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夏天床板上的棉絮垫得不厚,陆锦年平时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坐上去倒觉得有点硌人了,陆文元在书桌那边的椅子上,他们离得不算近,但陆锦年还是不太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主动把自己的伤疤敞开的行为有点像某种献祭仪式,在与神明或恶魔签订契约时,就要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 他洗完澡后依旧穿着自己的睡衣,观念的转变很难实现,他不能赤裸着上身直接从浴室出来,现在他坐在床边面对陆文元,然后顺着领口的扣子一点一点往下解。 这样的场面他早有预料,陆文元从小就言出必行,他从那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做心理建设,这时候也没什么好忸怩的。 陆文元看他的眼神很专注,他被盯得不敢抬头,只能慢慢加快手里的动作,扣子解完以后他反而释然了,左右要走这么一个过场,倒不如早点结束。 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很足,陆锦年把衣服脱下来以后还觉得有点发凉,当陆文元的目光扫到他身上时,他的皮肤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栗,这样的视线是带有温度的,在皮肤上每停留一秒就灼人一分。 陆文元从书桌那边走过来半跪在陆锦年面前,他们没有对视,空气里流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半晌,陆文元伸手触上陆锦年左肩的伤疤,在心脏的斜上方,狰狞斑驳的一大片,他细细地摩挲,仿佛触及的是某种脆弱的易碎品,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伤疤渐渐上涌,陆锦年摁住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疼吗?”陆文元突然发问。 陈年旧伤怎么会疼?陆锦年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 “我是说当时疼吗?”陆文元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陆锦年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他又想起董雨晴浇完开水后失态地问他疼不疼的场景,被开水烫得皮开rou绽当然很疼,他左半边的衣服湿透了,一阵一阵的刺痛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可他不敢说疼,因为房间里只有他和董雨晴,他必须装作没事才能稳住董雨晴的情绪。 等他终于把董雨晴哄去睡觉以后他才把上衣脱下来,被开水直接淋到的部分早已通红,一个接一个的黄色水泡遍布在红肿的皮肤上,这时候疼痛已经麻木了,他皱着眉头审视这些水泡,觉得真是太难看了。 原本这种程度的烫伤不会留下这么严重的伤疤,但他处理的时间不算及时,处理的过程也并不积极,总之在那之后他的左臂到后肩留下了一大块略突出皮肤表层的深深浅浅的疤痕。 他再也没穿过短袖,即使在夏季也捂得严严实实,这些疤痕成了他无奈人生里无法抹去的一笔,他不想让董雨晴看见也不想让自己看见,他觉得自己就是董雨晴生命里的伤疤,毕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受伤,在受伤的时候也没想过会留下怎样的疤痕,在董雨晴决定生下他时就注定会伤到自己。 “哥?” 陆锦年被这一声唤过神来,事到如今他再听到这个问题时还是有点恍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疤,当时那种切肤之痛已经无迹可寻,于是他跟陆文元说:“我记不清了。” 他的皮肤常年不见阳光,年幼时的疾病和中药在他身体里沉积成一种特殊的气质,他裸露在外的上半身苍白又单薄,房间里的光线是昏黄的,让他的皮肤形成了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陆文元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他蛮横地拨开陆锦年的手,任性又倔强的继续刚刚被打断的动作,他顺着陆锦年的左臂一直摸到后肩,与隔着衣物抚摸时的触感截然不同,他在这个过程中陡然愤怒起来,不光为这烙印一般的疤痕,还为了那些年他无能为力的过往,这些全都是圈住陆锦年的枷锁,如果他无法改变现状,陆锦年就永远不会得到自由。 “可以了吧?”陆锦年垂着眼睛,他双手反撑在背后,整个人微微倾斜。 陆文元依旧半跪在原地,他沉默地把睡衣给陆锦年套上,然后一颗一颗把扣子扣回去。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和你动手。”陆文元的语气闷闷的,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他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伤疤,在他的印象里董雨晴对陆锦年几乎是溺爱,他以为在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里陆锦年的生活与他截然相反。 “她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行为,”陆锦年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包括她以前那样对你。” 陆文元轻笑了一声,觉得他哥还是太天真了。 “她想杀死我这样的事也在你说的那样对我之中吗?” 