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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海悧,到这边来一下。” 高挽着松散团髻的Omega向招呼他的人走过去,手上端着半杯柠檬苏打水。今晚的酒会只能算是半正式的晚间活动场合,但晚装还是免不了的,尽管邀请函上写了“便装出席”,意思不过是晚装的面料可以更花哨些。 有这三年来的交际经验,海悧仍不习惯以晚装示人。O式晚间正装的短裤总是让他有种不安全感。他知道自己穿的不是大胆露出臀线的款式,也不必担心这种正式场合会有人对他动手动脚,但只是露出大腿皮肤这件事就足以令他不适。 他没有完全配合请帖提示穿来鲜艳的晚装,而是选了自己偏爱的低调灰色,色度稍浅的衣裤和深灰的长袜。透明纱袖是他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暴露,且不忘内搭无袖衬衫——真空领结也许足够时髦,但露出胸口的造型不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喊他过去的人是苗邈,他的经纪人。苗邈身边站着另一位Omega来宾,穿着完美切合活动气氛的浅色印花套装,衣领之间垂着一条简单的黑色细领带,和衣裤动静相配。他的裤装很短,像所有拥有良好时尚品味的Omega那样,从背后一定能看到两道完美的臀弧。裤脚和长袜之间是白瓷一样的无瑕肌肤。和几年前相比,他几乎没有变化,甚至,也许,比过去更加光彩焕发。 这是计划内的见面。海悧相信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我和你说过的,次少晗老师。”苗邈介绍说。 “太久没见了,小海狸。”那个Omega用故作亲昵的口吻说。 “次老师你好。“海悧握住对方伸出的手,触感微凉,也许是刚拿过冷饮的缘故。 “诶?你和小次老师早就认识吗?”苗邈问。 也说不上认识吧。海悧想。他和这个Omega男人的交集像一线蛛丝,细不可察却又长久牵扯着。 “见过一面。”次少晗简短地解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四年,还是五年前?” “五年。”海悧轻声说。 那个几乎毁灭他的春天,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海悧曾经有时也会猜测:次少晗知道吗?他是否知道那一次巧遇最终撕毁了海悧心中完满的幸福?如果他知道,对于所有这些事又会如何评论?是否也会像子轩一样认为那是恶毒的无理取闹? 你不该太在意别人的评论。苗邈常这样说。但这种话没有意义。活在世上的每个人,谁不是被这个世界的声音雕刻成的? 子轩曾对他说:你不适合做演员。不是因为他在课业上有任何怠惰,只是子轩认定娱乐圈不会容纳这样一个柔软、纯粹的灵魂。他自己也一度相信这说辞。他本以为可以在子轩的怀抱里做一个小小的、自由的编织者,只有爱和艺术,别无其他。 而今他入行三年有余,身为业内瞩目的新秀演员,却还是猜不透子轩的话究竟错了还是对了。 戏妆以外,他没有装扮自己的爱好,从来都不是时尚的追随者,上一次出席颁奖礼时穿的还是快时尚门店买的打折礼服,今天的着装也是在苗邈再三劝说下才买的。出于某种洁癖,他不能接受租借礼服,工作中的戏服是另一回事,他无法认同社交活动是工作的一部分。 几天前,苗邈宣布一位新锐设计师有意为他定制出席奈洛纳(Nelone)电影节的红毯礼服,这当然是个意外之喜,只是在听到设计师的姓名时,那个春天发生的一切忽然回到他眼前。 他感到心里干裂的伤口被扯动,但从没有一刻想过拒绝这份邀约。 次少晗没有伤害他。次少晗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远远地存在着。海悧想过很多种可能,如果那时少晗没有出现,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也许会在无知中幸福下去。又或者,少晗的出现是他的幸运,如果他终归要被真相刺穿,那么宜早不宜迟。 无论他选择相信什么,次少晗都不是他的敌人。没道理为不相干的错误放弃难得的合作机会。 “非常高兴有机会合作,相信我的设计不会让你失望。”次少晗说着例行公事的客套话,白金月桂冠耳坠在卷曲长发的掩映中闪光。海悧认为他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心实意的,但这不意味着他是个坏人——他只是个出色的商人。 “您的品味错不了。”海悧点头说。 “我会让你看上去像个顶级巨星——不是说我有这个能力,是因为你,” 这个美貌惊人的Omega设计师用手指隔空点着海悧,传达出兼有郑重和轻佻的微妙态度, “因为你有成为巨星的潜力。” 【2】 几天后,海悧在苗邈的陪伴下拜访了次少晗的工作室。 访客由一位年轻助理请进会客厅,设计师已经准时等在那里。看得出次少晗对他们的来访没有任何程度的轻视。 少晗的形象仍是意料之中的光鲜。和春季气息很相配的橄榄绿色吊带衫和白色阔腿长裤,为他染上不同于真实年龄的青春色彩。年过三十的Omega总会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何况是时尚圈中人。 海悧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份留恋青春的执着,尽管他也是个Omega。在他看来,每个年纪都有应得的收获,和过去分别只意味着和未来相遇。人生没有一分钟是白费的。 “次老师,”他向少晗点头致意。 “叫我少晗就好。” 他真是个美人。海悧忍不住这样想。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第二次见面了,他还是无法避免为对方的美貌惊叹,如果对不知情的人说,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个是电影演员,十个人有十个都会猜是少晗吧? 像子轩一样默默为他心碎的Alpha,该有多少呢? “喝什么,咖啡可以吗?”少晗今天的耳饰是简洁的银环,随他每次轻微动作而摇晃。 海悧摇头婉拒,“白水就好。” “我们最近新买的豆子很特别,真的不尝尝?” “实在不好意思,我在用草药,疗程中不方便喝咖啡……” “好的,我懂。”或许是看他有些拘谨,设计师又说:“别这么紧张,工作室就是我的家,你们就当是来朋友家串门。” 苗邈在一旁帮腔:“跟你说过了,少晗老师很随和的。” 不需要少晗吩咐,小助理殷勤而礼貌地给苗邈倒了咖啡,给海悧送上半杯温水。助理身上只有香水味,没有信号气息,应是个Beta男孩。 “……我第一次自己做整套衣服是十四岁那年,为了参加学校的半正式舞会。看了很对品牌的目录还是没找到我想要的,一生气就决定自己做了……” 他流畅地谈论自己,就像已经讲过无数次,又或许这就是他在交际或采访中重复过无数次的说辞。 海悧没有问什么是半正式舞会,隐约知道那是属于某些“国际学校”的学生活动。就读于那种学校的Omega孩子,就是所谓的“名爰”吧?他想起子轩抱怨中学时因不善交际被同学排挤,而少晗似乎生来就属于社交场合,像鱼在水中一样自如。 寒暄很快结束了,少晗端着用于展示款图的平板电脑坐到海悧身边,开始切入正题。 “……关于这个想法,我其实是想做一整个colle,暂时还没有机会……你看,像这款,”设计师的手指划过一张效果图,是加入飞行夹克元素的礼服,“或者这款,”另一张图,活泼的半袖上衣,“都很衬你的气质。但我心里想的是……这一款。” 那是一套黑白拼接的短款裙礼服,敞开的衣襟中间画了半切衬衫。 一套Omega黑领正装的基本构成是小礼服外套、短裤和黑色蝴蝶领结,在这个时代,曾经必要的内搭衬衫已经变得可有可无,裤腰也落得极低,露出锁骨或肚脐都是常态。对于千方百计想在公开活动中获得曝光的无名艺人,性感礼服是常用的捷径。 但这捷径不在海悧的接受范围内。他感到有必要向设计师说明这一点。 “不知道苗邈有没有和你这边说过,内空的款式我不能穿,露脐的也……” 少晗保持着耐心的微笑,“这些都不是问题。最终的设计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还有,时尚方面的事我不太懂,如果问出什么傻问题,请不要见怪。”海悧说着,习惯地抬手将落下的一缕鬓发拨回耳后。 “放心好了。你这么仔细的人,说不出傻话。” 稍坐后,少晗请他去另一房间,表示要亲自为他量身。海悧又一次绷紧了神经,他上一次接受如此郑重的准备还是在定做婚服的时候。只穿过一次的大红吉服,如今收藏在他父家的床箱里。 “次老师,” “少晗。”设计师固执地纠正他。 “少晗哥,”海悧试图在礼貌和亲昵之间找到一个折中的称呼,他习惯于对年长的人保持一点尊敬态度,尽管外貌上没有鲜明的差距,次少晗终究比他大了将近十岁。 少晗发出一声哑笑,像是“败给你了”的意味。“那我叫你小悧可以吗?” “嗯。”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身上有疤,可能会吓到你,请你多包涵……” “快别这么说,”少晗故作责怪的语气,“我可不会用评判的眼光看客户,你相信我。” “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我们继续吧。” “那就,麻烦你……”少晗比个手势,委婉地请他去更衣。 