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牛rou火锅

    林书源第一次见林东旭时是在外公的葬礼上。

    大人们忙得团团转，没有人顾得上小孩子们，只要求他们安分守己不要闹事。同辈的兄长阿姐嫌他年纪太小，聊天时把他晾在一旁。那时林书源只有五岁，并不太明白穿着白色布衣代表着什么，只是从大人们脸上沉重而悲伤的神情中看出异样。他听从母亲的话，一直坐在角落的长条板凳上，看着进进出出说着话或哭泣着的人。偶尔有大人跟他说几句话，看安静的源，一脸感慨地嘴里念叨着说：“源啊，你还小，你还不懂呐。”

    母亲只说再也见不到外公了，林书源不太明白。外公躺在木箱子里，像睡着了一样。林书源同他讲话，他听不见了，也不回答。于是林书源回到角落里，趁没人找他说话的时候用衣袖擦眼泪。

    然后林东旭就跟着海生伯伯来了。他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别的小孩顾着玩，闹腾的样子惹得本来心烦意乱的大人更加烦躁，最后得了一通训斥。林东旭却很安静，小孩们跟他打招呼，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话。他跟着他的父亲给去世的外公上了柱香，又同母亲攀谈了几句，然后就在林书源坐的长凳另一边坐下。

    他长得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他手上戴着白色的电子表，林书源没见过这种，但觉得他戴着好看。

    发现林书源在看他，林东旭一点而也不慌，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递给源。。

    “你怕吗？”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源直勾勾地望着他手里的糖，抬头见林东旭微笑着，就放心地接过那只棒棒糖。“我不怕。我外公最疼我。”源如实回答道。

    “也是。”林东旭轻轻地笑了笑，“你哭得眼睛红红。你外公会心疼。”

    大人们哥姐们都以为林书源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只有林东旭发现他哭了。

    从此以后林书源就成了林东旭的跟屁虫。

    出门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老屋这片区域都是只能过摩托车和自行车的石板路，林东旭的车停在走路十分钟之外的马路上。两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走着。临上车前林东旭抽了根烟。源坐在副驾驶翻弄着手机，间或从后视镜偷偷看林东旭。

    “你烟瘾真的很重。”好不容易等林东旭上车，源抱怨道。

    林东旭哼了一声，驱车上路。车里放着张学友的音乐，十年过去了，林东旭还在听张学友。

    “不是要去伟记？”见眼前的路逐渐陌生，源有些诧异。

    “去国道旁的一家。现在他们都去那边吃。”

    “怎么不去伟记？”

    “伟伯旧年七月去世了。”

    源有些愕然，沉默了片刻，他问道：“那他的子弟不接着做？”

    “他的孩子都在广州打工。做这个辛苦死了，没人愿意接手，他老婆料理了他的后事之后就去广州了。”

    又是一阵沉默。旭皱着眉头，趁等红绿灯的时间回着微信消息。

    “你开车就不能认真一点吗？还在那里搞手机。”

    “啊？！客户来消息了怎么能不回？是嫌钱多啊？！”旭皱着眉头骂了一句。

    .回消息差这几分钟吗？一走神可能就要出大问题。”

    “别在那边得把口唧唧歪歪，　你最闲你来开车。坐车还那么多屁话。”

    借着找茬的功夫，源仔细地观察旭的脸。这些年来他确实要憔悴了一些，眼下的黑眼圈发青。头发剃得比以前要短了很多，看起来倒是精神了不少。十年前的耳洞闭合之后却没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耳垂上留下细微的疤痕，看起来像一颗痣。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最后还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你的纹身不去洗掉吗？”

    “不让人看见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源有些来火。＂刚才更衣室里不是还躲躲藏藏的。你要就这样藏一辈子吗？＂

    林东旭脸上浮现一丝愠怒，但是还是耐着性子向源解释道：“反正做都做了。这些事人尽皆知，只是那边偶尔有小孩子过去，不想教坏别人小孩。洗纹身也很难洗干净。要是介意那你离我远一点。”

    源本来是心疼旭的，但是被他这么一激，赌气的话脱口而出。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介意了。我是不想看你这么折腾。”

    如果知道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十年前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

    林东旭啧了一声：“我什么时候折腾了？我就是懒得跟被人多费口舌，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哪里管得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现在社会开放，没那么多教条教规，谁管谁爱干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让别人斜眼看你，没必要找不痛快。你收敛一下会死吗？”

    “我可做不了两面派。”林东旭冷笑了一声。“选择逃避的人没资格说这些。”

    “你……谁逃避了。”

    “又没说你你急什么。”林东旭挑了挑眉。

    源哑口无言，气得直咬牙。

    要不是车在牛rou火锅店门前停下来，结束了这场火药味十足的谈话。源相信这家店要是再远一公里，再吵下去林东旭怕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把车丢给源然后下车回家。

    他们到约定好的地点时几个伙伴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多数有家室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来的人不是很多。

