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书屋 - 耽美小说 - 幸福的海狸在线阅读 - (19)-(21)

(19)-(21)

    【19】

    叛徒。

    佩里·洛文伏在酒店房间的写字桌上,这个词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

    他试图专心工作,但手抖得握不住数位笔。这意味着他该服用处方药了。如果现在吃药,明早之前就不能喝咖啡了。在支撑他继续工作的化学援手之间,他必须作出选择。

    他看向梳妆台上的药盒,里面有按照日期和剂量分好的抑制药物。按照医生的说法,如果不打算找新的伴侣,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五到十年,直到渴望陪伴的煎熬随壮年一同离去。

    然后会迎来平静吗?他想知道早已结束繁殖年岁的生父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平静。

    欲求痛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扯动他的内脏。这是自然对拒绝履行使命的叛徒施以惩罚。

    这是自作自受,他知道。找个人解决一下应该是很容易的,应召上门服务的性工作者,或交友平台上的陌生人。没什么复杂的,只是人类需求,不必赋予太多意义。

    他应该像个成年人那样干脆解决这件事,而不是固执地忍耐着,不能自已地想着那个背弃他的Omega,想着那个人甜美的脸和散发乳香的柔软身体,种种惹人怜爱的情态……

    半夜翻冰箱被他撞见时一脸惭愧地咬住面包;同乘飞机时执意越过座位分界抱紧他的手臂;初次结合中痛得流泪却不准他停下……

    都不再属于我了。佩里用手背拭去额头冷汗,恍惚地想。

    他在社交网络上看到今天首映礼的照片,海悧的紫色西装和粉白的肤色很相称,十字星光耳坠闪烁在他散垂的发丝之间,是被众人看好的小明星应有的优雅形象。他与共演者及其他来宾微笑合影,笑容礼貌而真诚,看上去很自在……

    很幸福。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吧?有自己的孩子,或许也有恋人;被闪光灯照亮,与握有权力的人相处融洽,懂得怎样为自己博取机会。那个恨不得时刻黏在丈夫身边、夜里像树袋熊一样抱紧身边人才睡得安稳的小生物,好像从未存在过。

    结果,海悧也和那些庸俗动物一样成长了,还是想成为“名人”,想要财富和虚荣,想被谎话安慰,想怀孕、繁殖,延续这个丑陋的秩序……

    那么讨人爱的小鬼,想要孩子一定是很容易的。只消说一句“给我”,Alpha就会把他需要的东西交付在那片香甜的沼泽里。

    除了我。佩里在心里嘲讽自己。除了我这个背弃本能的逃亡者。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样想,但他感到那个Omega背叛了他,背离了他们共同的痛苦。

    被生理反应折磨的夜里,他会想起学校里孩子们彼此警告的话:

    Omega没有灵魂,他们只会要、要、要,给多少东西都不能填满,直到你什么都不剩。你可以给他们钱和礼物,但不能信任他们,一旦开始对他们说真话,你就完了。

    明明不想相信这些恶毒的构陷。现实却一再向他证明:他信奉的真心相爱只是一个笑话。那些遵守游戏规则的同学们,想必都拥有了美满的骗局。

    他曾就读的寄宿私校,比起学校更像是收容顽劣贵族子弟的监狱,只有Alpha的单一环境让他们天性中的残酷和攻击欲得以发酵到最大程度。直到在大学和戏剧学院遇到来自公立中学的同学,他才意识到不是所有学校都像这样。他被送进来只是因为他生父的家族里每一个Alpha都从这里毕业。

    年轻人通常在十六到十八岁之间完成性别分化,中学里的孩子大多还没有播种的能力,他们效仿成年人的轻蔑口吻谈论异性,指点着网络下载的图片评论,什么样的花是被采摘多次的,什么样是真的新蕾。他们迫不及待地演练追求、接吻、爱抚,被校外的同龄人拒绝时则愤愤地诋毁:别看他们现在摆架子,再过两年有了sao味,就会求人喂了。

    佩里读四年级时,校方迫于社会上的压力开始接受Omega教员应聘,他们有了学校史上第一位Omega教师,一个不到三十岁、有几分姿色的化学博士。因没有异性教员先例,校规里还没有关于性sao扰的细则,可想而知,这个年轻俊美的新教师遭到全校学生的疯狂sao扰,他们故意在走廊上撞掉他的书本,待他弯腰捡书时对他绷紧的短裤吹口哨,或在去球场的路上用球板碰他的翘臀,问他“老师,这里痒吗”;入职之初他还穿些有印花的套装,后来每天上班都罩着过膝长的学士袍,但这并不能减少针对他的冒犯。其他教员对此视而不见,毕竟往常承受学生恶作剧的是他们自己,现在他们很庆幸有个新目标吸引这些小恶棍的注意力。终于有一天Omega教师忍无可忍,对几个惯常调戏他的五年级学生咆哮:没断奶的小杂种!我的屁股让你顶,你那块软rou进得来吗! 可笑的是,平时怎样严厉的教训和严肃的罪名都不能让肇事者有一丝悔意,指出他们尚不具备性能力的事实却让这些小混蛋沉默了好一阵。事后这位教师因为不当言行被辞退,也成了“Omega情绪不稳定不适合担任私校教职”的例证。

    不愿参与欺凌的叛徒,很快就会成为新的攻击目标。为了保护自己,他不得不违心说出和同类一样卑劣的话。

    他的Alpha父亲也是个叛徒,不仅背叛婚姻,也背弃了自己的国家,为了和萍水相逢的异国少年结婚,放弃了原有的国籍。所以这个叛逃者的儿子至今未能拥有一本写有他真正姓名的护照。

    创造出绮丽文字的头脑,也逃不过繁殖欲的支配。为了追逐更年轻、美丽的交合对象,什么都可以舍弃。好像只是种子的载体,像授粉昆虫,只是某个宏大计划的无知执行者。他想到动物纪录片里被配偶吃掉一半仍在耸动的无头雄虫。

