适,甚至懒怠。 此时还是孤独的,全世界的狂欢被自己独享,之后就被旁人的喝彩扰乱。 巅峰那一刻反而松散,因为随之就是荣光褪色的历程。 平滑的水,游动在他周身,他浑身疲惫,但精神昂扬,尽管方徊已经快要到达终点了,不对,瞿清决看见方徊停下,折返回来,游向自己。 他们以跋山涉水的姿态相遇在湖堤旁,赤裸上身拥抱在一起,岸边游人驻足观看,议论起来也只作失散多年的兄弟相认等猜测,偶有见多识广的明白人,笑一笑,骂一句“伤风败俗”、“世风日下”之类。 “你为什么回来?我自己能游上岸。” 方徊道:“不是不相信你,知道你有那个实力,可是我回头那一下,看见你,就忍不住停下来等你……靠近你。” 最后三个字很轻,瞿清决心花怒放,大声嘚瑟道:“那你以后都得让着我!哎这次可是我先上岸的!我先踩上地面的!我先伸的脚……” 方徊安静站在原地,背影挺拔笔直,头低着,只对面前人宠溺微笑,瞿清决吵着嚷着,渐渐看呆了,方徊的眼底似流动清泉一泓,正直而温柔。 瞿清决轻声道:“我认输,换我永远让着你……今夜,来找我。” 他第一次觉察到自我牺牲也能如此甜蜜,他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两点萤火飘悠而下,点点莹莹,融入水中都不见,瞿清决睡在天井池边,竹簟衾枕凉刷刷沁着皮肤。 天上参孙浣纱,倾倒一池星芒,河汉无垠,万里迢迢,星光璀璨而浩瀚。 瞿清决起身,行至照壁之外,身体半隐在暗影里,倚靠朱门站立。院内一方净池,大缸中绿水荷叶动风凉,暗夜里婆娑的荼靡花架。 他第一次仔细注意到,过去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曾经千百个夜晚的此刻,搂美人,喝着酒,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顶多从窗口望一眼对楼的灯红酒绿。 那时热闹,现在凉寂,因为爱一个不可能的人,所以在寻常中体会到了全新的感觉。 花架轻轻摇晃,发出细雨沙沙的声响,瞿清决看定那丛栀子花,莹白的花骨朵后曳着残影,时疏时密长在水泥汀地上。原来只是风。 他自嘲一笑,垂了眼,复又抬起,仰头望月,今晚星光好,却不喧宾夺主,明月亦是好的。 怔怔望一会儿那海岛冰轮,瞿清决疲惫地移开眼,视线向下滑落,随意搁在一树木樨上,看它在风中摇曳,姿态温柔,象牙白的小米花,一簇一簇聚成大朵圆白。 几声稀碎闷响,一只手拨动花枝,方徊笑着从花影里转出来,但见亮堂堂的月光地里,他格外丰神俊朗。 瞿清决一下子站直了,凝望自己的郎君,看他慢慢向自己踱步而来。 有诗为证: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他们一起登上绣楼,只见天井方池倒映出二楼绮窗,一盏红烛溶溶点亮,两个人坐于窗后脸对脸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