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利益

    七月末,仆人将最后一件行李搬入木质楼房的三楼,伊克姆正在窗边看风景,湖水丰满且安静地躺在群山之间,一截歪歪扭扭的枯木漂浮在岸边,几粒黑色由远及近,最终落在了上面,原来是几只鸟。

    这段时间雨下得很大,不过埃尔贡湖有着宽广的胸襟,完美容纳了旺盛的雨水,持续蕴养着这片土地。不过原住民的独木舟上冒出了青苔,它的拥有者离开了,虽然他们说是“暂时”,但伊克姆非常肯定会变成“永远”。

    因为他把这里买了下来,他不是第一个尝试这么做的,却是唯一一个成功的,所以他脑海中呈现的画面很快转变为度假酒店、赌场和喧闹的剧场,这里将吸引无数游客。

    伊克姆记得他是在地图上看到埃尔贡湖,拇指大小的蓝色,附近是连绵山脉,仿佛簇拥一枚蓝宝石。他立即来了兴趣:“我要成为这里的主人。”就像他要将美丽的珠宝佩戴到指头上那么轻易。

    他确实有这个实力,用利益和一些小手段打动了本地政府和大部分居民,最终,连世代待在这里的原住民也无奈地搬离,只提出最后一个条件——他必须搬入湖边的建筑,一周时间,供他与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交谈、商量,签订契约。原住民认为,神明长久潜伏在埃尔贡湖里,他们的先辈以维护湖泊、密林和群山的平静为代价,换取了居住在这里的资格,可惜现在他们无计可施了。

    “……先生,这对您应该很简单吧?”原住民的首领是个中年女人,皮肤黝黑,眼底涂抹着奇怪的符号,“我们必须遵循先辈的许诺,不可违抗神明的意志。”

    既然能够和平解决,那么伊克姆欣然答应,实际上,他也不愿意沾染太多上不了台面的玩意,更喜欢用金钱解决一切问题。他高傲地想,神明虚无缥缈,或许原住民仅仅需要一个落脚的台阶,才用如此荒谬的理由为自己解围——毕竟这些人有着莫名其妙却无比坚定的信念,对这片土地抱有最崇高的感情,自然不会亲手打破诺言——他始终认为原住民是一群愚昧至极的家伙。

    当然,原住民也不了解他,大名鼎鼎的伊克姆先生,自二十二岁接过了父母留下的遗产,短短五年,就让拥有的财富膨胀到原先的几百倍。正因如此,听闻他有意开发埃尔贡湖附近,本地政府几乎立即答应了要求,动用一切方法说服居民搬迁。现在离成功只差一步,伊克姆将目光收回,看向挂在墙上的规划图:“很不错,西侧湖岸再填满一些,我希望有足够开阔的视野供客人观赏风光。”

    站在旁边的规划师捏紧钢笔,往那里标了一个黑色的X,应道:“明白,先生。”

    看吧,他想要的,总能得到,伊克姆满意地眯起眼。

    下午六点左右,渐渐下起了小雨,光线越发暗淡,负责将围墙砌结实的工人加紧工作。仆人刚收回了晾晒在露台上的草药茶,这是来自东方的新奇玩意,用热水泡开,据说有安神的效果。伊克姆挺喜欢这股味道,比湖水、土壤的好闻得多,不过为了廊下的清凉,他忍耐下来了,没有进屋。

    花园很小,雨水打湿了本地品种的红菊,令它们变得像血一样红、一样潮润。工人从梯子上爬下来,像唯唯诺诺的蚂蚁,聚在一起说他们要趁大雨还没落下,赶回城区。伊克姆特意让人多给了一些钱,这是体恤,也是他习惯性的、随手的怜悯。他生于富贵,虽然心里没有太多高低阶级的看法,但骨子里难免带出几分傲气,令他享受于工人们谄媚的感激,并感到愉悦。

    傍晚的夕光绝对不会出现了,雨势加强,伊克姆合上手中的文件,屋内已经全部亮灯,厨娘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他坐下品尝,除了牛rou,还有出自埃尔贡湖的鱼rou,滋味鲜美,直到此时他才从心底生出一丝惋惜。然而,伊克姆不会放弃开发计划,即便这会影响周遭的环境,他已经是那么多有钱人中最有善心的一个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些善于捕鱼的原住民,与为了风景而搬来附近的城市人不同,他们的坚持源于千百年的血脉继承。“顽固又幼稚。”伊克姆对此嗤之以鼻。

    他向来是个无神论者,信奉的只有利益,这大概与他的家庭有关——父亲是个精明冷血的生意人,喜欢和男妓乱搞;母亲则耽于享乐,终日流连在商铺、咖啡厅和酒吧之间,有时候也和丈夫分享同一个情人——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是两个家族的强强联合,正因如此,在父母发生意外后,伊克姆才得以继承这么大一笔资产。