    恶心。

    他热烈地恨着这个性别,恨着自己的躯壳,尽管他不能为此责怪生父。父亲怀孕时自身还是个半大孩子,但他惊讶于当时为什么没人阻止这个不理智的决定。有时他感觉自己像是父亲的监护人,不同于事实上相反的情况。

    少年时代的假期,父亲会带他去俱乐部或乡村别墅派对,玩笑般地让他充当护送者。等他长到可以独立出席活动的年纪,父亲开始替他接收成年舞会或慈善舞会的请柬。那些富有的新贵家庭需要为Omega孩子寻觅来自古老名门的舞伴,这是新旧权力之间含蓄的交易。他感觉自己像被租借的马匹,一个名为次少晗的陌生公子是他要运送的贵重货物。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约会。来到舞会上的小公子多半有自己的恋人,只是年龄、外貌或家世未必符合这个场合的要求;借来的舞伴是他们这一晚的装饰品,和手包、胸针或钻冕没有太大区别。旧时真正的豪门公子会在舞会上佩戴家传的钻冕,越古旧越有价值,有些看起来不那么闪亮却更容易获得众人的尊敬;现在这些资本家的孩子把自己扮作贵公子,头上戴的都是来自各大珠宝品牌的当季新款。

    他们共度了一个美好的舞会之夜,仅仅一夜,那个绝色少年在他怀抱里停留,烟粉色燕尾服的长摆随他们的舞步飘动。只是游戏而已,他再三告诫自己,却还是为这个临时搭档动心了。次少晗是那一届的“年度新爰”称号得主,赢得毫无悬念。与身边的白人孩子们相比,少晗的面容更稚嫩,气质、谈吐却更成熟,谁都看得出他是那一晚最出色的人物。

    在酒店门前告别时,佩里鼓起勇气请问能否吻他,少晗的目光却落在他攥着手套的左手——他的守贞指环。

    你戴这个是只娶处子的意思吧?少晗问他。

    不,这只是我自己的……

    没关系,我理解。少晗微笑摇头:我是有经验的,别为我浪费时间。

    即使是自谦的拒绝,也透露着不为陈规所束缚的、迷人的骄傲,不肯接受失去初夜是一种缺憾。不是损失贞洁,而是得到经验,不是被破坏,而是被装点。你能听出他话里的专横。如果他想要,任何阻难都不是问题;但他没有兴趣,只是为了不刺伤一位“爵爷”的自尊,找了一个最简单的借口。

    佩里当然不是不识趣的人。甚至于,他怀疑自己过于“识趣”而错过了许多并非完全关闭的机会。

    按照海悧的说法,当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拥有最爱的人,就该脱下那枚戒指,准备好埋葬这一生获得幸福的可能。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好像我们对彼此、对自己还不够残忍一样。

    如果那时说了谎话,是否可以保护他珍视的一切不至坍塌?如果他们偶遇时只是匆匆问候,继续各自的旅程,海悧是否永远都不会怀疑这个过路美人是他丈夫爱而不得的初恋?

    但他没有升起丝毫戒备,邀请少晗加入他们的晚餐,向新婚夫人介绍这位故友,相信他的小海狸可以分享他的每一段经历、感触,他们之间可以没有秘密。

    当海悧质问他是否还爱着少晗,他诚实地承认了,也意外地终结了他的爱情。

    他徒劳地解释过:我没有背叛你,以后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背叛你,你怎么可以因为一份心情,一份单纯的心情,否定我对你的爱?这是思想罪,这是没有道理的。

    但海悧只是持续哭泣着,不接受任何申辩。

    ……你的爱很好,可它只是一个百分比数,不是全部。不能得到全部,我就一点也不要了……

    不,他没有分走给你的爱,没有人动你的东西,for fuck,s sake……他是我生活以外的存在,和对你的爱不一样,就像爱一部电影、爱一幅画,你为什么不明白?

    你在说什么,他是一个活着的人!和我一样的人!贞洁就是只爱一个人!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该戴上那个戒指!

    对着他吼叫的那个Omega,一点也不像他心爱的小童,几天没有梳洗的长发半掩着脸,通红的双眼好像随时会滴下血泪——像博物馆里展出的、千年前壁画上的恶龙。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撕裂风暴的震怒。

    像一场噩梦。

    我的人生已经毁了。父亲常常对他重复这样的话。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继承人,六百年的家业也要毁在我手上了。

    那就让它毁灭吧。那时年幼的佩里这样想过,但不敢告诉父亲。

    海悧在分手时对他说: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有幸福的可能了。他以为,至少分离的绝望对于他们两个是公平的。

    亲人、爱人或友人,Alpha或 Omega,终究都不是他的同伴。最终,每个人都只能独自战斗下去。

    他去妆台前拿了药,用冰凉的自来水送下。再回到桌前,他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消息栏弹出前任伴侣发来的消息:

    (我有事想和你谈,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20】

    詹小怜十二岁那年,家里人在他房间窗外装了金属防盗网,以防他利用低楼层的便利跳窗逃家。那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孩子在夜间毫无征兆地出走,甚至一去再无音讯。

    父亲们送他入读礼义学校,专司香儿教育的地方,据说在这里就读的孩子都会成为温顺贤良的香君子,绝不会沾染堕落行为。小怜和他的同学们一年四季都要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礼袍,脸上罩着由玉簪固定的白纱,以丧服一样的装束悼念逝去的清明世风;每天登校离校都由校车接送,学生的住址有准确记录,每到一站点名放行,不允许有人过站或提前下车。

    他在家受到的管教比在校时更严格。与异性外人对话必须征得家长准许,即使是陪爸爸买菜时和果蔬店的小哥多说了一句,也难逃回家后的惩罚。大人会打他耳光,说他发浪、不学好、想勾人,有时爸爸会出面劝阻,但理由只是恐怕打伤脸留下疤痕。而后爸爸会用衣架抽打他的后背和大腿,直到他赌咒发誓说真的不想“勾人”。

