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永生

    科瓦在血淋淋的尸堆里睡了一阵,也许是更长时间,他不知道,当他醒来的时候,这场战役已经结束了。幸运的是敌人没有发现他,在危险关头,科瓦用同伴的身体作为掩护,将自己推向了生的那边。

    但一切归于平静后,他依然能闻到硝烟和血的味道,依然能看见面目狰狞的死人,无论他怎么抗拒,他明白死亡如影随形,永远在黑暗处等待着。科瓦感到了惧怕,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便幻想漫长的生命,像神明一般逃过毁灭……

    “你真是疯子!”妻子离开他时,曾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谁不疯呢?科瓦沉迷于寻找延续寿命的方法,甚至求助于异教,而他的妻子早就与人偷情,不过是找个借口远离这个小镇。他们的女儿丝毫不在意父母分开,反倒羡慕外面的世界,整天做些不切实际的梦。每当科瓦看着她的脸,都像看那个毫不留情抛弃他的女人,心中情绪说不出有多么复杂。

    起初科瓦并不打算做得太过火,他花费了很多时间,从大洋彼岸的、沉寂在无人知晓地方的土壤中,找到了某些仪式的记录。他用密林中的动物尝试,比如野鹿、獐子和狐狸,一只又一只,但它们太弱小了,远不能达到目的需要的分量。然后,科瓦选择了庄园里的仆人,不过是贡献一点血液、毛发和rou,为了钱,他们会同意的。可这些也不够,他捕捉到了实验中细微的变化,愈发不能放弃,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一个又一个,他不断更换大宅里的女佣,编排了许多理由,令人相信是她们犯了错。仪式成功了一半,仅仅是一半,他看着被掏空腹部的尸体,黑光稍瞬即逝,不足以让他探索另一个世界的奥秘。“也许是血统上的错误,对了,我应该找更适合的载体……”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捋乱了银黑交杂的头发。

    比如他的女儿。

    不,那不是他的女儿,科瓦在她身上看到了离去的妻子的影子,她们都是一般的放纵。他仍爱着女儿,却更渴望自己能活下去,逐日增加的争吵、矛盾已经消磨了太多他的耐心——他告诉所有人,女儿要结婚了,不再喜欢到处乱跑——然后,他实施了新的仪式。

    这次的过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令他焦虑,也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女儿的咒骂、哀求都成了耳边风,科瓦只在意她日渐胀大的腹部,在那孕育了新的生存的机遇。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哪怕同在一栋大宅里的厨娘,也只会疑惑小姐的身体越来越差,食量却越来越大。

    最终,在一个圆月的夜晚,科瓦等到了血rou迸裂的瞬间,黑色光芒如约而至,他欣喜若狂,伸手拼命撕扯着女儿的血rou,想要开拓出一个通道。然而,他突然停下了,那里并不是打破了屏障的入口,而是两个发育完成的婴儿,紧紧抱在一起,一个正咬着另一个的脸,仿佛要将自己的双生兄弟吞吃入腹。

    科瓦感到了无比的懊恼、愤怒和失望,不停踱步,他不清楚仪式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但他明白,也许这条路走不通了,他再次看向地上的尸体,胸膛中渐渐升起一股久违了的感情,促使他抱起那个被啃咬却从不哭泣的婴儿:“我可以换个方法……血亲……”至于另一个,他低下头,尚在母亲腹部的婴儿咧开嘴巴,露出沾血的牙齿,这毫无疑问是恶魔,破坏了他希冀的变数。

    他亲手杀死了恶魔,将它的头颅砍下,丢进密林。与之相对,他养大了人类模样的孩子,并教对方绝不可离开庄园。科瓦知道,这具身体迟早要属于他,年轻、博识又充满力量,他期待着那一天。

    “先生……”

    本该是这样的——科瓦努力睁开双眼,从回忆中脱身——在他面前,已经生得健康、漂亮的里尔神色复杂,又低声呼唤了一句。但他移开视线,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旁的男人上,是了,就是这个顶着山羊头颅的魔鬼,打碎了他的愿景。

    “是真的吗?先生?”见他狼狈地趴在地上,里尔想要搀扶,却又伤心地停在原地,“你想要夺走我的身体,用我的身份活下去?”

    科瓦回过神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养育这个孩子的十多年来,到底是杀意占据上风,还是年老者的心软时不时充盈脑海。他只能定定地看着对方,咳嗽几声,用带血的嘴笑道:“失败了啊……都怪我不够狠心……”他想起曾经被关押在地下的女儿,当他把手指探入粘稠的血污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如果他坚持这样的残酷,也许就能在今天取得成功了?

    毕竟那是一个简单的交换躯壳的仪式,只需要铜屑、松针、洋甘菊的花瓣、腐朽的牛骨、血液、燃烧时没有烟雾的蜡烛与一个圆月的夜晚,比他做过的所有尝试都要轻松。

    “他不会为伤害你而感到后悔。”弥拉开口了,“他向来就是这样的。”

    里尔彻底放弃了幻想,寒冷趴上他的脊背,直到他被弥拉拥入怀中,那不安的感觉才渐渐消退。他望着呼吸越来越轻的老人,似乎回忆不起太多他们相处的事情,就像完全陌生的生活。

    “是他亲手打开了那扇门。”耳边再次响起弥拉的声音,“是他选择了走向灭亡。”

    黑色的火焰蔓延、灼烧,老人开始惨叫,濒死之际,他体会到了仆人、女儿和被砍掉头颅时婴儿的痛苦;他看见黑暗从血泊中的小小身体上升腾,重新塑造了恶魔的身体,那是由另一个世界的未知与他的女儿共同孕育的东西;他快要喘不过气了,记忆越过时间,他回到被尸体压在下方、无比渴望生存的那天,死亡的步伐靠近他又远离,他以为自己能够逃脱……

    他终于死去了,灰飞烟灭。

    里尔失去了站立的力气,整个人倒在弥拉的怀里,他的心脏因太多情绪的爆发变得疼痛,眼泪也不由自主落下。他在今天迎来了自己真正的成人礼,并重新获得了自由,但他茫然,不知道该去向何方。里尔只能庆幸,被他紧紧抓住的还有弥拉,那个冠以恶魔之名、称得上是他双生兄弟的男人:“我只有你了……哥哥……”

    闻言,弥拉眼眶中的火焰微微闪动,可能在诞生之初,他是想要吞食这个弱小的生命,贪婪地品尝对方的血rou。但事情的发展远比他想象的有趣,所以他选择旁观,当个偶尔推动棋子的幕后者。

    不过,这些年来的注视,难道真的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当他看向里尔,心中生出的冲动又为何物?弥拉没有深思,对恶魔而言,这都是无谓的举动。只要他想,他就会得到一切——于是他恶意地微笑,低下头,骨骼触碰到对方的脸颊,诡异的黑色火舌探出——如果说那个疯狂的男人制造了怪物,那么他,也制造了这个只依赖自己的年轻男孩。

    里尔没有反抗,尽管他清楚一切都变得不正常,但他已经没有勇气改变什么。他能做的仅有不断收紧手臂,像抓住浮木一般,被冰冷的火舌深深舔入口腔,头晕目眩。他失去得足够多了,因此,他不能失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