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铺路正门入殿孝子/让陛下,认了上官公子为义子,赐国姓
厉长安不由得心头一动,轻声唤道:“明儿……” 屏风后的人影稍微动了动,而后有人声传出:“明儿今日有些疲乏,恐殿下见了不喜,便不出来扫兴了。” 上官明的声音听着确实疲惫不堪,呼吸亦有些沉重,厉长安听得出来,也觉不该再逼迫他,便只在屏风外坐下,隔着一层细纱凝望着,轻声道:“明儿,只要是你,不论是何种模样,我见了都只会欢喜,不会扫兴的。” 屏风后的上官明轻叹口气,答道:“殿下心中所想之事,明儿已经办妥了。虽然明儿总觉得,陛下的本意便是派遣方大人去往湖域,但经明儿努力,此事已得陛下首肯,殿下不必再挂心了。” 厉长安闻言却是愣了愣,问道:“你怎知方大人对这一职位有意?” 上官明答道:“方大人曾是殿下的座上宾,与殿下关系融洽,而调往湖域的职位多半要留任三五年才会返京,对仕途极为有利,为殿下铺路之事……明儿怎会不知呢?” 厉长安心中一酸,既是感动,又有些委屈,道:“明儿,我真的不是为此事而来的。临月殿内的事,你应当知道……我之前多次想来探望你,但总遇上状况,有时是陛下送来的赏赐,有时又是太医来诊脉,我——” “殿下不必解释,明儿全都明白,”上官明动了动身子,薄纱上的影子随之晃动,摇曳生姿,“明儿心中毫无怨言。只是昨日陪伴了陛下一整日,批阅奏章,游园赏花,今天着实没有精力再陪殿下了。” 听他这么说,厉长安便噤声不语了好一阵子。每回上官明搬出厉书铎来说事,不是当真受了委屈,便是故意用来塞厉长安的嘴,让他再无言以对。厉长安心中很是不平,既怨自己无能,不能将明儿从虎口中救出,又觉得十分受冷落,仿佛只要有父皇一日在,他就必定会被天子比下去,无法独享美人。 末了,仍是上官明又开了话头:“玄儿十分挂念殿下,殿下若是今日无事,与其在筱宛居这儿耗着,不如去探望孩子吧。” 厉长安仍是沉默了片刻,依言起身离去,一言不发。 屏风后的上官明,全程背对着厉长安,到他离开,都不曾回头。 又过了小半月,厉书铎才又宣了上官明。这一次,来传旨的公公倒是说了,请上官公子由正门口入殿。 这算是厉书铎与上官明之间的小暗号。通常,若是需要上官明去侍奉,便不会让他由正门入殿,有时是穿戴着皇帝喜爱的奢靡华服,由侧门悄悄入内,有时则是深夜时分,由公公提着灯,领着入只有皇帝一人出入的密道,从密林之间穿过。 今日既说了,走正门,上官明心中便有数了。收起寻常的姹紫嫣红,拣了庄重些许的常服,窄袖短靴,发髻梳的整齐,腰间别的玉佩倒仍是厉书铎的赏赐。既是走正门,他便规规矩矩地手执奏折,随公公入了飞霜殿。 入殿后,却不见厉书铎,只有一名乳母,站在一个摇篮旁边,见了上官明便屈膝行礼,道:“上官公子,陛下仍有要事在身,交代了请公子稍候片刻。”说完,她侧了侧身子,示意上官明走近摇篮。 上官明心中一动,忙快步走上前。 摇篮里躺着的,果然是他的贤儿,上官明鼻间一酸,眼圈泛红。他伸手向孩子的脸颊,轻轻抚了抚,听着他咯咯直笑的稚嫩声音,差点落下泪来。 “公子不必拘束,陛下都交代过了。”时润在他身后说道。 上官明忙伸手将孩子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口中喃喃道:“贤儿,贤儿长大了不少……”他将孩子搂在胸前,眼神一瞬不错地望着孩子的脸庞,目光温柔似水,大概从未以这般神情看过任何人。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厉书铎才摆驾入了正殿,神色如故。 上官明见了他,仍是抱着孩子,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厉书铎施施然走向主座,淡淡道:“平身吧。贤儿今日可有乖乖的,听娘亲的话?” 上官明依言起身,并不回答他的提问,只道:“多谢陛下开恩,让明儿能与孩儿一聚。自上次百日宴,一别多月,明儿挂念贤儿,心中日日煎熬,如今得以重聚,即便只是片刻,亦弥足珍贵。” 他这一番话说得当真是情真意切。厉书铎抬眼望向他,见他眼角带泪,将孩子抱得紧紧,我见犹怜的模样,甚至有几分凄凉,不由得轻叹口气,仍是道:“朕让你们母子二人见上一面,可不是要惹你不快,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眼下仍有事要谈,孩子先带下去吧。” 立于一侧的乳母闻言便走上前,将上官明臂弯中的孩子接了去。 上官明仍不舍地望着孩子,目光一直追随乳母抱着孩子离去的背影,但他并未多言,顺从地让她带着孩子退下了。 厉书铎扬手赐了座,上官明落座后才发现,苏皇妃亦伴在皇帝身侧。她见了上官明,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上官明收敛起悲伤表情,恢复平静,开口道:“不知今日陛下传召明儿,所为何事?” 厉书铎并未作答,先看了苏秀秀一眼。后者则笑容满面,愉快道:“今日传上官公子来,是有件喜事,想与公子商量商量。” 她不说是喜事倒罢,一说是喜事,上官明心里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仍是回以微笑,问道:“请皇妃明言。” “上官公子生下贤儿之后,一直未得到正式的赏赐,陛下惜才爱才,心中不平,奈何此前一直未能想到合适的法子。