    相比之下,学校是让他安心的地方,至少他在校受到的责罚要少得多。他的功课做得很好,特别是弦歌诸艺,常得到师长夸赞,获得参与演剧的机会,冥想时间可以用于排练,不必像其他同学一样忍耐长时间静坐冥想的乏味。在每年家长参观日固定演出的道德教化剧中,他被选中担任最重要的角色“善行使者”,引得同学羡慕,也让观众席上的父亲们脸上有光。

    生活还不算太差,只要等到毕业就好了。这个想法一直支持着他。等到上了大学就可以脱离家人的监护,有自己的住处,自己选择的朋友,也许……还有一个未婚恋人,像街上的爱情剧海报那样。虽然他也不清楚恋人之间除了标记还要做些什么,他能想到的浪漫关系就是为喜欢的人奉茶侍酒。

    十七岁那年,他发现有同学在偷偷学习公立学校的课本,书上都是些咒语一样古怪的习题,他才知道自己学的东西和统考内容完全不符,不可能通过考试升入大学或职业学校,毕业后只能留在本校或进入另一家礼义学校任教,又或者没那么幸运,只能留在家里或接受指配的婚事,无论哪一边都是监禁生活的延续。

    长久以来的努力和克制,根本没有意义。

    是牲畜。从一开始就是牲畜。为什么……还要坚持欺骗自己呢……?有时他觉得弟弟们的眼神很奇怪,无论他在客厅抚琴或是罚跪,他们看他的眼光都没有变化。想来那就是人观看珍禽异兽的眼神。

    ……要逃跑吗?如果逃脱了会怎样?他不敢对人说起这些,没有人可以信任。他整夜睁着眼,想不出周全的对策。

    绝望酿成的冲动,终于在某天放学路上击中了他。校车停靠在一个相对繁忙的路口,距离终点还有几站路。他默默站起来,试图跟在同学身后下车,被老师拦住:詹小怜,你的站还没到。

    他猛地推开老师的手,跳下车去,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冲进傍晚地铁站前的通勤人流,隐约听到老师在背后喊他名字,威胁说要报警。

    他在地下通道里躲了很久,终于确信没有人追来。回到地面上,天已经全黑了,人流高峰过后地铁站外不再拥挤,他茫然走着,听到自己激动的呼吸和长袍下摆摩擦的瑟瑟声。他拔掉簪子,感到散落的长发覆盖双肩,面纱被风吹走,城市的夜景在他眼前变得清晰了。

    一家夜店的彩色灯光吸引了他,他想进去探险,但拿不出保安要求的身份证和会员卡。无处可去,他在路口徘徊,几个路过的Alpha青年注意到他,对他招手、打口哨。

    小鬼,你是新来的吗?

    他向左右看了看,才确定那些人是在叫他。

    看什么呢?对,就是你,白无常。

    小怜不知该如何应答。这感觉很新奇,刚刚见面的人给他取了俏皮的外号。

    找地方玩吗?跟我们走吧。一个陌生Alpha说。

    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跟着他们来到一处陈旧的公寓楼,大概是其中某一人的住处。房间布置很简陋,没有床具,床垫平放在地上,但有充足的烟、酒、汽水和膨化零食。小怜在这里拿到一台平板电脑,上面装载的游戏令他入迷,有人掀他袍子他也不理。

    挂空档啊?这么野。

    小怜头也不抬:是学校的规定。

    什么学校啊这么变态。

    洺瑞宫。

    ……等等,你真是学生啊?

    对方听上去很惊讶。在小怜看来这没什么奇怪的,他早就习惯了。校服里不能穿着内衣,不能奔跑、跳跃,不能摔倒,不能卷起衣摆,不能随处落座,暴露羞处的危险让学生们——特别是高年级生——更谨慎地注意姿态。但他已经不想再为保护一个负担耗费心力了。

    那人伸手摸他未熟的穗头,摆弄了一阵不见反应,那小东西还是疲倦地垂着。

    你多大了?来潮没有?

    小怜敷衍地摇头,眼睛只盯着屏幕。

    对方有些扫兴,从他手里抽走了电脑。小怜恼火地瞪起眼睛,但也不好抗议,毕竟那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还瞪我?你一个没分化的小仔兔,跟来干什么?

    你们让我来的,你又没说要足年才可以……

    那几个人都笑起来,刚才摸他的那个好像很懊恼,但其他人更乐观些,说着“另叫还要花钱”“新货有新货的好”“这么好看的脸不是每天都能遇上”之类的话。小怜开始懂了眼前的状况,这些人不是要和他交朋友,只是错把他当成街上游荡的卖春少年。他们又商量了几句,其中一个穿上外衣出门去了。

    那个摸他的人坐回他身边,问:你还想跟我们玩吗?

    玩……是说破坏我名节的那种事吗?

    Alpha被他的措辞逗笑了。但这是他仅有的表达方式,那时他还不会用“顶屁股”之类的直白说法。

    我想做。他牵住那个人的衣角。我想……破封。

    像是表示奖赏,那人给了他一个吻,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舔舌接吻,与想象中不同,不是电影海报的浪漫美感,这肮脏的纠缠却比浪漫更难舍。之前出门那人带回一支香水样的喷雾瓶,在他鼻子底下晃过:

    这个,你闻一下,就有感觉了。

    瓶嘴喷出一团轻盈的雾气,小怜大胆吸了一口。

    别出气!对,让它吸收……

    他听话屏住呼吸,让药物侵入他的口鼻黏膜。起初他觉得那味道很难忍,像汽油,或类似的工业品;过了几分钟,他的脸颊开始发热,心跳加速,最后一点残存疑虑也被莫名的欢欣取代。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是仿照Alpha信息素合成的非法药物“魔笛水”,用于诱导尚未来潮的孩子提前成熟。在药物作用下初次发热的人,容易患上对混合信息素的依赖。

    一个Alpha从背后环抱着他,揉弄他的珠坠,那里渐渐有了饱胀的感觉。当药瓶再次吐出雾气,他急切地探头深吸,渴望更多愉悦。身后的人在他耳边说:多吸一点,拆封的时候就不会疼了。

