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又一轮回
神有没有听见他的祈愿,无从知晓。夏棉疲乏不堪地靠在墙上,眼皮直打架,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他撑了这么多天,身上还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其实早就已经濒临极限了。 他用力咬破了舌尖,靠疼痛唤回一丝清醒,然后慢慢仰起头,朝镂空顶窗外望去。晴天,缓缓游弋的云丝令他更加眼晕,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嗡嗡嗡的声音,忽远忽近,也或许是耳朵出现了耳鸣。 正准备慢慢收回视线的时候,就见夏棉昏沉不振的眼神空了一两秒,瞳仁放大之后又骤然缩小。 直升机飞得极低,像在搜寻什么似的,盘桓不去,螺旋桨高速旋转着,映在夏棉憔悴的眼底,像引起了黢黑无底的风暴和旋涡。 夏棉哆哆嗦嗦地抱着俞骁往退无可退的地方掩耳盗铃般地蜷了蜷,牙关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甚至觉得那快要将他们暴露了,可他越急越怕就越无法自控。 已经追上来了。 他佝偻着脖颈,像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耳道里嗡嗡作响迟迟不退,已然分不清是飞机的声音,还是惊惶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震耳欲聋。 殿内像一朵朵云排着长队慢悠悠经过太阳一般,光线暗了很久,飞机一架接一架探察,长久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归还光明。 他甚至没敢抬头确认一眼,许久之后,重归寂静的室内起了一点窸窣隐约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压抑而崩溃的抽噎。 夏棉皮开rou绽的手颤巍巍地蹭着不断坠在俞骁脸上的水痕,头止不住地一下一下凿,他以为自己开口了,吐出来的却全是气声。 “能不能醒醒,我一个人不、不知道、怎么办,求你了。” 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沉在很深很深难以醒来的梦境中,呼吸灼烫,面部线条却是放松和缓的——或许是一场好梦。 “Zer gertatzen zaizu?” 一道暗影投在头顶,夏棉低低的抽泣声断了一两秒,脖颈生锈了似的咯吱咯吱地艰难上抬,他先是看到了两双一大一小黝黑的脚,踩在磨损得很破旧的草鞋里,然后是及踝的红色条纹长袍。 瘦高黢黑的男人居高临下,正不错眼地盯着他们,眼球凸出,眼珠黑白对比过分鲜明,看上去阴沉严厉,像在发怒。 身边还跟了个瘦小佝偻的老妇人,干枯的脸褶皱横生,眉头紧蹙,眼里覆着一层昏黄浑浊的膜却鹰隼般精光四射,配着头顶和耳朵上奇怪夸张的饰品,像凶神恶煞的老巫婆。 他们的模样对夏棉来说除了高矮打扮当然基本别无二致,但不妨碍他感受到那股骇人的煞气。他们被发现了。 夏棉破碎惊惧地呜了一声,随即彻底失了声。嘶嘶嗬嗬的惊急喘息从他的喉间溢出,像捅破了的气球在漏气。 他搂着俞骁一个劲地往墙角蜷缩,湿漉漉的眼里蓄满了惊恐,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动物,炸着毛呜呜低叫,防备的姿态脆弱得不堪一击,哀求满溢。 “Nor zara zu?Ulertzen duzu?” 那男人说了句什么,嗓门很大,声音粗粝,语气听上去很生硬,像是在斥责他们无礼地闯入了不容染指的神殿。 他弯下腰,黝黑的大手五指山一样伸过来。 夏棉反射性地闭上了眼,垂着脑袋紧紧搂着俞骁,缩着肩膀,瑟瑟发抖。 迟迟没有落下来。 那老妇人制住了他,“Ez dirudi ulertzen.”她慢慢在夏棉面前蹲下来,拨了拨俞骁身上歪七扭八已经浸透的绷带,然后念咒语一样说了什么。 夏棉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那老妇人笨拙而艰难地又重复了一遍,吐词虽然含糊不标准,一字一顿,像是快咬到舌头一样,吃力滑稽,但的的确确是在用国语跟他说:“你、们、受、伤、了。” 一丝错愕在夏棉惊恐未褪的眼眸中浮现。 “我、是、”她的词汇生疏有限,边说边用手脚给他比划,她向外指了指神殿群脚下的村庄,“这里、Hemen bizidunak”,她又指了指夏棉和俞骁身上的伤口,“你们、治疗。” 大概是在说他们住在这,可以帮他们治疗。 夏棉僵着身体,防备不减。 她枯槁的手落在俞骁额头上,神情严肃沉重,“他、非常、热。” 夏棉犹豫着,脑海中天人交战。 “我”,那老妇人两手并用地比划,“Hogeita zortzi urte护士。” 夏棉狠狠咬了咬牙,听见自己心中什么东西剧烈动摇了一会儿,猝然像玻璃一样碎了,稀里哗啦。 他毫无预兆地哭了,嘴唇都在不受控地抖,抱着俞骁不标准地点头鞠躬,哽咽道:“拜托你们了。” 