加官晋爵嘛,略显得不甚妥当,寻常珍宝赏赐,陛下又从未吝啬于你的。”苏秀秀轻声细语,听起来十分善解人意,循循善诱,“陛下与我商量此事有些时候了,近日才想到一个万全之法——” “明儿替久和殿下开枝散叶,为陛下尽忠尽责,为大羽江山出一分力,毋需任何赏赐,”上官明声音柔和,却是打断了苏秀秀,“贤儿的诞生,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赏赐。” 苏秀秀闻言,如同被塞了个无法反驳的馒头在嘴里,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讲下去,只得看向厉书铎。皇帝亦只是轻笑道:“你说的朕都知道,但秀秀提了个好法子,你就不愿意听听?” 圣上既出此言,上官明还怎么敢反驳?只垂眼道了句“愿闻其详”。 苏秀秀这才又继续说道:“这万全之法,便是让陛下,认了上官公子为义子,赐国姓,给你一个世子的名头。” 上官明惊讶地抬眼看向她,随后又看向厉书铎,却见他脸色如常,一点也不似在说笑。 “上官公子不论是在家事或是公事,都替陛下分忧不少,陛下如此珍视你,早便有此想法了。”苏秀秀继续道,“只是一直差一个契机。此事尚能昭显朝廷求贤若渴之心,往后你替陛下办事,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上官明垂下眼眸,面上仍勉强挂着笑,声音却不免生涩起来:“这……若是明儿成了陛下义子,那与久和殿下……的贤儿,不就乱了伦常吗……” “你虽是贤儿的生身之人,朕会留神着,让你们不至于生分。但到底,贤儿现在是久和与秀秀的儿子,是大羽的皇长孙,”厉书铎的话说得倒是无甚情绪,“明儿,你对这孩子的心思,还是莫要太重,于你自己更好一些。” 听他这么说,上官明心中一阵刺痛。明明是自己十月怀胎,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孩儿,哪怕名份上是别人的儿子,可却连一点娘亲的心思也不能存,叫他如何能说服自己?但他面上却不敢露出委屈,只垂着头不答。 “怎么?这主意,你不喜欢?”厉书铎眸光微闪,身子稍稍向前倾,似是想要站起身来。 上官明轻咬嘴角,沉默片刻,继而道:“明儿……有负陛下错爱,难辞其咎。” 苏秀秀一听便拧起了眉头,正欲开口,却见厉书铎站起身来,缓缓步向殿门,背对二人,扬声道:“为何拒绝?说说看。” 上官明缓缓转身下跪,双眼只望着膝头,戚声答道:“明儿自六岁便跟随陛下,从掖庭至涵泉殿,至飞霜殿,至朝堂,无一不仰赖陛下带携施恩,心中早已将陛下视作再生父母。但明儿乃罪臣遗孤,出身低微卑贱,自不敢攀龙附凤。即便今日陛下如此器重疼爱明儿,若明儿贸然答应,只恐折辱陛下圣名……”他稍微顿了顿,气息凝重似是哽咽,俄而又道,“若是收罪臣之后为义子,还容其出圣上寝室而入朝堂,只怕后世史书流传此等浊事,有污陛下圣颜。” “呵,瞧瞧朕,你瞧瞧朕,”厉书铎举起双手,仍是背对着二人,“朕这副模样,像是在意史书如何与后人道的吗?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江山繁华,乃大羽百年一见的盛世,这还不够史书写的,还要来关心朕的家事?” “陛下胸襟广阔,自是不在意,但明儿在意……”上官明音量渐低,语气中透着委屈,“且陛下即位以来,举国上下民风持稳,人人皆论孝道。明儿生母犹在人世,虽,虽只听从陛下发落,但如此将她视作无物,另认他人作父母,明儿良心……不安……” “原来是因为这个……”厉书铎听了,便猜出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竟笑了,“算你肯说真话。上官明,你确实是个孝子。”话毕,他拂袖而去。 上官明只默默跪着。 “陛下!”苏秀秀有些着急地站起身来,但已听见公公拖长尾音的“摆驾”,不好再追上去了。她有些气急地走到上官明身边,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你一日仍是这身份,你娘便一日也不可能得赦,终究会死在掖庭。如今给你个名正言顺的位置,免你戴罪之身,你怎地还如此不知好歹?” “皇妃不过是想让明儿断了对贤儿的心思罢了,何必如此花样百出?陛下的话已说得很明白了,明儿自然不敢抗旨。”上官明仍是跪着,不抬头看她,声音倒是冷冷的,直截了当。 被他一语道中了心思,苏秀秀不由得气结,却无法再说什么,只得离去。 上官明又静静地跪了一会儿,直到双腿发酸,头晕目眩,气息紊乱,指尖都发起颤来。他一直沉默不语,面容晦暗,不知心思在何处。 忽然,他一个仰头,眼中全是激昂情绪,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爬起身来便往外跑,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筱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