    的确,在他初次接纳异性的记忆里,没有疼痛。好像睡着了,身体却灵巧地活动着,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有什么在手里,好像有别人的记忆在他头脑里,而他也在别人的梦境里……

    再醒来时,药力已经退去,身体的真实重量变得很陌生。他艰难地坐起来,摸着自己腿上干透的血迹,听见那几个年轻人的谈笑声和游戏发出的电子音效。

    这就算是……堕落了吧?他感到体内有一处伤口钻心疼痛,以他有限的生理知识也能猜到,那是产腔入口处撕裂的瓣膜。

    那些人看他醒了,给他玩笑似的欢呼:恭喜你,长大了哦。其中一个凑近他后颈嗅了嗅:好像有点香了。但他自己只闻到血腥味。

    他说要回家去拿东西,那些人没有挽留,也没有催促他走,这个地方,好像大家都可以随意来去。他不禁好奇这些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洗净了身体,穿上衣服,还是痛得难以行走。

    里面太疼了,那个,能不能再给我闻一次……

    Alpha不太情愿地拿给他:一点点哦,不然在路上发作就难办了。

    他克制地吸了一点,等到疼痛稍微止住才出门,用新朋友给的零钱搭公车回到家。

    家里人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带着一身异性的腥味走进家门,却没有遭到预想中的责打或禁闭。他懂得父亲们眼里的痛苦和失望:他已经没有价值了。不需要监守了。

    他回房间收拾了证件、几件衣服和几本书,永远离开了曾被称为家的牢笼。

    流浪生活当然不会事事顺利,好在“朋友”的住处总是向他敞开,也总有陪伴,他们整日整夜地吸药、交尾,感觉不到疼痛或羞辱,只有无尽的美梦。不知不觉间,他有了很多新朋友,他们闲聊的时候会把他抱在腿上,抚摸他的头发或后腰,像抚弄伴侣动物;他们给他买了从没穿过的时装,短袖衫,热裤,丝袜,以及并不能用于遮羞的情趣内衣。他在夜晚的城市里一点点发掘美貌和香味的兑换力,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会有人请他喝鸡尾酒或奶茶;只要敞开腿,奢侈礼物也并非不可想。

    他不能考学也没有职业技能,不知道该用偷来的余生做点什么。一个自称是艺术生的朋友建议他去考演员,万一考上了公立戏校,至少可以解决今后几年的吃住问题。他借钱报了名,面试时唱了一段教化剧的戏词,竟然通过了初试。

    当他盘腿坐在地铺上嚼着薯片复试要求,室友说外面有人找他。他起身出去,拍掉身上的食物碎渣,看见敞开的门外有个清秀的Alpha青年。

    ……你谁?

    陌生Alpha递上名片,显眼的字样是:帝国文化艺术中心戏剧学院 宋杉枝

    我们在面试现场见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但我对你印象深刻。你很有天赋,但现在这样是过不了复试的。

    小怜看着他,慢慢扯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如果我让你,走后门,,你就帮我走后门,是不是?真的,这种套路还有人信吗?

    不,我没有那种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抽出一点时间接受辅导,最少每周三次吧,有更多时间的话当然更好……请你认真考虑一下。

    结果,那个人并不是骗子。两个月后,詹小怜成了帝国文艺中心的新生,也第一次经历了早孕反应。他不知道让他怀孕的是哪个室友,也不想费心查证,用学生医保报销了堕胎费用。

    在新学校他得到了梦想中的单人宿舍,空间很小但完全属于他,可以锁门,没人能擅自闯进来。许多Alpha同学曾在他的房间留宿,也曾因叫声太响被隔壁同学投诉到管理中心,但这不违反校规,管理员也只能给他一点口头批评。

    常规课业之余,那个叫宋杉枝的年轻教师仍会抽空帮他补习缺失的通识,教他外语和科学,但从未提出性或金钱的要求。小怜猜不出这个Alpha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也许是快乐?单纯的、为人师的乐趣?这个宋老师似乎很享受交流,喜欢参加学生们的沙龙,高谈阔论,聊到兴致激昂时,手就不自觉地在空中比比划划。那双手很漂亮。小怜常常注视着老师的手陷入幻想,想被这双手抱紧,想用花汁淋湿每一根修长的手指……

    有一次他将幻想付诸行动了,在他们私下补习的时候,他强行跨在老师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磨蹭对方,感到下方醒来的困兽隔着衣裤与他相抵。

    怎么办啊,我好像有点爱上老师了……

    他说着,一手攀住老师的脖颈,揉按信腺所在位置,让它放出更多美味的信号,另一手解开自己的衬衫,送上玉盘相思。宋杉枝别过脸去,不肯接受款待。

    你不爱我。你只是想得救,但没有人能救赎另一个人,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老师的手轻按在他身上,那双令他思慕的手,像是想要推开又不忍心用力。

    如果我现在接受你,只会成为又一个伤害你的人。到最后你会恨我,就像你恨每一个人。我不想我们变成那样……因为我爱你,你也许不相信,但我爱你。

    ……想太多了吧,老师。我只是想舒服一下,不愿意就算了,说什么怪话。

    他恼怒地爬起来,衣扣也没系,抓起手袋甩过肩头,摔门而去。

    升入三年级,表演班的同学们获得外出工作的资格,大家都去工会注册了艺名。小怜不想使用本名,宋杉枝给他建议:我记得你面试唱的戏文里有一句“书画满芸香”,不如就叫满芸香吧,希望这个名字像芸香保护书画一样保护你,驱走你身边的蠹虫。

    小怜不喜欢他暗示的意味,但还是用了这个艺名。

    二十二岁那年,他在一条汽水广告里的湿身姿态收获大量关注,紧接着在一本暑期档动作片中扮演被主角拯救的奖品爱人,一跃成为大众追捧的新明星。

    满芸香的事业一日千里,詹小怜的情爱冒险却陷入困顿。合成药物对他没有用了,吸入再多也硬不起来,他按照朋友的建议在茎头穿了一根“亲王钉”以提高敏感度,但收效甚微。他需要新鲜释放的情欲气息,新鲜的体液。为此他加了很多匿名聊天群,里面都是和他有同样需求的人,每个空闲的周末,他们都在寻找聚众取乐的地点。

    户头余额不断刷新为更长串的数字,但它们看上去如此虚幻,他有这份谜样的紧迫感,必须把它们换成确实的享受,换成名车、名表、时装,或者……房子?对,应该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这是新的寄托,他抢购了心仪的别墅,在这里建筑起他和伙伴们的快感乐园。他邀请宋杉枝来过一次,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过得很好。

    老师,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不需要拯救,你还不相信吗?

