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参
肆拾参 漱玉多想知道,此时此际,当每个人也陷入不可告人的心事,只想回到那个最想见到的人身边,完成那些来不及完成的憾事时,裴梦瑶在想着什麽?到底哪个人丶哪件事情丶哪段时光,才能够打动裴梦瑶的铁石心肠,勾起他的深沉哀思? 夜香烧短银屏烛,这一夜是如此漫长,漱玉彻夜未眠,迷失在名唤回忆的长河里,他相信宫里的每个人也是一样的。? 彷佛被裴梦瑶的凄凉乐声打动,淡日朦胧初破晓之际,天空逐渐下起雨来,雨势更是愈来愈大。? 箜篌的声音渐渐被雨声取代,漱玉云鬟低绾嚲轻蝉,残妆未减,犹带啼痕,亲手点起一炷百刻香。 雨水跳珠溅玉,湖面圆荷翻倒,百刻香的白烟袅袅升起,漱玉面沉如水,倾听着败叶相传细雨声,他知道最终的时刻已经降临。? 在这场大雨结束之前,漱玉一定已经殒落成飞灰,没有机会见到放晴的一天。 盛夏绽放至荼蘼时份,剩下的只有狂风暴雨,冲散阶下残花,半随经雨飘池角。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一夜,漱玉察觉到周遭的阍寺显然减少了。 今天漱玉一觉醒来,外面已是天昏地黑蛟龙移,雷惊电激雌雄随,那几个站在屏风里,无时无刻也在盯着他的阍寺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 内室里一片幽暗,床畔的描银鸢尾花纹红烛烧了大半,银台烛泪成行滴,只有一点烛火还在微弱地跳动着。绣桂枝双喜云纱帐低垂着,宝炉一缕麝烟,漱玉一身莺黄衫子退红裙,斜倚竹丝薰笼,慵窥莺镜,泪悬情眼,恨锁眉头。 茶茶正在为漱玉整理被铺,漱玉忽然问道:「瓕王殿下……可是已经攻入宫里?」 「奴婢上次打听消息时,听说瓕王殿下差不多攻到玄武门,但帝姬殿下在那里埋伏着不少右金吾冲,只怕瓕王殿下还在忙於应付。」 现在宁安帝姬死守宫里,若是被裴梦瑶从玄武门正面攻进长乐殿,那就是胜负已决。? 然而,裴梦瑶打进皇宫的速度比漱玉想像中的还要快,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箜篌大约起了不少作用,使不少宁安帝姬的右金吾卫不战而降。 这理应是喜事,漱玉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窗纸上豆大的雨点,握紧藏在手里的银妆刀。他的掌心全是冷汗,银妆刀几乎是滑不溜手。 现在就是自裁的最佳时机,只要一刀插到漱玉的胸口里,裴梦瑶一辈子最大的耻辱便会了结得乾乾净净。 可是,漱玉依然牵挂着裴梦瑶。 即使裴梦瑶不曾信任漱玉,即使裴梦瑶由始至终只是利用漱玉,但是在陷入永恒的沉眠之前,漱玉还是想见裴梦瑶最後一面,就算他没这福气目睹裴梦瑶真正地君临天下,至少让他见证裴梦瑶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瞬间。 他实在害怕自己到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进了六道轮回里,会忘记裴梦瑶的模样。 在这个繁花似锦的世间,漱玉最眷恋的,最舍不得的,还是裴梦瑶。 不远处骤雨呼啸,倏闪疾风雷,漱玉霍然站起来,说道:「茶茶,我要去玄武门。」 茶茶吓了一跳,他丢下手里的锦衾,急得直跺脚地道:「恕奴婢直言,娘娘不懂武功,若是到了玄武门,不但无法帮助殿下,说不定还会使殿下分心!」 漱玉只是摇摇头,他正要往外面跑去,茶茶已经抓着漱玉的衣袖,跪在地上道:「请娘娘一听奴婢的肺腑之言!」 槛外惊湍水,雷雨起鵾弦,床边仅剩的烛火啪地熄灭,漱玉回头看着茶茶,他的脸上泪痕未褪,眼神却极为坚定。 哪怕是刀山火海,漱玉也会咬紧牙关征服它们,只是为了见到裴梦瑶一面。 茶茶肃然道:「现在宫里乱成这样子,娘娘……何不趁这个机会带上一些金银财宝,远远地离开皇宫?毕竟,要是瓕王殿下登基,恐怕娘娘的下场……」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漱玉当然明白茶茶想要说什麽,茶茶却不知道裴梦瑶早就把银妆刀交到漱玉的手里了。 原来,除了漱玉之外,每个人也知道漱玉的下场注定是恩移情替,秋扇见捐,唯有漱玉一直天真地以为他和裴梦瑶会有着天长地久。 