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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新雪

    时间在铺满阳光和海风中慢悠悠地过,但莫名地,一根无形的丝线悬在了颈间,随着日升月落,向喉口一点点逼得越来越近。

    他们依旧亲密,江雪墨尝过一口的点心夏棉会自然而然地就手紧挨着咬下一口,但某种微妙的、难以言明的东西在悄然变化,夏棉明明就在身边,他躺在沙发上闲闲地翻着一本书,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忙活一顿晚饭,从浴室里擦着滴水的黑发慢慢走出来……就像一道无形的透明屏障隔在了两个人中间,江雪墨可以摸到他,却又似乎无法真正触及到他——他们有了隔阂。

    诚然他是一个心思敏感的人,但这种微妙的变化对于朝夕相处那么多年的两个人来说,似乎并不仅仅是心理作用下的意识过剩。

    纤细脆弱的神经末梢被这种钝刀割rou般的变化一点一点吊起来,渐渐地越绷越紧,江雪墨慢慢变得惶惶不安,更可笑的是,他甚至已经不敢和造成他不安的人大方地问询坦明。他总担心,某个清晨醒来,这根弦重压之下不堪承重,啪地猛然断裂,崩开的弦线迸射着将两个人的生活甩得四分五裂。

    湍急的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涌动。

    艰难但曾一度简单的童年至少年,他没有机会去学那些迂回与隐忍的心术,成年后猝不及防的变故如当头棒喝,猛然惊醒之后,那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成了他从不曾真正认清的人——他似乎早就已经不是他眼中固执地认为的那个孩子了,童年离他远得恍如隔世——江雪墨甚至不能真正寻到那个夏棉的影子。

    他第一次没有在任何人的逼迫下,无比强烈地想要掩饰,想要粉饰太平。

    “没睡好?”

    江雪墨猛地颤了一下,手中的筷子一下从心不在焉地松笼的手心掉落出去,象牙制的箸子在冰冷的半透明茶色长桌上打着转翻滚,他有些发怔的眼眸跟着转过去,眼睑下两片不算浅的乌青映在台面上,甚至还依稀可见。

    在筷子落地之前,被一只有些嶙峋的手灵敏地收入掌中。江雪墨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提着冰袋,小臂上还搭着毛巾。

    他将筷子放回去,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吓到了?想什么呢?”

    江雪墨微张的唇才闭上了。“……没什么,就是在想昨天来的那两个警察……”

    “只是失踪调查,柯莱特不是说了和我们没关系么”,夏棉将冰袋用毛巾包裹好,递给他,“周围的居民都受到调查了,没看见么,那边的公路还设置了路障进行车辆调查。”

    江雪墨恍惚点了点头。

    晨光从夏棉身一侧的窗前洒进来,他沐浴过尚且湿润的发显得极黑,金色柔和的光笼在他莹白的侧脸上,皮肤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碎光在齐整纤长的眉梢和眼睫上雀跃,泛着微粉的指尖都像是在闪闪发光。

    ——明净得像是昨晚在露台上吸烟的人不是他。

    江雪墨昨晚睡得不安稳,起床想去夏棉房间看看,路过露台的时候,像是有某种冥冥的牵引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窗帘看见的。

    昨晚吃完晚饭,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不懂,但江雪墨需要一些声音,需要这样看似温馨的氛围和时光。

    正是晚间七点左右,屏幕上黑色鬈发高鼻深目的主持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画面就突然跳到了她身后的屏幕上,庄严的人民大会堂映入眼帘,随着一声“为星际的发展不懈奋斗”庄严的就职誓词落地,在掌声雷动中,俞骠宣誓就任星际联邦共和国第四十七任总统,镜头从他的脸上绕场滑过,最终回落在台上,他身后横向隔了三个人的斜后方的位置上,一张与他酷似的更年轻的面庞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镜头中,累累的金色肩章和勋章在他挺括的绿军装上熠熠生辉,角度问题,他漆黑而沉静的眼眸笔直地望进镜头里,如同直截了当的对视。

    四十天的拉锯战,民主党效仿上届总统大选时他们这些小党派的cao作,拉拢了一部分选举人,在最后关头,没有投给在本选区直接选举获得半数以上的候选人,成了失信选举人,公明党在距离执政最近的一次的位置上失之交臂。不知道私底下还有多少迂回曲折,公开的媒体上纷纷都是这么报道的。

    那转播画面不短不长,大概半分钟左右,夏棉当时仰躺在他腿上,眼皮耷拉着将阖未阖,电视机发出的时明时暗的光变幻时,将他的脸庞映得晦暗不明。江雪墨甚至不知道他在这半分钟有没有恰好在注意电视,他自己是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后从茶几上拿过遥控换台的。

    他讨厌俞骁。

    江雪墨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出现这么强烈的负面情绪,甚至甚过对叶寒宵。

    他不知道夏棉是怎么想这个人的,但他下意识地没有在夏棉面前主动提起过这个人,夏棉自己也没提过——他不像小时候那样能把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叽叽喳喳讲得天花乱坠了,他有很多很多很沉很沉的心事,但他缄默如许,不再提起。