    他手扶阳台栏杆沐浴夜风,身上只裹着一件短睡袍,下摆仅能勉强遮住那一对留在许多观众春梦里的丰臀。他回头寻找,那个Alpha的眼神仍旧悲伤。

    别这样看着我,后悔的话就来用我啊。

    他提起睡袍,挑衅般地分开腿。但宋杉枝只是默默走过去替他放下衣摆。

    隔年,芸香回校出席校庆活动,宋杉枝身边多了一位娇小的新学生,据介绍是新一届表演班复试头名。那孩子穿着土气的直裾深衣,素颜披发,但很有精神,见到芸香时眼里闪着倾慕的光,恭敬地喊他学长。

    那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才有的生命力。不曾被人以古训的名义囚禁,才能坦荡爱上那些见证过残酷惩罚的形制。

    后来,送那孩子来剧组时,宋杉枝说:虽然是拜托你关照他……其实他身上也有你需要的东西。

    是什么?这孩子拥有而他没有的……他只能想到一样东西,尽管他明白那不是老师的本意。他想打碎、想剖开这个闪光的小神像,拆掉他的封口,看他在伤害中还能否保持开朗的样子。那孩子没有看穿他的心思,仍像个雏鸟一样跟着他,把他当作兄长,毫无防备地和他分享心情,擅自替他整理冰箱里的饮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期待,那孩子下次出现时会穿着什么保守的丑衣服,带着什么口味的手作点心。

    二十八岁那年,他在急救病房醒来,被告知生殖腔污染状况已经恶化,再不接受治疗将有生命危险。

    我不想治了。他告诉床边的医护。

    已经足够了。这场人生给他的负担和解放,都足够了。如果说还有遗憾……

    在所有记者、拥趸、好事的人散去后,宋杉枝吻了他的额头,请求他活下去。

    “……你朋友的遭遇我很同情。但这件事不太好办。”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子轩又在长时间工作?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而且他的潮期也快到了……

    海悧警告自己不要惦记对方的生活,尽力保持着不带情绪的语气:“我不是要唤起你的同情心。我找你谈是因为这是划算的买卖,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他现在只想要工作,开价很低,这个价码绝对请不到比他更好、更合适的演员。只是个次要角色,他不会出现在海报上或者发布会上,他只会让我们的戏更完美。”

    我们的……他希望子轩不会介意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是一个团队的伙伴,这不算过界的用词。

    “就算我认可他的能力,孟总或项总知道了也难保不会否决。”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

    “我希望你帮我一起说服他们。”

    【21】

    安全提篮里的婴儿睡得很沉。次少晗走到门口重新设置了空调温度,又回到提篮旁,翻开奶瓶加热器的说明书。

    先把电源接好,要热奶的时候就方便了……等等,要先加水再通电……

    没事,没问题的。他在心里安抚自己。

    今天早上少聃突然打来电话,自称要参加朋友婚礼,问他能不能帮忙照看千千。半梦半醒中,少晗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

    你别闹了,我还有工作。

    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老板吗?别人又不能说你什么。

    呵,醒得这么早,真不像你,该不会是专门起来趁着我迷糊……

    我就没怎么睡,我……求你了,最多半天,小敏从学校回来就去接他。

    兄长的话音里有不堪多言的疲倦,少晗因此妥协了。结果是少聃提着孩子直接送到他工作室,还穿着准备参加婚礼的白色燕尾服,由于睡眠不足眼底有黑影,少晗笑他是送子仙鹤拟人。

    熬夜对于这个热衷享乐的Alpha应不是新鲜事,但他不再年少的身体正在发出抗议,或者,熬夜玩乐和熬夜照顾孩子终究是两回事。

    少晗看着这个新家主熟练地展开支架,把安全提篮变成一张临时婴儿床。虽然他也认为孩子的事不该都推给生父,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小敏去学校干什么?暑假还没过完吧……

    他和导师开会。他导师也是个工作狂,从来不休假。少聃这么说着,从冷藏袋里取出装好乳汁的奶瓶放进冰箱。

    我没带过孩子,交给我你放心吗?

    给别人我更不放心。没事,很简单的,他平时都在睡觉,偶尔喂一下奶就可以了。

    那你是怎么搞到整夜没睡的?少晗心里说,嘴上懒得拆穿。

    他又一次纵容了亲人的依赖,这就是他此刻对着热奶器发慌的前因。他想找个有经验的人来帮忙,想来想去竟没有人选。他的工作室里都是年轻设计师,艺术圈选择早早结婚生子的人原本就不多;有才能的年轻人,结了婚很快就会考虑换工作,为家人谋求更好的生活。安分的人不得力,得力的人很难留住。

    犹豫再三,他还是把助理程锦叫了进来。

    “这是我哥的孩子,暂时在这里放一下。”他对程锦解释,“等下合作方过来试装,你替我看着他,好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就看着不要有意外就好,有问题你再找我。”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放心,不会耽误你见小橘的。”

    通称为“小橘”的少年艺人橘雅信,是偶像团体“Fe-Line”的一员,制片方近日宣布签下他作为主演之一,尽管商谈耗费的时间超过预期,最终确定的合作安排还是令各方都满意的。不难理解,片方想要一个在年轻观众中有知名度的偶像演员担任片名角色,而小橘所属的团体尚在活跃中,个人工作要在不妨碍团体日程的前提下进行,还需多加协调。

    次少晗在和他的团队讨论这项合作的过程中,得知程锦是那个少年偶像的追随者……也许说是消费者更恰当,仅仅乐于观看的喜欢和大量购买不必要商品的支持,是“粉丝”这种模糊概念不足以区分的。

    程锦笑了笑,“这倒没什么,现在是我工作的时间,见到他也是工作往来,和粉丝活动不一样的。”

    “我不太了解这些,不过……”少晗随口说,“职业偶像是不准恋爱的吧?我看这孩子街拍好多是‘和未婚夫逛街’什么的,粉丝不介意吗?”