    源一进门还没看清在坐的都有谁，一个女生便站起来拉着他坐下来。

    看清楚女孩的面目之后，源笑着打趣道：“不是说不理我了吗？”

    “这件事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好朋友了。快把手机拿出来我要加你微信。”爱玲露出灿烂的笑容。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坐在对面板着脸的林东旭，脸上的笑容略微凝固。

    “旭哥怎么了？”

    “我哪知道。他发神经。”源说着气呼呼地瞪了林东旭一眼。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

    “大忙人打电话哩。磨磨蹭蹭的。”

    “听我哥说你等他一起来。”爱玲一边说着一边给源倒茶水。

    “不用。我自己。”源连忙接过茶壶，转头看林东旭正忙着跟人寒暄，杯里空空的，就站起身帮他添了茶。

    “你跟他一起的时候都说什么做什么？”

    有人给源递了烟。源伸手拦住：“戒了。”

    “源戒烟都好多年了。”一旁的三毛帮忙解释道，“他真是好仔，说戒烟就再也没抽过。酒也不怎么喝。”

    “知道了。源从小就这样，满脑子只有吃。”

    源乐呵呵地听着，聊了几句。余光看见服务员端上来几盘rou。

    感觉到有人拉他的衣袖，源有些诧异，转头看见爱玲沮丧的脸。

    “所以说啊，你跟我说一些你跟旭哥的事情呗。你们小时候都玩什么？”

    “去田里抓蜻蜓啊，你没去过啊。”源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转头对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事晚点我都告诉你。现在让我专心吃饭。”

    从第一盘牛rou上桌开始，他就已经没心思搭理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了。

    牛rou火锅，在潮汕人心中有特殊的地位。不如说每一种食物都有特殊的地位，但是牛rou火锅地位特别重要。对于追求极致新鲜优质食材的潮汕人来说，现宰现卖，淡而不寡的牛rou火锅最能满足潮汕人挑剔的胃口。沿用菜市场的提法将rou分解为嫩rou、五花趾、吊龙、雪花、肥柄、匙皮等不同部位。部位不同，肥瘦口感滋味都不一样，也给人们仔细品味每一部分rou质细微差异的空间。由于分切部位不同，再挑剔的老饕也能找到令自己满意的部位。林东旭不太喜欢肥rou，偏爱爽脆爽口的五花趾。而林书源则喜欢细嫩鲜甜的脖仁。就算口味在怎么不相近的两人，也能在一个餐厅里得到和解。

    吃牛rou火锅不分季节，夏夜里在露天餐厅吹着凉风吃着火锅别有一番滋味，只是要求严格的老饕觉得夏日炎炎，牛并不肥美，rou吃起来少些滋味。待到秋风起天气渐凉，叫上几个老友，围着一锅微沸的牛骨汤涮rou吃rou，喝酒叙旧，说一说近来的状况，感受着锅的热气，感受着平淡而不失滋味的生活。

    既然讲究口感，那火候自然是有要求，不同rou又不同的烫煮时间，多一秒少一秒，滋味大打折扣。涮rou这件事从来都是交由在场最得心应手的人去做。这样手艺娴熟技巧老道的人，去到哪里都受人欢迎博人尊敬。

    源抬头看了一眼林东旭，满怀期待。

    旭正和人聊着天，转头看了源一眼，说道：“等一下，锅还没开。”

    “哦。”源失落应了一声，乖乖等着，感觉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等到锅底沸腾了，林书源激动万分。“旭哥，水滚了。”

    话音落下，林东旭顺手站了起来，cao起一只大漏勺。其他人原本聊天扯皮的，也马上回座位坐定，等着吃新鲜出炉的rou。

    水沸腾之后转小火，让水保持冒小泡泡，要沸腾又还没沸腾的状态。如果火太大，rou容易过熟或者外生内熟，失了味道。从瘦到肥的顺序，从嫩rou开始，到胸口油，最后才是青菜。肥rou的油脂释入汤中，既会使汤变得浑浊，油脂的香味又会掩盖住瘦rou的鲜甜。青菜中叶绿素流失到汤里，又会让rou失去味道变得寡淡且涩。

    林书源现在的上司在团建吃饭是总爱去吃牛rou火锅，却总是点鸳鸯锅，把rou放进辣汤煮就算了，还总是把青菜和腐竹放进清汤锅里，最后还总是问林书源为什么不吃。每次林书源都在思考是先打他一顿再辞职还是辞职的时候再揍他。

    言归正传，只见林东旭用公筷将盘中一半的嫩rou拨入漏勺中，将漏勺浸入汤中，筷子轻轻拨动牛rou使rou均匀受热，又将漏勺拿起，滤去血水，再浸入汤中。三晾三浸，待rou微微卷曲变成粉色即可。整个过程大约十秒。

    rou起锅之后马上瓜分掉，再继续涮其他，一次不能有太多的rou，不然会影响口感，人多的时候半盘rou不够分，多数人只能吃到一片。

    源稍等了两秒，待碗里的rou凉一些，便夹起蘸点沙茶酱送入嘴里，轻轻一嚼，嫩滑的rou像在嘴里化开一眼，留下浓郁的rou香。这边吃着，又望着锅里，等着另一些rou起锅。