海悧点头回应。他去屏风后脱去衣裤,只穿着抹胸和底裤走出来,忐忑地迎接另一个Omega男人的审视。 他注意到少晗在极力掩饰吃惊的眼神。看到这身体的真相,对方一定也懂了他不接受低腰裤装的原因——或者应当说是原因之一。 曾被撑起的腹部早已恢复平坦,还看得出纤维撕裂的痕迹,肚脐两侧排列着曲折的银白斑纹,像两簇白色荆棘在他身上默默生长。在没有生育经验的人看来或许很惊人,但这只是孕育生命的代价中最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注意到少晗不自然的沉默,也并不意外。这已经是足够礼貌克制的态度了,至少这沉默可以辩解为对工作的专注。少晗的软尺在他身上束紧又松开,短暂吻过那些蓬勃的伤痕。 这种程度的孕瘢在已育的Omega当中并不罕见,但当它发生在一个演员身上,却每每引来惊讶和遗憾的叹息,好像人们都有这样的残忍共识:不完美的身体没有被观看的资格。海悧的医生在得知他的职业时也无意间感叹过:以后工作上会很麻烦吧。 少晗量走了所需的数据,礼貌而亲切请他回去穿衣。海悧回到屏风背后,将满布瘢痕的腹部藏回深色衬衫里。他逐个扣上纽扣,从挂钩上取回领巾,在衣领下挽成简洁的吊桶结。 “小悧,”少晗在屏风另一侧开口了,似乎是想借这个不必对面的时机,让私人话题显得不那么尖锐,“你和Lovayne……”他习惯地说出子轩的礼节头衔,又匆忙改口,“你和子轩有小孩了……? 海悧知道,那个人在少晗的印象里始终是Lord Lovayne,而非“俞子轩”。 “嗯……”他不擅长说谎,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不过,我们已经离婚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 少晗果然对他无意中造成的破坏一无所知。但…… “上次你完全没有提起子轩,我以为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要提他?我又不是和他合作。”少晗的话里多了一份如释重负的冷漠,“我欣赏你的潜力,和你是谁家里人没关系。我和俞子轩本来就不太熟。” 他还是不知道。海悧想。又或装作不知道?他是子轩珍藏在心里的青春刻印,十年不改的沉默的挚爱。而这份深爱对于少晗本人毫无意义。海悧也无从评判,他自己和子轩相比谁更可悲。 他整理好领结,再次回到合作者面前。交谈过个人话题后,对视的目光好像也变得轻松了些。 “孩子多大了?” “四岁。” “有这么漂亮的明星爸爸,别的小朋友会很羡慕的。”少晗熟练说着客气的恭维。 “不要笑话我了,我不算什么明星。” “也对。”少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明星这个词对于你是唐突了。我看得出来,你是那种只想安心创作的电影人。” 当他们靠近时,少晗的身高优势让他显得更像个“长辈”了。海悧稍扬起头,避免视线不礼貌地定在对方裸露的颈窝。 “你知道的,我也离过婚。”比起之前的客套话,少晗这时的声音似乎更轻柔了,“只是告别一个人生阶段,与其说是什么东西的结束,不如看成一个新项目的开始。” “你说的对。” 新的开始。五年前,海悧也是这样决定的。一个人走完梦想的道路。 他也偶尔设想过,如果某一天和子轩偶然相遇,再次放纵视线潜入那双眼里的蓝色浪潮,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会再一次破碎还是再一次感到身心被填满的无上幸福? 但在更多漫长的平日里,他已经接受这就是定局:子轩再也不会回到他的生命里。 【3】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海悧拆开包装袋取出香囊,系在自己的挎包提手上。这是刚刚出门时次少晗赠送的礼品,他和苗邈各有一个。 他嗅着新香囊散发的铃兰香味,猜想如果是Alpha客户会收到什么样的赠礼。大概不是香囊这种Omega用品吧。 “哟,这就挂上了。”苗邈说着伸手捏了捏那金色的囊袋。 “别人送的东西,好好用起来才对得起人家的心意。”海悧说着,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按开车锁。 苗邈也开了自己的车,开门要上车又停下来,一手搭在车门上,对相邻车位的海悧说: “和孟总约这周五好吗?” 海悧摇头,“不行。幼儿园开运动会,我不能缺席。” “现在的幼儿园,到底是小孩上学还是家长上学。”苗邈的感叹也是出自切身体会,他家的孩子今年刚入园,开始习惯了三天两头收到幼儿园老师发来的各种“任务”。 