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如初见
许是两人的姿势有些许的暧昧,殷无戾整个人压着迟鹤听,双双倒在雪地上。他说话的时候会有白雾从口中飘出,朦胧的雾气柔和了迟鹤听的眉眼,看着更加动人。 殷无戾摁着他的胳膊,见他没说话,便又呢喃了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迟鹤听微微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殿下可以先起来吗?” “啊?”殷无戾先是一呆,没头没脑地疑惑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一直趴在人家身上,失礼了失礼了…… “我,我并非有意……”他连忙从迟鹤听的身上起身,站起来后缓了缓才又低头去瞧他。 迟鹤听生得白皙,又素来喜欢一身皎洁的白衣,配上一件银色的狐裘,整个人像是要融入到身下的白雪中,唯有发是这般浓稠的黑,唇是如此惑人的红。 迟鹤听等他从身上起来才着手起身,刚用手掌撑着地,视线中突然多出了一只稚嫩的手。迟鹤听微微抬眼,就见殷无戾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快起来吧,地上很凉的。” 殷无戾的笑意太暖,迟鹤听忍不住笑了一声,果断拉住了他的手,他刚把手放上去就被殷无戾紧紧攥住,下一秒他就被这个小鬼头拉了起来。 殷无戾的手指很粗糙,明明看着那么稚嫩,摸上去却有薄薄的一层茧和很多细微的血痂,掌心是冰凉的,和他带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迟鹤听微微颔首,朝着他作揖:“微臣见过宁王殿下。” 殷无戾并不认识他,不过却对这个突然闯进自己秘密基地的人很有好感。殷无戾那时才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迟鹤听却足足大了他三岁,两个人站在一起,殷无戾也才刚到迟鹤听的胸口。 他连忙把人扶起来,眨了眨眼:“没人的时候不用叫我宁王殿下,我和母后都不喜欢你们这样动不动就拜来拜去的,看着都累。” 殷无戾眯眯眼笑了,正巧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可以叫我阿戾,我母后便这样唤我。” 迟鹤听素来知礼循礼,怎敢如此僭越,只好摇了摇头:“殿下,微臣是臣,直呼您的名讳,是为僭越失礼。” 殷无戾:“……你若是担心,那便叫我殿下吧,无妨,你开心就好。” 殷无戾话音刚落,突然记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突然来后山,宫里的人巴不得绕道走,难得看见有人会来这里。” 他边说边无措地揉了揉手,方才一不小心被树皮划破了手,倒不觉得疼,搓一搓血就止住了。 迟鹤听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垂眼帘,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而心生懊悔:“微臣迟鹤听,方才贸然开口害殿下分心,是鹤听的罪过。” 至于来此的目的……迟鹤听眸色一黯,说实话,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后山,只是冥冥之中有一种牵引,他就是想来到这里,见识一下众人口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胎”皇子殷无戾。 关于殷无戾的传言很多,在宫中上下传的沸沸扬扬,便是迟鹤听再过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或多或少听过殷无戾的事迹。 宫人皆知嫡长子殷无戾性格怪癖,举止邪门,随了他母后长鸾皇后,不爱诗词歌赋,不学治国之策,唯独喜欢上树捉鸟下河摸虾,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有皇家的风范。 这是宸帝的第一个孩子,可他的满心喜悦和深切厚望在看到殷无戾出生时就是一个残废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当年多少人劝过殷长鸾放弃这个孩子,毕竟年轻貌美,日后子嗣自然无尽,何必为了一个残废惹得帝后离心。 可殷长鸾没听。 她本是将门之女,性格与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迥然不同,爱得起也放得下,若是连她的孩子都接受不了,遑论爱她这个人。 