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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

    梅会挽几日未见阿赤,是向宋为玺问过的,宋大人只说阿赤学业不佳,他替他寻了个好先生,这几日叫他用功读书,梅会挽便信了。

    余青衣替他续筋脉,用的药材轻易找不着,准备了些时候。

    他事先开了些药让梅会挽时时喝着,又半开玩笑地将玉势插进了他前后两个roudong里。

    对身子好是真是假梅会挽不知道,他这副yin性入骨的躯壳倒是每天因着它们兴奋不已,总在余青衣手底下粘腻湿潮地泛着情欲气味。

    余青衣替他配药时,梅会挽会在一旁看着,也被兴起询问过缘由,他并不愿回答,却也因为快要重新拥有的康健,难免想起从前。

    余青衣猜他是叫阿如汗俘虏时没的一身武功,可事实大相径庭。

    阿如汗纵使对他百般凌虐,喜欢的也是他骨子里的傲气,虽有yin辱,却也对他有三分敬意,那时他虽然被喂了药整日无力,倒也不像现在,真真实实成了个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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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青衣替他剖开皮rou,续上筋脉,上了药膏。

    说来容易,其实费了一天一夜,才将细布裹上。

    他的血流了许多,余青衣笑说他面如金纸体似枯柴,便像话本里说的“悠悠无七魄三魂,细细只一丝两气”,真是看得人心里发慌,要是好不起来,往后大约是没人要的,不如跟着他过算了,至少长命百岁是轻易可得的。

    梅会挽确是疼得三魂七魄都飘了,知道他在引自己讲话,便也笑着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大夫……长命百岁也是好大的口气……”

    余青衣替他理服帖了耳侧的发丝,垂眼看他。

    梅会挽停了会儿,续道:“……倘若好不起来了,要做一生的病秧子、药罐子……又拖累你做什么……”

    余青衣笑了笑,视线落在他耳垂上:“美人儿是不能这么叫的,怎么能这样算?你便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不一样的。”

    梅会挽于是也笑。

    往后几日,仍然是疼的,他动弹不得,在榻上盯着帷幔发怔。

    这感觉不像战场上遭了刀剑伤时那样猛烈而直白,却像久蹲忽起时麻痹褪去的刺痛,又来得更凶狠些,虫蚁啮咬似的,令他皮rou都发起颤来。

    是难忍的。

    很疼。

    梅会挽思索着,觉得疼是疼,大约不及从前梅长锦命人断他筋脉疼。他是胆子大了,敢想那时候究竟是多疼,身上、心里,是怎么样个感受。

    他的亲弟弟……

    阿如汗说诱他入险境的人是他时,梅会挽只感到意料之中的哀默。

    梅长锦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便在他眼中蒙了一层不怀好意别有用心的纱。

    梅长锦负手而立,冷眼看他,漠然道:“那些不该有的骨气,都莫存着。”

    这短短的一句话,一个场景,足以将梅会挽脑海中那些存有亲人温情的画面尽数浸染褪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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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青衣严令他躺足一月,内里长好之后,才能下地行走。

    梅会挽对此是没什么所谓的,他在笼子里头待得够久了,并不差这一时三刻,只是手脚动不了,难免会憋闷了些。余青衣忙得很,总在夜里回来后替他换药,白日里他便自个儿数罗帷上的缠枝莲作消遣。

    不过才闷了几天,阿赤便来瞧他了,时常坐在床沿捧着话本子念,嗓音忽高忽低的很是好玩,逗着他笑。

    梅会挽也问过他课业,阿赤轻易搪塞了过去。

    “我这样聪明,当然学什么都好,公子不要信他——公子是从京都来的,那边怎么样呢?京都的书堂和我们这儿差得远吗?”

    梅会挽这般的人,是小时候有人疼宠,很久不曾经过什么挫折、受过什么委屈,周边不见多少恶人,于是天性带着纯良,对信任的人并不怀疑,所以很容易吃亏,也很容易遭人骗。

    他是吃过许多亏的,可他仍然信着旁人的善意。

    糊弄梅会挽不难,阿赤轻轻松松叫他转了目光,换了话语,回忆起上书堂的日子:“我那时候,因为梅家是大族,身份也尊贵,和王子皇孙们一同在国子寺受教,讲郎是很好的,总会带些夫人做的吃食,我们大都喜欢他。我很喜欢他。”

    “他教得是好的,先帝夸过他,他后来调去了先帝跟前,不好再多和我们往来,露面也少,我便不大清楚他后来怎样了。”梅会挽道,“之后来教书的胡子白花花的,凶得很,几个小亲贵被他教训过,‘记恨’上了,捉弄过他,他便请辞不来了。”

    阿赤别的不喜欢,偏爱听这些:“怎么捉弄的?”