海悧笑了笑,“没办法,如果别人家爸爸都去了我不去,亭亭会很难过的。” “要是孟总以为你不重视他,我也会,难过,的。” “那你帮我和他说说嘛,约晚上也可以。你了解我的,工作和亭亭不能比。” “我不应该管你的私事,但是……你真的不考虑再找个人?就算只是帮你照顾亭亭……” “我明白你的好意。” 这几年来,他已经无数次婉拒想为他介绍异性的热心熟人,拒绝的语言已经熟练到不会再牵动心伤。 “也许找个人在一起真的会轻松一点,但我做不到。我的想法还是没变,标记是一辈子的事,我不会爱上第二个人。” “……好吧。运动会上替我给亭亭加油。”苗邈说着坐进驾驶座,带上车门。 海悧隔窗挥手送他:“慢点开。” 运动会当天,海悧比平时起得更早,给亭亭梳了神气的维京发辫,自己也编了头发,选了一套白色田径服和同色的跑鞋,在短裤里搭配了深色的瑜伽裤。 进了园,亭亭驾轻就熟,直奔他的老师和小同学们,海悧跟在孩子身后,送他到配班老师跟前。这个年轻的配班老师姓黎,去年刚从大学毕业,脸上的学生气还很鲜明。 “黎老师,段老师。”海悧照例向主班老师和配班老师分别打招呼。 “亭亭爸爸。”黎老师对他微笑,努力掩饰面对美貌异性的紧张,“第一次见你穿运动服。” “见笑了,是不是傻乎乎的?” “不会不会,很适合你。”年轻Alpha忙说。 这时后面观众席上有人叫他:“亭亭爸爸,来这边坐。”邀他同坐的Omega是亭亭的好朋友梨花的父亲。 “我先过去了。”他向年轻教师点头告辞,转身跑去观众席。 他轻快地跨上阶梯,在朋友身边坐下。梨花爸爸从包里摸出一袋零食递给他,海悧也拿出自己带的酸奶交换好意。 “小黎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小黎老师人不错的。”梨花爸爸别有意味地说。 “我知道。” 虽然黎老师对他从没有超过礼貌界限的言行,他也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对他特别倾注的心意。 “不给他个机会?” “我真的没有那种心思。亭亭的事我都忙不过来,还有工作……” 在这个话题上,他对幼儿园家长群的朋友还是有所保留,总觉得贸然说出“我信奉一生一爱”这种话会造成不必要的尴尬,他也不想给泛泛相识的人留下“落后守旧”的印象。 “真佩服你忍得住。我就离不开我家那个。”梨花爸爸毫无戒心地说起自家私事,“他每次出差前我都要他冻几支,东西,在冰箱里。我自己弄根本没用。” 海悧比个噤声的手势,“幼儿园里,不要讲这种事吧。” “有什么关系嘛,孩子们又不在这边。” 比赛还没开始,小朋友们都在场地另一侧,由老师带领着做最后的准备。 “你难受的时候怎么办呢?强忍着很伤身体的。”梨花爸爸虽然口没遮拦,也是实在关心朋友的健康。 “我有吃草药。”海悧解释说,“现在吃的这一副效果还不错,很少发作了……” 对于热潮症状,人们常说“等到结婚就好了”,好像标记能治疗病症,有了标记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但事实不是那么简单,所谓“结婚就好了”的意思是发热时可以很快得到伴侣的抚慰,但发热的频率只会变得更高。未经标记的Omega只会在一年两度的情潮期内出现重度潮症,而已婚的那些,由于和伴侣相互影响,生理周期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随时可能发作。 离婚的第一年,他曾以为怀孕会使情潮暂缓,直到他遭到意外来潮的痛击,那是他在学生时代从没有过的惨烈煎熬。无论如何用器具抚慰,腔道深处的奇痒也不会消退。抑制类成药副作用大又容易上瘾,他从来不敢碰;下半身的反应可以用药物抑制,头脑里的情绪动荡却是更加难熬的。 海悧没有向朋友诉苦的习惯,人生之苦大多无法分担,只会让关心的朋友白白沾染忧虑。因此他不想诉说这些。 好在运动会很快开始了,梨花爸爸放下闺中话题,和其他家长一样转而关注孩子们的动态,等待为自家宝贝加油的时机。 亭亭不喜欢运动,这一点和他从未谋面的Alpha父亲莫名相似,为了鼓励这孩子,海悧陪他报了亲子拔萝卜赛跑,这就是他今天“全副武装”的原因。虽说是亲子游戏,孩子在这其中的任务只是戴着“萝卜”兜帽等待家长来“收获”,帮助完全不爱运动的孩子分享参与感。他不愿在任何事上勉强亭亭的天性,影响和规训是不该混淆的。 裁判老师吹响哨令,海悧放开手脚全力奔跑向前。亭亭在跑道尽头等待着,专注地望着父亲赶来的方向,和天色一致的蓝眼睛里涨满期盼。 真好。海悧忽然这样想。 他轻松地奔跑着。风,阳光,初夏的空气,这一切都让他快乐。奔向一个挚爱的孩子,又是多么幸运。