    江雪墨希望他恨他,纯粹地怨毒地恨他,就像他恨叶寒宵一样。

    可他已不了解这个人百转千回的晦涩内心,更别提cao控他的想法和情绪。

    看完后没多久,夏棉就先去洗漱了——他不确定这算不算异常,因为如果没事的话,这是他正常的作息规律。

    江雪墨睡前满腹心事,他还给他们热了两杯牛奶,睡着不知多久后,又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

    光怪陆离的画面与声音,最终定格在夏棉将礼物交到他手上时,那张伤感又温柔的脸上。

    那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他不敢面对的一场噩梦。

    没想到,更不敢让他面对的,马上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是在窗户紧闭的露台上吸烟的夏棉。

    繁星点点的夜空极低地垂笼下来,他单薄的缎面睡袍松松垮垮地敞开一片,苍白的肌肤在黑暗中泛起一种病态的冷光,他侧身靠在栏杆上,一条手臂横在胸前,瘪下去的烟盒和打火机从松松的掌心边缘与指缝中漏出来边角,手背顶在拿烟的那条手臂的手肘上,忽明忽暗的火星在修长的两指间闪烁,烟嘴就凑在离吐出云雾的唇不远的地方。

    他的上身后仰,修长的脖颈也微微地仰起来,吐出的烟圈像是降落的一抹青云,薄薄地散开,拂过他细微滑动的喉结和深邃的下颌线,乌黑的发丝在漆黑的夜风中柔顺地飞舞,像一只刎颈待戮的天鹅。

    江雪墨看不清他烟雾之后仰起的脸上的神情,但他吸烟的动作那么、那么的熟练,身侧的半满的一只玻璃杯,也在告诉江雪墨,这不是一次在重重心事之下的初尝禁果的演练。

    他的男孩不再是男孩,他是会一个人躲在深夜的露台吞云吐雾的男人。

    那一刻,江雪墨的脑海是空白的。

    他望着月光下那道朦胧不似真切的侧影,半晌,很多很多已经很少想起的往事忽地在脑海奔流涌现。

    最近地,他想起那天早上他还和夏棉疑怪,说怎么总是在阳台见到烟灰碎屑,夏棉淡淡地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和他说:大概是柯莱特昨天留在这的。

    最远地,他想起,夏棉趴在桌前,半张脸压在习题册上,青紫未褪的淤伤在眼角横开直达耳鬓,被汗微微濡湿的头发像融化的黑巧一样铺了半张桌子,仰起黑白分明的眼睛,问他:吸烟和饮酒解决不了事情,为什么那么多人说烟酒解愁呢?我很讨厌它们的味道。

    这世上解决不了的事情那么多,借烟消愁的人那么多,江雪墨从来没想过夏棉会是其中的一个。

    在烟酒中放纵堕落的江渡横明明是他们两个心中最厌烦嫌恶的大人的模样。

    共有的这一点也被割裂了开来,夏棉抛弃了他,长成了他们最讨厌的大人。

    江雪墨对烟草和尼古丁味那么敏感,却未曾发现这股已经浸yin在他皮rou和呼吸之间许久的气息,为什么呢?

    他想起他总是随身携带的柑橘味漱口水,总是崭新一般——原来不是没用,是更换得太快。

    他喜欢的那个单纯快乐的男孩,成了吸烟的、心事重重的、满嘴谎话张口就来的男人。

    江雪墨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明的喉音,有几台真空机开足了马力,将他肺部的氧气顷刻间抽干瘪了,血液倒流回泵中去。

    露台上的人,微微偏过了头,他举烟的手臂慢慢向身边一侧的玻璃杯靠近,像是要扔掉这根已经燃到尽头的烟蒂。

    江雪墨的一只脚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身体快过大脑,猛地放下了帘子,转身跑了。

    他没有感受到多少愤怒,比痛心更鲜明强烈的,是骇人的恐惧。

    他很害怕,不知害怕什么。

    他不敢上前像许多年之前一样直接戳穿夏棉,抬手给他一记狠狠的耳光,火辣辣地将他甩醒。

    他甚至不敢让他知道,他知道了他吸烟的事情。

    夏棉是一朵棉花,在人间毒辣的炙烤下,悄然成熟绽开了,绒绒的棉絮蒲公英般一点一点散开,随风而去,渐渐只剩下干枯的棕色壳子,江雪墨笼不回,抓不住——那是他曾经纯白柔软的棉芯。

    夏棉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敏锐地注意到这些,他经常性的头痛愈演愈烈,像重感冒高烧不退的病人,一切于他而言,都像是此时口中味同嚼蜡般的食物,他还要强撑着精神把这些味同嚼蜡的事情吞下去消化——只让人想就此摔碎的恶性循环。

    他其实也什么都没在想,野草长满了他的心,一片乱糟糟的荒原,夏棉提不起精神去修葺。

    “进去的时候会要求戴上口罩和护目镜,上边只是很普通的食品加工厂,生产设备、工人、厂房都在正常运转,味道很……腥臭,到某个地方时,就突然看不见了,只能听着前边的脚步声,很长很长的路,一开始还能记得,后面就会迷失方向感,中间应该是坐过电梯,手机、手表和眼镜会在这里统统被暂时收走,不清楚是什么模样,但……大约是特制的探测所有电子设备的仪器舱,出了电梯之后又是很长很长的路,最后终于把‘护目镜’收走的时候,我已经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