    他自然也是众人眼中非常优秀的联姻对象,但伊克姆对人太冷淡,似乎只有金钱能使他高兴。这与他自身性格有关,也与家庭中混乱的关系带来的不良影响有关。

    照顾过他们家族三代人的管家在回故乡养老前,曾私下劝告伊克姆:“先生,您终究是要培养一个继承人——”

    “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伊克姆应道。

    实际上,如果能够一直掌控自己的财富,伊克姆是非常乐意的。可除去金钱,他到底是个普通人类,会生老病死,他思索过几回,或许到40岁的时候,他会过继父亲或母亲家族的孩子,仔细培养……雨天有着引诱人胡思乱想的能力,伊克姆突然觉得再建一个游乐场是不错的主意,里面可以有高大的摩天轮和不停旋转的木马,就在度假酒店旁边,方便带着孩子的家庭前来游玩。

    晚饭后到睡前一般也是工作时间,伊克姆很少特意去消遣,除非应酬。这会桌上放着的是关于埃尔贡族的传说,其实早在筹划开发之前,他就搜集到了足够的信息,但这次首领提出的要求超出了他的预料,因此他觉得没准有什么是忽略了的,想要再次核实。

    资料是从埃尔贡湖的历史开始的,据专家推断,这里曾是一片浩瀚海洋,后来因为地壳活动,大部分海洋变为陆地,只留下了湖泊。随着雨水、河流的加入,湖水从咸转淡,逐渐形成了今天的埃尔贡湖。

    最初它没有具体名字,大多数时候被称为“大湖”、“森林湖”等,是埃尔贡族的先民为了躲避战乱,抵达这里定居后,从所谓的神明启示里听取了“埃尔贡”的读音,定下了湖泊与族群的名字。当然,这段文字仅存于埃尔贡族自己的记录里,没有其他资料佐证,伊克姆怀疑这是杜撰的,是先民塑造神明时,将从更早的定居者那里得来的名字编造成启示,当成传说一直流传下来。这样埃尔贡族就能自称是神明的仆人,取得维护这片区域的正当性和神圣性,并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以此为由抵抗了侵略者、其他族群以及政府的管理人员。

    过去曾有多位对埃尔贡湖感兴趣的有钱人尝试过购买土地,无一例外,全部遭到了埃尔贡族的强烈反对。因为时代不同,当时埃尔贡族以彪悍和守旧着称,本地政府不敢随便行事,所以这些开发计划最终都搁置下来了。直到最近几十年,埃尔贡族的年轻人接受了外界的诸多吸引,对老一辈的固执越发不满,加上本地政府的态度也转趋强硬,才让伊克姆趁虚而入,成功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伊克姆对此无比自豪,作为一个商人,他庆幸自己抓住了时机,没有任由财富从指缝里溜走。为了达到目的,他将强势扫除一切阻碍,包括埃尔贡族。

    他又快速翻了几页,终于发现了一些新内容:埃尔贡族擅长捕鱼,也会利用肥沃的湿土种植作物,每年六到七月,他们会在首领的指示下,在湖边举行祭祀仪式。仪式分为三部分,分别是整理祭品、木舟献祭和沐浴圣音。

    祭品一般由族内的女人负责准备,包括牲畜、蔬果和酒水,分门别类,用枝条扎好,然后让男人们摆放到独木舟,摆得满满当当。献祭时,族内的青壮年会下水推动独木舟到湖水深处,不久后就会看到独木舟慢慢沉没。等独木舟完全沉没,首领会在族民的簇拥下步入水中,直到被淹过头顶,陷入一种将近晕厥的状态。这个过程会持续十到二十分钟不等,直到首领猛然清醒,自行回到岸上,向族民传达神明的启示。

    启示大多是对下一年天气、水土等的预言,比如某一年,首领得到了关于暴雨的信息,果然,那年埃尔贡湖水位急速上涨,把岸边的房屋全部淹没了。但事先得知这一点的族民已经搬到了地势高的位置,没有造成伤亡。

    这些故事看起来很神奇,但伊克姆并不相信,例如独木舟的沉没可以用特殊的打造技巧、装置来解释;首领在水下的长时间闭气也不是特别,他曾在报纸上看过有人在万国展览上表演,在玻璃鱼缸里度过了整整十五分钟;对天气或水土情况的启示倒是有点意思,但有经验的人可以通过经验判断下一年的年景,也可能是巧合。

    如首领所说,埃尔贡族在得知开发计划后,并未停止今年的祭祀,就在和伊克姆谈判的前几天,他们从神明那里得到了最新的启示。但这次首领守口如瓶,并未对任何人吐露,即便是伊克姆派出去调查的人,都无从探查。

    看完资料,伊克姆对接下来的一周更无期待了,或许正如他考虑的那样,埃尔贡族只是太过顽固地守着先辈留下来的习俗和传说,但最终,这些无用的东西将被时代的滚滚车轮碾过,化作一地烟尘。他甚至有些高傲地想,这就像对埃尔贡族的最后一点可怜,他答应了首领的条件,满足他们的心愿,也将彻底打碎他们的幻想。

    神明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