他的孩子,一个普普通通的Omega幼童,也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亭亭,能够和这个孩子相遇,任何代价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在折返线前停下,拿到亭亭兜帽上的“萝卜”,按照规则跑回起点,差点撞上站得过于靠前的小黎老师,他和小黎忙着互相道歉,裁判老师宣布海悧和亭亭是这个游戏的第一名。 给获胜者的奖品是一对大小不同的胡萝卜布偶。散会时,海悧和孩子各自抱着一棵“萝卜”走向园门,同行的梨花爸爸揶揄他:“你今天好投入啊。” 海悧红了脸,“比赛就应该认真对待啊……再说,真的很好玩啊。” 毕竟成人的生活里已经很少有这样单纯畅快的游戏了。想到即将回到为了工作应酬社交的场合,他忽然感到一丝沮丧。 不行。他告诫自己。要打起精神来!已经决定要争取的机会,绝不能松懈。 他驱车回到家,把孩子交给约好的育儿师,飞快地冲了个澡,吹干头发,换了件蓝色云纹的深衣,准备出门去见制作人。没有特别规定的场合,他还是更习惯宽袍大袖的传统着装,让他感到自在和安全。 出门前他吻了亭亭的额头,“你和蔡老师在家玩,爸爸有工作,晚点回来。” 亭亭不甘愿地牵着他的长袖,“果儿的爸爸、梨花的爸爸都是在家里,工作,,为什么你每次,工作,都要出去?” 在这家幼儿园就读的孩子多是来自上层家庭,Omega父亲也大多是全职内助。 海悧无奈地笑了,“,工作,不是一件固定的事,每个人的工作都不一样的,等我回来给你讲,好吗?” 亭亭依依不舍地挥动小手送他出门。怕要喝酒,海悧没有选择自己开车,叫了个专车,一路上思考着该如何减轻孩子的分离焦虑。可是……不想和亲人分开,真的是缺陷吗?这么小的孩子,想时刻和生父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周五下午难得路况通畅,没怎么堵车就到了茶楼。侍者带他上楼找到预定的包厢,苗邈和章小凡正坐着,孟总还没到。海悧暗自舒了一口气。 “知道你们最近有大动作,就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大。”他撩着衣袖坐下,对章小凡笑说。 章小凡卖关子:“等孟总来了跟你说吧。” 他们就着茶聊了一会儿,孟总才如约现身,一个年轻Omega挽着他的手臂,抹胸上衣和铅笔裤显出玲珑身段,应是个新人模特之类的。孟总没有介绍同伴,好像那美人只是他身上的挂饰,而非一个独立完整的人。 孟总叫来侍者,又点了几个菜,待到小菜上齐,他们的谈话才终于进入正题。孟总吸着他的电子烟,一手搭在身边那人裸露的肩上,看着海悧问: “你看过没有,俞宗衍的最后一本书?” 这名字来得猝不及防,海悧一时间被回忆击中,无法反应。 苗邈看他发愣,不明所以,用手臂轻轻碰他,“小悧?” “哦,对不起,”他赶忙回神,“我……看过。”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俞宗衍最后一个内人是外国人,这本书的改编权在他那个外国遗霜手里,一直不肯卖回来,国内很多人想拍都没谈成。现在我把这本书拿下来了。” 孟总说得轻而易举,也许是故意显示他的手段高明,也让他接下来的邀请更有诱惑力: “海悧,我想要你来主演。” 【4】 俞子轩有很多名字。他护照上的姓名是“佩拉格林·卢弗斯·伊登”,他的生父喊他“佩平”;对于社交场合的陌生人,他是“洛文勋爵”;对于相熟的同学、朋友,他是“佩里·洛文”……只有在他亡父的祖国,他自我介绍为“俞子轩”。 他的长亲曾是红极一时的畅销作家,先后结过三次婚,前两次是在国内,最后一次是和一位外国贵族继承人,也就是子轩的生父。两次离婚判走了他的大部分财产,尤其和第二任夫人离婚时,他出轨在先,而对方并无过错,这次离婚后他失去了当时所有作品的版权,态度却依旧乐观,他总是相信自己能写出更多、更受欢迎的书,因此并不吝惜旧作收益。他的最后一段婚姻持续了四年,只写了一本新书就因急病亡故了。这本书就是,他留给寡钗的唯一无形资产。 俞宗衍的婚姻和家庭曾是娱乐媒体的热门话题,但那是至少三十年前的事了。关于这些旧事,海悧都是从子轩口中得知的。 子轩和他的双亲都谈不上什么亲情,长父去世时他才两岁多,只留下一点模糊印象,生父原本就是个娇惯公子,守寡后性格越发乖僻,连亲生独子的生活都很少过问,一概交给仆从照管。比起生父,子轩和他的保姆更亲近得多。 海悧和那位据说脾气不太好的异国郡主见过一面,是在子轩祖父的葬礼上。所有来客保持着礼貌的冷漠,他们对海悧这个明显的外来人既不排斥也不关照,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遗产事宜。