    “童养息不算恋爱吧。说是未婚夫,其实是像弟弟一样,他们感情挺好的,弟弟也很支持他将来退婚。应援团冲销量的口号都是说帮小橘赎身……说到底粉丝享受的是影响别人命运的权力,这种‘需要拯救’的设定更容易激起人的消费欲。”

    “你讲得这么清醒,不像会给偶像花钱的人。”少晗揶揄他。

    “人都要有点消遣嘛。尤其我们,又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用这种方式找点参与感也不错。”

    Beta人群没有生育能力,性需求也很低,大多不会恋爱或组建家庭,因此也少有大额消费。他们的人生似乎只有工作,默默维护社会运转,但靠近他们的亲友或许会注意到,这些冷漠、专注的建筑者同样需要情感寄托。

    程锦也是服设专业出身,他是个称职的助手,将来可能会成为出色的经理人,但恐怕很难作为独立设计师有所发展。

    艺术院校并非不欢迎Beta学生,无论学术或商业领域,对于俱备艺术知识的管理者都有大量需求,只是他们极少像Alpha或Omega那样成为聚光灯下的创作者。如果说艺术诞生于激情,不理解激情的人注定只能学会复制的技巧,得不到创造的灵气。

    久在业内的观察令人怀疑,艺术的创造力与生殖的创造力是否有天然联系;又或许,只因性和暴力是整个人类文化的基底,我们并没有能力欣赏脱离此二者的创作。

    “好了。”程锦设置好加热器,查看了冰箱里奶瓶的位置,又出去继续他的日常工作。

    俞子轩和他的三位主演及造型总监黄爱辉如约准时到访,同行的还有橘雅信所属团体的造型师——由娱乐公司全约培养的偶像艺人,个人活动也处在公司运营团队的把控下。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海悧穿来一身透气的亚麻布短打扮,木屐为他增加了一点不实的身高,宽松的裤脚盖住脚面,只露出几个指甲光亮的脚趾;橘雅信穿着宽大的篮球训练服,染成雾青色的半长发压在棒球帽下,发稍层层翘起,如他在媒体上的一贯形象:不苟言笑,但很有礼貌。那个Alpha主演的装扮为最夸张,一身粉纱长袍,袖幅几乎拖地,束发的缎带也是粉红的,摇着扇子步态悠闲,像个逃亡火烈鸟误闯入办公场所。

    黄爱辉是个小个子Alpha,脸上架着一副大红色框架镜,他是少晗大学同学的朋友,平时也有交流,算得上熟人;另一位Omega造型师姓孔,年纪不大,近来很受追捧,今天的装扮是甜美的短袖衬衫和花苞裤。

    俞子轩是他们当中穿着最低调的,茶色衬衫和牛仔裤,墨镜挂在领口,只有锁骨之间的玛瑙项坠透露出作为Alpha的爱美之心。

    如果说Omega的美学是纺织品,Alpha的美学就是矿物;他们对宝石和贵金属的迷恋驱使着文明膨胀为今日的庞然巨物。要将行星的骨血据为己有,何其荒谬?也许就是这份孤勇的野心,诱惑着一代又一代Omega献出自己,即使结局是归于星尘。

    海悧和俞子轩这对前伴侣,看上去对合作关系适应良好,偶尔平静地交换意见,令人相信事实像他们各自说明的那样:和平分手,没有怨恨。

    能逃脱恨意是莫大的幸运。恨意就像流行病毒,一旦遭遇过,就被感染成它的同类,再也不是最初完好的自己。被欺骗、被伤害的人,再也不能还原成轻松交付信任的“好人”。

    次少晗不喜欢的故事,也许海悧这样的“好人”能够理解所谓毫无保留的爱……这都不重要,这是一个被制作者寄予厚望的项目,这就足够了,他只需要自己的产品在其中闪光。

    虽说原作成书于几十年前,鉴于主线故事是与年代背景无关的个人情感,电影主创人员决定做成现代背景,更贴近观众,也为服装道具等方面的商务合作提供更灵活的空间。

    “爱辉也和我聊了很多,”少晗带着职业性微笑介绍他的想法,“小悧的角色大部分情景是在社区里,他是一个很传统的家童,在家里也很有仪式感的那种‘生活家’,不会很鲜艳但很精致的感觉,根据爱辉的概念我们选了一些接近的单品……”

    会客厅两侧有相通的化妆间,方便在讨论中参考服饰上身效果;导演和造型师讨论的同时,演员们开始试穿备选的服装。

    “青青的私服,也就是初潮派对的晚装,我的推荐款是偏向深色,有点神秘的味道,也更符合小橘本身的气质……”

    橘雅信试穿了少晗和造型师们都中意的黑色水钻礼服,他手腕上未及摘下的彩色绳编手链略有违和感,但不妨碍基本效果的呈现,半熟少年的叛逆性感展露无遗。

    主角回忆中的银色短礼服是片中最重要的服装之一,也是少晗思考最多的部分:“虽然说是小礼服,考虑到这个是很有象征意义的邂逅场景,有一点bridal感觉会比较好,所以我认为这一套是最合适的……”

    海悧换上被选中的礼服,再次走进会客厅。这件上衣领口开得很宽,几乎露出肩头,领带用了银灰色细缎带,没有打结,而是简单交叉,由领针钉住;背后的浅灰色硬纱装饰结下端垂到膝部,延长了衣摆的存在感,隐约有超过小礼服正式程度的意味。短裤是不抢眼的常规款式,左膝下的装饰袜带也是没有蕾丝的单圈,以平衡上衣的华丽设计。

    “内衬换成半透明的会更好。”黄爱辉评论道。

    少晗表示赞同:“你们可以多实验一些其他搭配,可能还是要看画面整体的需要……”

    “对,我会根据子轩的意见再调整。这套真的很衬小悧,领口抬高的效果就很舒服……”

    “对吧,这里我也很中意,阿苹做的这个系列都很强,”他不忘记强调手下年轻设计师努力,“子轩,你怎么想?”