皇后所出的嫡子获封储君之位理所应当,可到了殷无戾这里,所有的老臣都犹豫了。 羽族世世代代信奉月神,在九嶷山上更是建有供奉月神的珈蓝白塔,塔高而无梯,世世代代的羽族君王都将于登基之日一展双翼飞上塔顶,受过神官加冕才可算是羽族的王。 在羽族,没有双翼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还尚可,但生在皇室,还是作为嫡长子,就算让殷无戾做了储君,将来他如何登顶白塔,如何接受王冕? 这简直就是造孽啊。 谁也没那个熊心豹子胆敢将羽族的未来交给一个连双翼都没有的残废,往日里口口声声万事应当遵循组训的老臣们一致改口,集体劝阻宸帝立殷无戾为储君。 说不出是老臣施压还是宸帝本来就没有立储的心思,圣旨送到凤仪宫的时候随之而来的不是太子金印,而是一枚藩王的玉章。 殷长鸾没有赌对帝王的情爱。 帝王的真心掩在权衡之术下,国大于家,权重于爱,殷无戾最终获封宁王,史书上轻飘飘一笔,却让他小小年纪背负了所有人的嘲讽。 残废,窝囊废,羽族的耻辱,宸帝为之蒙羞的存在,殷无戾还没有来得及向世人展示他的姿态,就已经被束缚了条条框框。 仅仅是没有一双羽翼,就注定了他不配成为一名储君,就昭示了他做不好这盛世九州的王。 迟鹤听想见见众人口中的殷无戾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源于好奇,源于未知,可真的这样说,迟鹤听又觉得分外无礼。 于是迟鹤听寻了个不容易出错且可以讲得通的理由:“今日夫子点名见殿下不在,特意让鹤听来请公子回尚晨宫。” 他说话的时候殷无戾就一直盯着他看,小公子的声音真好听,就像是两块上好的于是相碰,清越动听,心旷神怡。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么温柔的声音来说谎呢? 殷无戾勾了勾唇:“你骗我,夫子不会叫人来寻我,他只会如是上报父王,你在撒谎。” 迟鹤听瞬间便慌了,可不等他开口解释,殷无戾又打断了他:“可是,你没有恶意,我看得出来。” “你同那些来看我笑话和故意捉弄我的人不一样。” 不然刚刚也不会担心地问他是不是不敢下来。 虽然后半句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一个虎扑砸没了,但是殷无戾猜得出来,他想帮自己下来。 殷无戾笑了笑:“有人能关心我,我很开心——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找我,你都是除了母后以外第一个在意我的人。” 殷无戾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面好像藏匿了整个星空,看上去亮亮的,小孩儿的喜怒哀乐总是泾渭分明,所以他能够很快就分清迟鹤听对他的善意。 迟鹤听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半晌才开口问道:“殿下为何不回尚晨宫参学,宫中皇子和王侯家的小世子都在随夫子受教,您也应当……” 殷无戾打断了他,他神色认真,透着一股子倔强:“我不想学。” 迟鹤听微微失望,他未想过眼前的人竟如此淘气,尚晨宫所学具为治国安邦的大言论,耗费了多少先祖的精血,包含了多少治国经验,作为皇族后代,不思效仿先祖好好治国安邦,如何做好一个好的帝王。 殷无戾:“他们都要我做别人,可我只是我,我不是始帝也不是诸位先祖,为何要学习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是我羽族无人,只能世世代代指望已经逝去的祖辈先烈?” “书上所言和夫子所授为何定要奉为圭臬,我便是再学也不会成为先祖和始帝,更何况我并不想成为他们。” “母后告诉过我,我是谁要靠自己去证明,没有人可以将我变成别人,我若是将来为帝,第一个废的就是误人子弟的尚晨宫。” 殷无戾的眼睛亮亮的,说出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的后代只需要做他们自己,他们应该有他们的天下,也应该有他们的活法。” 那一瞬间,迟鹤听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抽了一下,随后竟然在兀自地剧烈跳动。直到哥后来和殷无戾越来越深入的交往,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所有的人都在教他做别人,唯有殷无戾在费尽苦心地教他如何做迟鹤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