    “啊……他们剃光了他的胡子和头发……有人同我讲过,还剃了他下头……”

    “啊!”阿赤惊道,“好坏的心眼!”

    梅会挽笑起来:“确实。”

    “公子也做了吗?”

    “他们托我找的刀……我也不晓得是这么回事儿。”梅会挽有些不好意思,他私以为将人毛都剃光了对个老文人来说不啻于羞辱,知道时还有些不安,虽然不安里掺着忍不住的好笑,“后来又来了个女讲郎,人漂亮,嗓子好,性子好,直到我去边关,便一直是她了。”

    “他们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

    “你喜欢她吗?”

    “当然……”

    阿赤鼓着脸颊。

    梅会挽一愣,觉得十分好笑,逗他道:“我喜不喜欢她跟你有什么干系呢?”

    阿赤听得一愣,嘟囔几下,小声道:“是和我没有干系……我也不是你什么人……我哪儿能说什么……”

    他越讲越委屈,眼圈便忽地红了,梅会挽呆了呆,阿赤却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蹬蹬地跑掉了。

    梅会挽动不了,想拦也拦不住,一时心中懊悔,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蹙着眉毛埋怨自己,焦灼等待。

    翌日阿赤照常来了,似乎并未将他那句话放在心上。

    梅会挽听他念了会儿话本,唤他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口,瞧着阿赤立马通红的脸蛋,心里生出些笑意,并向他温声道歉。

    阿赤眼眶于是又红了,僵着身子不敢动,朝他说:“……我好喜欢你呀。”

    梅会挽道:“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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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些时候,手脚的疼痛逐渐减轻,又发起痒来,梅会挽欣喜不已,知晓已经快要好了,面上笑意也愈来愈多,虽然难受着,但也极为高兴。

    等到将近好了,他时常扶着床沿来回走动,额头沁汗也丝毫不察觉。

    躺久了身子骨酸软,也会没有力气,可筋脉断了,是内里亏空了,怎么补、怎么练,都无济于事,就好像一个空心瓷瓶,稍碰一碰,便碎了。

    他体会过太久作为废物的滋味儿——他眼中心里的废物——这样久违的……

    久违的强健……

    阿赤后来便会带着他出门去散步,宋府后园子挺大,也漂亮,他们能在那儿待几个时辰。

    阿赤对他的喜爱是非常清晰的,梅会挽虽然不大清楚这份喜爱的来处,也能感觉到他纯澈的善意、炽烈的感情。

    他会受触动,心更会因此柔软。

    时间过得慢起来,只是他并不心急。几个月过去,他已经与常人几乎无异了。

    余青衣为他看过,只说他虚了太久,仍旧要补着身子,习武之事一朝一夕不可为,此外也没有其他嘱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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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为玺的行踪似乎平常,梅会挽却见他不多。

    到得城里筹备起彩灯宴时,他们才在热闹的街道上不期而遇。

    阿赤拉着他手要他出门去看纸灯,他们在晨光熹微时从角门出了府,他听他讲彩灯典故——

    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的父母在彩灯节大宴上燃灯相识,他幼时,母亲抱着他讲过王朝旧事。

    都城王族与官吏不知是计,抽调军队至别处,满以为高枕无忧,尚在琉璃彩灯辉映下寻欢作乐,敌军突袭时唯有长公主率领死士禁卫悍勇奋战,只是终究不敌。

    她傲骨不折,虽重伤退入皇宫,也宁为玉碎,闯进那场奢靡的盛宴,用彩灯引燃皇宫。火焰熊熊,冲天而起,那曾经繁盛至极的朝代便随着辉煌宫殿与享乐的贵族,一同化成了灰烬。

    彩灯节由此而始,只是民间不做琉璃灯,仅用彩纸或布帛为灯添颜色,节中各家屋檐挂灯,先辈是警示后人不沉醉玩乐的意思,随着时间过去,彩灯节除却祭奠公主外,也没有太多其他意味了。

    梅会挽与阿赤沿街赏灯,看杂耍,买了些糕点和糖,阿赤只吃了一点儿,说太甜,央着梅会挽替他拿,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兴奋得很。

    大灯在最热闹的地方,会有些游戏和彩头,得了彩头的人能点燃大灯,这能得一整年的福气。

    “去试试!去试试呀!”