    他转头看俞子轩,留意到后者的目光不断回到盛装的海悧身上。因为有过亲密关系,看到对方最具第三性魅力的一面还是会被吸引?即使只是一瞬间的忘形。

    “其实我觉得另一款也……”

    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打断了他的话,哭声的强大穿透力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皱眉。少晗稍作停顿,还想继续讨论礼服的选项,但哭声没有停止。

    可想而知,程锦没能控制住情况。

    “……实在抱歉,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他匆匆向外走,听见海悧在背后叫他:

    “少晗哥,我可以去看一下,如果你不介意……”

    虽然叫客人帮忙不太好,但……做了父亲的海悧对这种事应该是有经验的……

    “好的,这边走。”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装饰意义大于实际用途的环形楼梯,在次少晗的办公室外,隔着玻璃墙就看见程锦举着一串挂件在提篮上方晃动,试图调动婴儿的注意力。推门进去,高分贝噪音瞬间包围上来。

    “不要晃了,”海悧笑着对程锦说,“这么一点大的孩子没什么视力的。”

    “难怪,他都不理我……”

    程锦放弃无用的努力,转而去关注加热器的状态。

    还是抱起来哄一下吧……少晗这样想着,从提篮里捞起孩子,试图用体温和声音安抚他,又转头问程锦奶瓶怎么还没热好。

    “这孩子是……?”

    “我侄子。他家里人有点事,所以暂时……”

    “小家伙很有精神呢。”

    海悧对哭闹的千千投以怜爱的微笑,好像并不觉得工作场合出现婴儿是不得体的事。少晗做不到同样的轻松,他在噪声干扰下难以思考,无法理智地劝服自己不要为照顾孩子而难堪——这不是一个仍然梦想成为父亲的Omega该有的态度。但这很难说是他的责任,生活中那些或大或小的声音总在不断重复:孩子和工作是应当分割开的。千千之所以在这里,也是因为小敏不能把他提进图书馆或导师办公室。

    如果是我的孩子……他想通过换位思考唤起同理心,但适得其反:如果这是他的孩子,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妥善安排日程,保证孩子时刻有人照料,所有环节互不冲突,不会像少聃他们一样,迟迟定不下育儿师,从调养院回来就一直手忙脚乱……

    只是……真的能那么顺利吗?创造生命的那天到来之前,一切设想都没有凭证。毕竟现在的他也没能让侄儿安静下来。

    “让我试试,可以吗?”海悧对他徒劳的紧张流露担忧。

    少晗点头,“麻烦你了。”

    海悧接过千千,贴近自己胸口,动作温柔而有力,微微摇动着,用一种意外的低音——就像在模仿Alpha的声线或是鲸鱼歌声——说着只有他和那孩子听得见的密语。在他怀里,孩子的号哭变成断续的抽泣,渐渐平静下来,这时热奶器的指示灯也跳到加热完成那一档。

    程锦从加热槽里取出温暖的奶瓶,交给海悧。这个有养育经验的Omega抱着千千坐下,轻触孩子面颊,吸引他含住奶嘴开始进食。

    少晗在同伴身边坐下,但找不到下手协助的机会,未能消除的焦躁让等待过程无比漫长。终于,婴儿停止吮吸,也差不多吃完了奶瓶里预装的标准喂食量。

    “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海悧放下奶瓶,将孩子立起抱着,让他的小脑袋歇在自己肩上,轻拍后背,直到他嗝出进食同时吸入的空气。“不然吐奶就麻烦了。”

    千千这才躺回安全提篮架成的婴儿床上,少晗和海悧也得以回到楼上继续试装。

    又试了几轮,剧组一行人基本确定了他们需要的服装,爱辉留下多聊了几句,其他人就各自赶赴下一行程了。

    等到送走所有客人,少晗回到办公室,才得到片刻休息。他停在提篮边端详千千的无知睡颜,有一刻真想自己也躺进去,试试这种只有无尽休息的生活。不过,其实他知道自己是有了假期也闲不住的人。

    他想在沙发上躺下小睡一会儿,还没付诸行动,助理又进来报告:

    “老师,有一位傅公子找你。”

    对小敏的称呼应是“夫人”……不过,那么年轻的孩子,一身学生气,不相识的人见了他自然会用上给未婚者的尊称,也不必那么认真纠正吧。

    “请他进来。”

    傅敏言穿着一身浅色网球服走进来,孕产期间顾不上打理的头发现在剪到浮于肩上的长度,背后的双肩包看起来很沉重,也许有刚从导师处拿到的参考书籍。

    “少晗哥,我来接千千。”

    小敏的气色好了很多,看来已经完全走出产后的萎靡状态,也许是因为新发型,整个人显得清爽很多。当他看到孩子安然熟睡的样子,明亮的杏眼在镜片后面笑出一点弧度。

    “你学校在哪里?过来远吗?”

    “不远的。朱雀,坐车过来二十分钟。”

    朱雀太学啊……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小敏对学业的执着。两所太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考进去的,有志报考这种学校的Omega也不会只想钓个结婚对象。就算有了孩子,也不会甘心做全职夫人吧……

    “那我就先回去了,”小敏说着,动手整理婴儿用品,试图把加热器和奶瓶塞进余裕不多的书包。

    “你怎么走?”