老妇人和男人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弯下腰冲夏棉点了点头,像是在尽可能地表达善意,然后将昏迷不醒的俞骁费力背了起来。 夏棉的脚踝伤势有些恶化,老人指了指男人,意思是叫他在这等等,待会儿再来背他回去。 他的视线追在俞骁身后,老妇人看了他片刻,弯腰半搀半拽地将他扶了起来,夏棉低低地道了声谢,忍痛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这里地形崎岖,顺着台阶往上走,神殿铺满了整个山谷,越建越高,规制越来越宏伟,唯一一座白色神殿建在远处的雪山上,群殿环绕,像在膜拜,有种天然令人敬畏不敢直视的圣洁和神性。 “他们、不、邪恶。” 老妇人忽然出声道。 像是受了惊,一直低着头偶尔机警地抬头瞟一眼的夏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些路过的行人。老妇人在这里似乎地位很高颇有威望,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向她行礼致意,顺便多打量他们一眼,一个衣衫不整,一个满身是伤。 夏棉又看了一眼日头正烈的天,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这里的村落很大,沿河带绵长蜿蜒,羊群云朵一般散在草原和山坡上,并不完全像夏棉曾在地理和历史书上看到过的那样极端的落后和贫穷。他甚至看到了停在路边的汽车,虽然只有寥寥几辆,款式陈旧,还经过了一座规模不大的学校,红砖白顶,与周围木质或土坯建筑的房屋风格迥异,透过教室打开的门窗,能看到捧着课本的孩子们,书声琅琅。 “你们、etorri、星际?”‘星际’这两个字,她的发音很标准。 夏棉点了点头。 她指了指学校,“你们、星际、的人。” “这是星际捐建的学校?” 她点了点头。 夏棉多看了一眼那学校,怪不得老人会说一点国语,他看了看背着俞骁走在前面的男人,可为什么这个人不懂,没去念过书吗? “里面还有星际的老师在支教吗?”夏棉试探地问道。 老人的听力理解水平不错,“离开、不、长。” 夏棉抿了抿唇,有些失望。 “到了”,老人指了指男人拐进去的一间土坯房,“在这、休息”,又回头指了指停在远处空地的车,“借、去、医院。” 先在她家休息,等借到了车,带他们去医院。 “谢谢。”夏棉能做的就只有苍白无益的道谢,。 屋内陈设简陋,男人将俞骁放在简单铺了草席的床上,跟老人说了两句什么,便转身出去了。 老人取了点水还有一些模样古怪的食物,又端了盆水亲自给俞骁清理伤口。 夏棉捧着碗,眼眶焦红。 绝地逢生,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神听见他的祈祷送来的使徒。 她的确是当过护士的样子,剪绷带和清理创口的动作很麻利,家里留着陶瓷手术盘、镊子,夏棉甚至看到了两支玻璃注射器,看上去有年头了,很陈旧。 “我、的医生、是、星际,也,她、治疗、我和、Erriosie,教育、我治疗。”她磕磕绊绊地说。 我的医生来自星际,他救了我和Erriosie,教给我如何急救护理。 “Erriosie?” 她抬了抬手肘,指了指刚才男人离开的方向,“孩子、我、的。” “你的国语是跟那个医生学的?” 她点了点头,有些不大好意思:“以、曾、讲,很好。” 忘了很多,以前能说得很好。 俞骁rou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伤口处流了脓的鲜红的rou跟破烂的布条黏糊糊地粘在一起,撕开一点就带走一层血淋淋的嫩rou,腺体凝结的硬块不见缩小,橡木苔的味道淡去了,可浮上来的雪松香依旧很稀薄,闻上去越来越像高温湿热环境下的腐殖质。 他就拖着这副身体背着他走出了荒寂无人的重重高山。 夏棉心头一抽,像是一堆小蚂蚁钻出来,密密麻麻地撕咬,火辣辣地,又酸又涩。 “枪伤、为、为什么?” 夏棉的眼神晃了晃,抿唇不语。 老人见他似乎有什么隐衷,便没再继续问下去,“你、他的、Omega?” 夏棉缩起了肩膀,把披在身上早已破破烂烂的西装襟口拢了拢,聊胜于无地挡了挡胸前令人难堪的地方——那真的让他看上去很像孕期rufang自然而然鼓起的Omega。 他摇了摇头。 他不是他的,也不是Omega。 “以、以后、会是。”老人这么说了一句,拧了拧帕子,转身去擦洗俞骁的脸。 夏棉的唇微微动了动,没说出一个字。 以后也不会是。 “Zer da?Faltsuaent?”老人疑惑地嘀咕了句什么,湿帕子用力在俞骁的下颌蹭了一会儿。 夏棉一回过神来,就见那副假的络腮胡子被她捏着细微松动的角撕了下来,然后又是上半张脸的面具,薄薄的一层,好似剥落的蝉翼。 他们躲躲闪闪将近一个星期,俞骁脸上的妆早就不牢了,沾了沾水擦洗过后,被胶水粘的变过形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样。 夏棉无声地张了张嘴,但要阻止已经为时过晚。 老人弯着腰拿着帕子,像僵住了一样,很久没有动作,看上去像断了线无人cao纵的古怪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