    许久没回老家，自然也没吃到过高质量的牛rou火锅。第一口rou解了源的乡愁，让他来不及细想。第二口才仔细品味rou的味道，口味上等落差让源微微一怔，抬头看了一眼林东旭。

    林东旭知道源的意思，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吃吧。”

    rou的品质自然无可挑剔，只是刀工方面比不上几十年的老师傅，吃起来差点意思。源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二十年前，伟记还是路边摊的时候，源和旭就经常跟着他们的父亲去光顾。在源心里，那家店不只代表着一流的味道，还浓缩了他最美好的时光。

    第一次去伟记那天，天下着蒙蒙下雨，让燥热的夏夜清凉了不少。八岁的林书源很幸福，不只是因为他的父亲难得一次带他去吃宵夜，还因为他听说林东旭也在。

    源坐在自行车后座，望着路灯映射出来的从天空落下来的雨点，感到兴奋不已。雨滴落在雨衣的声音，车轮滚过石板路的身体在他听来都十分美妙。

    从远处看到挂着rou的摊位，支着的塑料雨棚下，两口巨大的锅和忙碌着的一对夫妻，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林书源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是柴火、rou汤和雨水湿润泥土气息的混合。

    林海生只带了林东旭来，两人坐在中间的一张小桌上，说着话。源在父亲身后探出个头来，朝向他挥手打招呼的旭傻笑。

    两对父子面对面坐着，两位父亲挨着坐，聊着天喝着酒。旭和源面对面坐着，也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林海生笑着叮嘱道：“你们两个后生仔多吃一点。”

    源正将旭夹到碗里的rou塞进嘴里，听海生伯伯这么说，面带羞怯笑着点了点头。

    “他是不会饿到自己的。”林正浩看着自己的儿子笑着摇摇头，“之前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说要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准时下班回家吃饭。”

    “这样就是了。忙生忙死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林海生哈哈大笑，转向林正浩说道，“源的性格稳重，跟你一样做事稳妥。以后考了公务员，事业稳定。这辈子不愁。也是子承父业。”

    林正浩很是高兴。

    “那旭以后想做什么？”

    林东旭放下筷子，认真地说道：“我自然是做生意，要做个比我爸的还大的公司。”

    他这番话博得两个大人心花怒放。林书源半懂不懂，却也跟着笑。眼前旭的笑容让他觉得心安。

    身后是大雨淋漓，眼前是人间烟火和懵懵懂懂的憧憬。

    后来他时常跟家人或者林东旭来吃牛rou火锅。只是后来伟记租了店铺环境更好，再也没有那次初夏夜雨的感觉。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曲尽人散去。

    一顿饭聊天喝酒吃了两个多小时。由于口味不合预期，散场时林书源在门口等着，心里有些郁闷。

    “你跟旭哥一起回去？”爱玲问道。

    “不知道。我家跟他家又不顺路。”林书源有些心不在焉。

    散场的时候林东旭先跟人出去了，也没有跟源约好。

    “那你跟我们的车吧。”

    源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林东旭的车缓慢地停在路边。

    林东旭降下车窗，盯着源，喊了一句：“过来。”

    源向女生说了句再见，小跑着上了车。深吸了一口气。林东旭微笑着向茫然若失的爱玲挥手告别，确认她上了三毛的车，才驱车驶上公路。

    林东旭问道：“刚刚没吃饱吧？要不要去吃点别的。”

    本来林书源是做好了跟林东旭吵架的准备，毕竟林东旭盯着他的那一瞬间源是察觉到他眼里的怒意。只是林东旭这样柔声细语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源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不了，我回家跟我妈坐一下，她一个人在家。”

    “好。”

    源心里有些诧异，要是平时林东旭还是很能聊的，突然这么安静，反倒有些不习惯。

    “怎么不说话了？平时不是很能说吗？从暹罗到猪槽。”

    “累了。”林东旭手摸到烟盒，顿了顿又放下了。“说两句就吵架，烦死。”

    “哦……”源自认理亏，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对不起。

    林东旭没有回话。

    在这样别扭的场面下，林书源感到沮丧。曾经他跟林东旭是无话不说的。林书源知道他没办法回到从前，所以只好选择逃离这里。他也知道他离开太久，失去了太多，只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旭哥，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我知道。我也是。”林东旭轻轻的叹了一声。“源啊，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了。你没办法做到对得起所有人的。”

    “至少不要再让父母失望了。”林书源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曾经在所有人的想象里，林东旭继承家业，林书源功名富贵，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可是他们谁也没能实现小时候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