    “我叫个车……”

    “这么多东西还要带孩子怪不方便的,叫我哥来接你吧。”

    “他去吃喜酒了,应该还在打牌吧……”

    “这个点钟也该散了,我叫他来。”少晗说着起身去办公桌旁找手机,“你坐一会儿吧,喝杯水。反正我这边也忙完了。”

    小敏不再推辞,走向座位的同时看到访客墙上新添的签名和照片,

    “啊,小橘……”

    此前这孩子一直表现出超过年龄的成熟懂事,在这一刻忽然像个年轻人了。

    “他今天过来试装。有签名照你可以拿几张。”

    “好啊,谢谢……”

    少晗去外面桌上拿了几张橘雅信留下的照片,放在小敏的书包上,自己坐下一边给少聃发消息一边和这位年少的童兄闲聊:

    “对了,网上说他是‘童养息偶像’,怎么回事?这种事合法吗?”

    “哦,那个其实是‘有条件收养’,和所谓童养息不是一回事,是合法的。”说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小敏的表达欲浮现出来,“一般有收养需求的人都是希望孩子越小越好,对吧?这样才好培养感情。”

    “……嗯,是啊。”

    “青春期的小孩就很难找到领养了,Omega更难。如果是单身的人领养这么大的孩子,动机也很难说吧。所以福利局有针对这个群体的计划,年满十二岁可以自愿加入,有一个家庭,比住在福利院好,为孩子安排婚事这种收养动机相对安全一点,和其他类型收养一样,社工也会跟踪回访,成年后不想完婚的可以取消婚约。福利院的小孩一般都没有太大志向,就会想反正将来都要嫁人,不如找这种收养家庭嫁了,安稳还划算。所以办了这种计划的一般都不会退亲。”

    也就是法律保障下的改良买卖婚姻了……不过,现代婚姻也不过是改良的奴隶买卖吧。

    “果然是专业人士,很了解呢。”

    “社会福利不是我的研究方向,只是知道一点基本情况。”小敏无意识地推了一下眼镜。

    “像小橘这种,只要交钱就可以退亲,是吧?”

    “对,就像学生贷款一样,成年以后分期还款。婚事不成,收养人也有一份投资回报。”

    捕捉到对方无意的联想,他忽然问:“小敏,你有学生贷吗?”

    “……有的,不过已经还掉了。”

    虽然没有明说,这话里包含的事实很明显:用夫家的钱还掉了。彩礼钱的零头,或者拜会家长时拿的红包 ,就足够了。

    “朱雀也这么抠门?我以为他们公费名额比较多的。”

    “申请公费要面试的……我没申到。”

    都给了Alpha是吧?可想而知。面试不能隐藏性别,Omega学生难免被压低成绩。

    “这样啊。我们学校没这种名额,所以我不太清楚。”

    “少晗哥的学校是……?”

    “西艺院。”虽然名义上也是公立学府,但历史上由于一些分歧和所属部门分裂了,基本上是独立运行,和私立院校差不多。

    “你们那里很自由的。”小敏不无羡慕地说。

    “是啊,我们都是被惯坏的。”

    他也是走入社会多年后才体会到,不是所有同性都和他一样有清晰可供攀登的阶梯。而少聃,可能永远都不会理解这一点。

    少聃以往的情人大多是模特、演员、公关,被弟弟嘲笑品味庸俗也坦然接受。他们兄弟之间没有禁忌话题,少聃也曾向他直言Alpha对床伴的期待:

    其实我们的快乐很简单:翘屁股,大长腿,水多花紧。脖子以上不吓人就行,谁管你眉毛修得薄了还是厚了。真的不用花那么多钱在脸上。不过说也没用,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也不是喜欢打扮,就是喜欢花钱。

    看似“宽容”的无知,好像修饰外貌都是Omega自己无谓的执着。实际上,恰恰是这些Alpha分配权力和财富的偏好,把外貌标准抬到一个人所有人都下不去的高度。一点点瑕疵,即使是刚起床眼睛有点水肿,或唇须没有剃干净,也会被归入“吓人”的行列。只为了“看起来像个Omega”就要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从青春期开始忍着激光灼烧的疼痛除去脸上、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动用种种科学或不科学的手法保持皮肤细嫩、有光泽。

    小敏有他的可爱之处,但少聃身边精心雕琢、刻意流露的艳色太多了,几乎不可能注意到一个戴眼镜的咖啡店兼职服务生——他们自称是在咖啡店结识的。况且小敏的外形并不是欢场玩家追逐的“翘屁股大长腿”。一个排除万难考入顶尖学府的高材生,愿意把意外怀孕的孩子生下来,这事本身就很可疑。

    他不想以恶意揣测小敏。关于如何从一个有意识避孕的Alpha那里得到jingzi,他有一些猜想,但不必说破。如果说小敏是为了获得经济支持设法怀孕,成为父亲的代价是怎样的,他现在一定也有所了解了。

    至于这对少聃而言是否公平,如果他真是被这个精明小鬼陷害而落入婚姻……

    但这不是他自己草率对待性关系的后果吗?

    面对身处另一族群的亲人,少晗总是无法免于这样的矛盾心态。在他面前轻率谈论异性的少聃,也会在他的生日飞越大洋带着惊喜礼物出现在门外;认为他低嫁就是“自轻自贱”的长父,也还是给了他开办事业的启动资金。轻视和关怀同样残酷。他无法纯然去爱,也做不到真正的厌恶。就像人面对天气突变的无能为力,不会妄想左右它。

    半小时后,少聃过来接走了他的家人。少晗送他们出门,目送兄长一手提着安全提篮,另一手揽着小敏的肩,低声说着什么,走向电梯。

    与亲人道别后返回工作室的路上,他感觉外面的中央空调似乎开得太强了,阳光穿过玻璃幕墙充满廊道,他露在斜肩上衣外的肩头却承受着隐隐凉意。

    时间还早,他打算画画图放松一下,上楼去会客厅找自己的稿本,发现这里还是接待过访客之后的杂乱状态。

    “怎么回事,你们来几个人收拾一下……真是的……”

    他向助手们抱怨着,忽然踩到什么东西,硌得脚心一痛,低头看是一柄折扇。他忍着痛俯身拾起那扇子,见大骨前端被踩裂了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