    猜谜,投壶,六博,一一进行,子时之前决出胜负即可。

    梅会挽稍有些为难:“可我不会六博……猜谜兴许可以,投壶也很久没试过了。”

    阿赤道:“我会的!我会!我好聪明的!公子陪我好不好嘛?公子……”

    他竟然撒娇。

    梅会挽呐呐两下,心尖叫他甜着嗓子讲的话弄到软得快滴水了,不由得低声应许。

    他脸上一下子绽开抹狡黠的笑,拽着梅会挽猜谜去了。

    毕竟是为热闹,谜面都不难,他二人答出一个“四山纵横,两日绸缪”的田字,又解出一个“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的风字,便去投壶。

    梅会挽想试一试,才拿起箭,忽然听背后有耳熟嗓音传来:“真是难得出门一趟……这么巧,倒碰上了。”

    阿赤脸一拉,长得像驴子:“父亲。”

    宋为玺嗯了声,也应了梅会挽一句称呼,看他将箭掷出去,不动声色地站到他身后。

    “这个姿势怕是会偏。”

    梅会挽笑道:“我许多年没投过壶了,哪里记得怎样投好进呢。”

    宋为玺道:“手朝那边侧些,大抵就没错了。”

    梅会挽循着记忆和他几句指点作了些调整,果真投进了,后头几下便也顺了许多,箭一一进了壶中,阿赤即便因为宋为玺情绪低落了些,也高声喊起来:“全壶!”

    围在旁边的人群也随他话鼓了掌,一时场面喧闹,阿赤拉着梅会挽的手蹦跳几下,他也高兴起来。

    大灯有官府的人来守着,一是为官民同庆,二是怕人多出事。他们也负责决出六博的胜者,领头的衙役是认得宋大人的,看他无意张扬,也知趣地照例道:“一家人可以一道燃灯,一人拿了彩头便好,不知是谁来玩这六博?”

    阿赤偷瞄一下宋为玺,心里清楚他是比自己厉害得多的,但也拉不下脸去讨他的教,只回道:“是我来!”

    于是他上了台子。

    梅会挽确实看不懂这些,拿了阿赤的糖在嘴里含着,自己望了望四周,看着眷属恩爱,老幼相携,景象似乎是一派安然的,便感到些熨帖。

    宋为玺察觉阿赤几轮下来情形艰难,又不愿露怯,心中微嘲,但也不表露出来,反倒不露声色地提醒他如何作为。

    这场彩头最终便意料之中地落在阿赤头上。

    宋为玺看阿赤欢天喜地地拉着梅会挽去点大灯,听他故作稚子姿态邀功讨梅会挽欢喜,在心中暗骂道:小畜生。

    “……公子,公子,所有的福气,如今都在身上了,往后再不吃苦啦……”

    那天他们回得晚,阿赤尽了兴,兴奋地折腾了那许久,所以累得不轻,回去的路上上下眼皮几乎都要粘在一块儿,又不肯宋为玺抱,硬赖着梅会挽,进了府门才勉强愿意松开他的手。

    梅会挽只笑他年纪不小却还这样黏人,将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了宋为玺差遣送阿赤回房的小厮,就也要回自己屋子去了。

    宋为玺送他一程,他就问起阿赤来。

    “他这样好的性子,不知大人怎么教养出来的,实在很招人疼呢。”

    宋为玺心中嗤笑,嘴上却只说:“平时是十分顽劣的,只是喜欢你罢了,他娘不要他,我一个人养大他,顾及不了许多,叫他如今像个混世的魔王了。”

    梅会挽忽然想起早前他抽孟恩的那一闷棍,哑然失笑,听他说起阿赤的母亲,担心会触及他伤心事,也不再往后讲了。

    “公子这些年过得怎样呢?”

    “……啊。”梅会挽揉着发酸的手腕,目光垂落下来,看着脚下的路,“这些年过得兴许算是不如意吧,我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年岁,希望日后真像阿赤话里一般,得些福气……”

    宋为玺道:“应当如此。”

    默然一息,梅会挽想起孟恩,不由得道:“我心中始终疑虑,宋大人怎样认得孟恩,又令他这样信任……之前并不敢询问,今日见百姓安乐,想必大人是位好官。又性情随和,为人正直,我心里实在好奇……唐突了。”

    宋为玺道:“无妨。孟恩早年来过更州,因故身受重伤,我见他有侠义之心,救了他一命。”

    “……如此。”

    宋为玺笑着止步:“我便送到这里了。”

    “多谢大人。”

    宋为玺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里,原地站了半晌,最终呼出一口气,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