和子轩分开后的年月里,每一次回忆起那年的旅程,都比前一次更像幻觉,像误入正在拆除的舞台布景中间,记起自己从来都不是这戏剧的一部分。 子轩不是他命中注定的主宰者,这一点他已经接受了,也从不觉得自己算是那个家庭的一员。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发生联系。 “诶,我的烟盒呢……?”孟总摸摸左右衣袋,“可能放车里了,如玉,你下去帮我找找。” 他身边那个被喊作“如玉”的年轻人,接过孟总拿出来的车钥匙,顺从地起身出去了。雅间的门再次关上后,孟总才对海悧他们说: “对了,刚才那孩子叫徐如玉,以前在老严他们公司当练习生,现在跟着我。挺不错的一个孩子。” 好像是故意等到对方离开才介绍,不让那孩子得到一丁点被重视的错觉。 海悧对孟学海这个人谈不上好感,老实说还有一点惧怕,这个年长Alpha谈到年轻异性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总是让海悧心里微微发抖,但这只是所有手握钱和权力的中年Alpha的通性,在这方面,孟总也并不比其他“老总”“老师”更恶劣。 “刚才说到哪了?” “说你们怎么和那个郡主谈的。”苗邈接话说。 “哦对。那个老鬼,条件太多了,而且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这种自己外行还想控制项目的人最难打交道,你们懂的。估计他也知道自己外行,不好参与拍戏,就提要求说必须由他儿子来拍,不然不肯继续谈……”孟总说到这里发出一声干笑,海悧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儿子?难道是……?! “是外国大少爷啊,长得帅吗?”苗邈调笑说。他对海悧的前夫所知极少,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信息对上号。 “混血儿,就那个郡主和俞宗衍生的儿子,现在做导演,以前也在咱们国内混过一阵,语言没问题,我和他谈过了,拍的东西还可以,就是和他爸爸一样性格不太好。”孟总说完这些,又逗弄苗邈:“你说你们这些小鬼怎么回事,一说什么就帅不帅的,脑子里能不能有点正经的。再说你不是有老公吗,瞎惦记什么。” “我们小香儿就是爱看帅哥啊,看看又不犯法。”苗邈咯咯笑着,好像对Alpha的轻蔑评论全盘接受,心里大概已经骂了二十句脏话。 “……他答应了?”海悧尽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发抖,希望孟总没有看出他的惊慌。 孟总点头,“说是为了给不在世的老人做点事,估计也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们那边行业不景气,他混得也一般,肯定想回来发展。” 不对……那时候他说过,再也不想回到这个给了他希望又残忍夺走的地方…… 如果你恨我也没关系,但我希望你能再次找到幸福。在机场送别那天,海悧记得自己这样说过。 而子轩只是郑重地握住他的手,说:我不恨你。 他很想知道,这些年过去,子轩是否在别处找到了想要的安慰。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害怕那个人快乐起来的光彩会再次烧伤他的旧梦。 有很多次他梦到子轩回来了,告诉他过去的一切都搞错了,他们就是天生一对的、首选的爱人,从来没有退而求其次,没有为了交换安慰而妥协…… 但那只是梦。现实总归是苍白、生硬的,为了工作机会再次踏足伤心之地的子轩,是又一次向人生妥协了吗? 如果得到这份工作,就要和子轩再次见面了……? “他今天的飞机回国,我说不用那么急,但他挺急的……说了他这个人有点别扭,我想,反正大家一起聊聊也没什么不好,就叫他过来吧。”孟总说着,转头问他的合伙人:“诶,小凡,你和他怎么约的,怎么还没到,发个消息问问。” 章小凡应承着,摸出手机低头打字。 本已如坐针毡的海悧,听到这里更加惶恐无措。他还完全没准备好面对那个曾和他互相抚慰也彼此伤害的人。 就在下一刻,雅间的门又一次被推开,徐如玉一边推门一边说,“看我把谁接来了,” 跟在他身后走进门的是个高瘦的黑发青年,一身风尘仆仆的旅人装扮。不必等他摘下墨镜,海悧也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他的丈夫,他的主人,他的蓝眼睛小鱼,他深爱过、至今也仍然爱着的,梦中的拯救者。 “子轩。”他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呼唤。 【5】 这一个晚上,海悧过得像身在云雾里。 曾经标记他的那个人就在咫尺外。