在蕊珠阁的时候,漱玉对那些坠入情网的男妓作壁上观,他总是无法明白在风尘打滚多年的男妓为什麽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迷倒,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他们应该轻易地识破这些劣等的把戏。 现在漱玉方才明白他们的心情。 明知道是虚情假意,却还是甘之如饴地相信,最後实在自欺欺人太久了,自己也渐渐迷失当中,以为握在掌心的是世间最美的明月,终究却发现那只是虚幻的月影,日出时便会化作泡沫。? 然而,那月影实在太美好了,所以才会拚尽内心仅剩的一点纯真,不顾一切地相信着,直到这个梦被击个粉碎,还是不愿意清醒过来。 这世道连妓女也可以从良,找个真心疼惜她的平凡男人,好好地相夫教子,只有男妓是什麽也不配的。 ? 就算是家境最为贫寒的女子,她们宁愿终身不嫁,也不会把清白之身交给一个靠雌伏男人身下维生的男妓,男子更是不可能把男妓娶回家,顶多是当成男宠,而再是美丽的男宠也躲不过色衰爱弛的命运。 漱玉到底是凭什麽底气,觉得自己的命运会跟他的同伴有什麽不一样?他凭什麽觉得自己配得上成为陪伴在裴梦瑶身边的人? 廉价的鱼目焉能混作洁白的珍珠,小夜莺终究是当不了凤凰,就算有幸飞上枝头,也会高处不胜寒,被吹落至泥泞里,回归它本来的命运里。 风雨如晦,当中夹杂着雷鸣电闪,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百刻香快要烧完了,灰烬纷落在牙几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灰云,已经没有人会打理它们。 茶茶所言非虚,只要离开皇宫,漱玉今後就不再是蕊珠阁的男妓漱玉,也不是瓕王殿下的祈妃娘娘,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自由人。 漱玉的世界从来只有京城,他不知道京城外是什麽地方,那只是来自裴梦瑶的口述的陌生国度,来自杂书上的山山水水。 荣都的樱花烂漫有多美呢?凤临的杨柳风拂过脸颊有多温柔?大漠的酸马奶是什麽味道?吐蕃的羊土神变寺是什麽模样?朱罗的纱丽是不是真的那麽漂亮? 漱玉也想去看看,也想亲眼目睹小雀笼外的天地有多广阔,有多少前所未有的邂逅等待着他,或许他会遇到比裴梦瑶更好的人,或许他会遇到一个珍惜疼爱他的人。 那麽多的可能,那麽多的未知,就在皇宫的另一头,微笑地等待着漱玉。 可是,漱玉还是想要当裴梦瑶的夜莺,哪怕是一只死在他的怀里的夜莺。 小夜莺要是没有他的主人,他的歌唱还有什麽意义呢? 漱玉如同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上,那些新奇的有趣的不过是沙砾,唯有裴梦瑶是独一无二的珍珠,藏在沙砾的最深处,漱玉宁愿挖得双手满布鲜血,也只想要那颗珍珠拥入怀中。? 那些东西想必是好极的,但漱玉渴求的只有裴梦瑶。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执着。 漱玉一手按着胸口,裴梦瑶送给他的獠牙和金鱼纹纯银烧蓝发簪还藏在胸前,触感如此清晰温热,带给他继续往前走的动力。 他祈求的只有一件事,既然那枚獠牙保佑了裴梦瑶那麽多遍,它想必能够保佑漱玉活着走到裴梦瑶的面前。 漱玉郑而重之地道:「我要去找殿下,你也快点想法子逃走吧。」 说罢,漱玉甩开茶茶的手,大步地往外面跑去。 天翻地覆,夏云奔走雷阗阗,漱玉冒着暴雨奔跑着,一路穿过错综复杂的宫道。宫道里空无一人,未央宫前的桃树被吹塌在地上,一树花残叶落,粉红的花瓣在水洼里旋转哭泣着。 终於,漱玉来到空旷恢宏的长乐殿前。 狂雷大作,鞭起卞山龙,万木偃急雨颠风,桂殿兰阁,层甍垂凤翼,此际化作血腥的屠场,一切呈现着大厦将倾,弃掷逦迤的异像。 雨水不消片刻便把漱玉淋得湿透,狂风几乎要把他卷走。漱玉两眉愁切,翠袖泪湿,粉额妆寒,只是死死地抱着雕獬豸兽重檐下的朱漆梅花柱不放手。 珊瑚彤墀下已然血流飘橹,无数尸体身首异处,一队兵马威风凛凛地站在彤墀前,为首的男人修长挺拔,浑身杀气腾腾。他戴着狰狞可怕的血鬼面具,披着戎装银甲,银甲上血迹斑斑,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地狱的修罗降临人间,使人不寒而栗。 现在天色昏暗,漱玉又是站在远处,只依稀看见面具上扭曲纠缠的猩红花纹,但他也感到那些花纹是如此邪恶,彷佛世上所有恶毒的诅咒也藏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