他能感到空气中不可见的微粒对他的刺激,但由于香水的干扰或药物的阻隔,无法分辨出明确的意味。 他听到其他人遥远模糊的交谈。孟总说:你们认识啊?那正好叙叙旧。 而子轩没有要“叙旧”的意思。他向在座的人简单问候,接着就谈论起他主父的遗作,像过去一样不擅长寒暄,也像过去一样不乐于分享私人态度。他的口音没有变化,依然清晰标准,不相识的人一定不会相信这不是他的父语;反倒是身为本国人的海悧,在久别的标记者面前几乎失去语言。 孟总一定注意到了。海悧惴惴地想。今晚的糟糕表现,会不会让孟总自觉看错了人?也许他应该主动放弃。和子轩一起工作,时刻暴露在这个Alpha的气息影响之下,他会不会把所有事搞成一团糟? 但转念想……如果只为逃避旧伤放弃难得的工作机会,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梦想和亭亭的爱? 又或许,应该担心的是,子轩是否会为了避免尴尬而阻挠他的机会? “海悧,你和小俞认识多久了?”孟总问。 “我上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这么熟啊?”他转向俞子轩,“那就不用我多说了,海悧的态度和能力你一定也了解。” “我不怀疑孟总的眼光,”子轩的反应很冷淡,“据我所知,项总那边也有他们想用的人,还是看过试戏再说吧。” 无论俞子轩是否能像他自己一贯宣称的那样,保持完全专业的态度,也无论其他投资者、执行者各有怎样的打算,作为被挑选的演员至少还有自己的表演可以掌握。 我不需要他的关照,也不会接受他的排挤。海悧在心里这样决定了。 坐到半晚,徐如玉说附近巷子里有一家店鸡尾酒好喝,孟总几个人打算过去喝一杯,海悧正好借此时机先行告辞: “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家了。” “这么早?” “实在不好意思。我答应孩子要哄他睡觉。” “你有孩子?”子轩今晚第一次露出没有防备的惊讶。 “嗯。”海悧匆匆点头,不敢再看子轩的表情。 子轩不想要孩子,尤其不想有香儿,这是他一再表明过的。海悧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亭亭的生活里多出一个不愿让他出生的父亲。 “……恭喜啊。”子轩像是勉强自己挤出一句客套话。 “谢谢,”海悧再次向他们致礼,“孟总,俞导,我会用心准备试戏,一定不让你们失望。” 暂别后,他目送孟总一行人转弯消失在巷口,乘上停在他面前的出租车,返回住所。 一进家门,育儿师就告诉他亭亭还没睡,在等着他。他去房间里看了一眼,亭亭坐在被子里,抱着他的新欢——萝卜布偶,已经困得迷迷糊糊,却倔强地挺直身体,等待生父回来哄他入睡。 育儿师见他回来,才解下罩衫,表示今天的工作结束了。 “对了,小悧,咱们续签的时间快到了,你怎么想,还需要我吗?”育儿师一边说一边从门口的衣架上拿下他的挎包。 请育儿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作为独居父亲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蔡美凌是海悧请过的第二个育儿师,四十多岁,工作经验充足,生活品味也值得信任。要找到合作融洽的育儿师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价格放弃就太可惜了。 海悧在心里算了算,费用还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嗯,下半年还是要麻烦你了。” 蔡美凌得到满意的回答,对海悧笑了笑说“早点休息”。 海悧送走育儿师,放散长发,脱去外衣,只穿着裹胸和小裤回到孩子床边。 “你头发有怪味。”亭亭不高兴地扁着嘴。 “啊,对不起,刚到家还没洗澡……”他捉起自己发梢嗅了嗅,是孟总的雪茄烟味,“没事哦,等下洗了澡又是香香的了。” 成年人的注意力总是被他人身体散发的讯息牵制,对其他气味反而不易察觉。 “老师说,每个人的愿望香味都不一样的,可是我都闻不到。” “你还小嘛。” 对信息素的感知到了青春期才会活跃起来,幼儿的世界里没有这些细碎密语的纷扰。 “你是什么味的?” “保密。”海悧笑着比个噤声的手势,“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到时候你也会有自己的香味。” 亭亭有点懊恼地瞪着眼睛。在这个年纪的孩子眼里,世界上充满了诡异而难以理解的事物。而自然本身就是蛮横无理的,成人也并非真正理解,只是放弃了对它的抵抗。 “还是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要有香味……?” “大概是为了交流吧。”他引着亭亭的小手摸到他后颈特殊柔软的那一处,“气味是成年人的语言,可以让别人知道我们的想法、愿望。” “可是,你们不是也会说话吗?”亭亭似乎更迷惑了,“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海悧失笑,“是啊,为什么呢……” 亭亭的手在令他费解的成人身体上好奇地走动,像玩彩泥一样随意揉捏着父亲细软的肩和手臂。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奶油味的。因为你又白又软,像奶油。” “明天爸爸在家,中午吃奶油炖菜好不好?” “好。” 亭亭玩够了,握着父亲的手,沉入羽绒枕头里睡着了。海悧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等到孩子睡熟,吻了一下那没有愁纹的稚嫩额头,起身出去洗漱。 他在这个家里准备了儿童房,但眼下还舍不得把亭亭的床搬过去,每天醒来第一时间看到孩子仍是他不忍割舍的特权。 而见不到亭亭的时候,子轩总会不可避免地回到他心上。 、电影里的重逢总是发生在众人的期盼中,带着花火般壮丽的盛情;生活却是毫无征兆、平淡而匆忙的。也许他梦想中的那个人从未真实存在过。得以从彼此的期待中解脱,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事实上,如果子轩没有离开,他就不会拥有亭亭。 是应该庆幸吗?他在淋浴中仰起脸,让热水冲走无由的眼泪。 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可以对谁说起。每次和双亲联系都只报喜讯,绝对不想让他们再多担忧;自从离家到城市求学,渐渐很难再和老家的朋友们倾谈,尽管在网络上关注着彼此的生活,终究不能进入其中,变成无法再接通的、平行的单向关心。 更艰难的是,自离婚以来,他发现自己不愿再面对过去的朋友,如同不愿面对过去妄想的自己。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告诉每一位好友:婚姻是他一生的幸福。他知道没有人会责怪他未能实现预言,但他自己却有这样奇怪的怯懦,感觉自己像一个骗子。人们不责备爱情的失败是因为他们相信爱情中的豪言壮语都是夸张的抒发,不追求实现,而海悧自己知道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准备践行的。 他吹干头发,裹着浴袍走回客厅。挂在墙壁正中的相框里是他和亭亭去年拍摄的家庭写真,父子两人都戴着白色的毛绒独角兽兜帽。有一瞬间他感到照片上的孩子有些陌生,和他刚刚在卧室里亲吻过的那个并不相同,然后意识到这就是成长的速度,稍不留神这些小东西就变成了全新的样子。多么奇妙。 他从茶几上拾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次少晗。他们的对话窗里没有文字记录,少晗是那种习惯直接通话的类型,之前几次联络都是直接发来通话请求,不耐烦打字的样子。 这个时间,少晗的夜生活是不是刚刚开始? 他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发出了信息: (少晗哥,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 出乎意料,少晗没有回复语音,而是发来文字: (出什么事了?) 海悧愣了一下,猜想少晗耐心从何而来……是不是考虑到他家里有幼儿,夜间需要安静? 他窝进沙发里,慢慢打出下一条消息:(我今天见到子轩了) (他怎么样?) (好像没什么变化) 出生在无需考虑生计的家庭,就会长久保有少年的直率吧?无论选错多少次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可能要和他一起工作。不知道能不能应付) 他等了一会儿,屏幕上弹出少晗发来的突兀问句: (你现在幸福吗?) 这……真的可以有定论吗……? (想到和子轩在一起的时候,还是非常非常痛。但想到亭亭,就很幸福。所以,我也不清楚。这样说是不是很奇怪) 这样撕裂的每一天,是不是很奇怪? 他按下“发送”才想起之前好像没有对少晗提过亭亭的名字,又补了一句: (亭亭是我儿子) (猜到了哦) 他感到这条信息背后有一个微笑,而少晗的下一句话更加温暖有力: (如果你是幸福的,就不必害怕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