当梦境与现实重合以后,人最先感到的不是神奇和惊喜,而是一种被窥见秘密的恐慌,陆锦年一把抓住陆文元还没收回去的手,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之前你问我小时候的事还记得多少就是想问这个吧?你知道我为什么晚上总想去你那边一起睡吗,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半夜在窒息感里惊醒过来,董雨晴捂住我的口鼻死死盯着我,我发不出声音只能感觉到缺氧后的眩晕感,其实我一直分不清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臆想出来的,不过是哪种都无所谓了,这对我来说不太重要。” 他把和陆锦年握着的手摆弄成十指相扣的样子,陆锦年的手很凉,他腾出一只手关掉空调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我也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可能在某一天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所以才总赖在你那边睡,不过我后来发现是董雨晴害怕我,她不敢面对我,可能面对我就意味着她必须面对那个残忍恶毒的自己。” 陆文元说着又摇了摇头:“如果她肯早点面对自己的话,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幅样子。” 陆锦年没法反驳他,他任由陆文元扣着他的手,炙热的温度从陆文元的掌心里慢慢悠悠传递过来,他看着陆文元的脸,思考自己该不该把病历本从书桌那边的书包里拿出来,但是陆文元很快打消了他的念头。 “哥,我不在乎以前的事了,我只在乎以后我们会怎么样。”陆文元最后在他的左臂上拍了两下,意有所指道:“向前看吧。” 陆锦年睡得并不安稳,今天的温度不算高,陆文元上床之前把房间的窗户打开了,自然的晚风和空调吹出来的风效果是完全不同的,按理说他应该睡得很好,但在后半夜的时候他就开始做梦,断断续续的什么都有,他在意识混沌之际听到了细微的响动,等他睁开眼睛去看的时候房间里竟然不是漆黑的。 没有拉上的窗帘被风吹得四处摇晃,盈盈的月光透过窗户撒下柔和的一片,陆文元倚在窗台上叼着一根烟,明明灭灭的火光在月色里宛如呼吸一般。 陆锦年已经很久没见到他抽烟了,他把纱窗开了一小半,氤氲的烟雾把他的脸揉成模糊不清的样子,然后又顺着窗户的口子逸走了。陆锦年侧着身子没有说话,他只能看清陆文元笔挺的侧影,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陆文元已经长这么大了,他不知道陆文元平时有没有失眠,也不知道陆文元为什么要在今晚倚着窗台独自抽烟,但是在这一刻,在午夜梦醒之际,他睁开眼睛看到这么一个人,让他觉得非常安心。 这种安心是这些年里他遍寻不得的,他没由来地回想起那年夏天他冒着暴雨进山的场景,想起他紧绷的神经在找到陆文元的那一刻全盘崩塌,想起陆文元背起他艰难挪步,想起陆文元在他病床钱整宿整宿的不睡觉,然后他突然明白了,不是他想要的安全感太难,而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想要的一切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过。 陆文元的那根烟很快就抽完了,他又在窗台站了半天,等身上的烟味消散了一些后才往床那边走,陆锦年没避讳什么,就这么看着陆文元朝他走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全然忘记了他给自己的忠告。 陆文元显然没想到他会醒着,坐到床边时才发现陆锦年盯了自己一路,他伸手按亮了这边的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像落日的余晖。 “做噩梦了?”他低头俯视陆锦年,对方被光线晕染的侧脸格外柔和,他用拇指在陆锦年的眼角抚了两下,安抚他的情绪。 陆锦年嗅到他指尖的烟草味,很淡很淡,和他身上特有草木香混杂在一起。陆文元的投影被床头灯映射在陆锦年脸上,他觉得自己被整个包裹住了,成了无处可逃的掌中之物。 陆文元和他越靠越近,当他们唇齿相碰之时陆锦年还是没能从混乱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他无意识地环住陆文元的脖颈,觉得自己在溺水之际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这样的认识太危险了,以至于陆文元索取的越来越多,他的睡衣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扯开了,散落的纽扣在木地板上乒铃乓啷地直跳。 陆文元的吻落在他的伤疤上,舌尖试探性地舔了两下,随后变得肆无忌惮,他的皮肤被吮吸啃咬,属于陆文元的痕迹一点一点覆盖了这些疤痕。 陆文元没有就此罢手,这段时间压抑的情绪和欲望来势汹汹,他把陆锦年的双手反扣在床头,剧烈的喘息声在安静的房间里非常清晰,陆锦年皱着眉审视他,被吻得发红的嘴唇还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陆文元和他对视片刻,佯装不懂。 他俯下身继续刚刚的动作,右手顺着陆锦年的侧腰一路向上,他越过陆锦年的肋骨还是觉得太瘦了。整个过程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和抑制不住的喘息在进行无可救药的控诉。 …… 陆文元还是没有做到最后,他本人倒是没什么顾虑,只是陆锦年显然还不能接受做到那个程度,他抽过床头的纸巾草草收拾了一下,陆锦年始终没有看他。 “你怎么不说那些话了?”陆文元跪在他身体两侧,戏谑地问道。 这段时间的伪装全都在夜深人静时图穷匕见。 “什么话?”陆锦年还是不能适应这种袒露的状态,他的注意力被分散成很多份,已经不想思考了。 “这样不行,我们不能。” “你如果能听进去的话我也不用说这么多遍了。” 陆文元点头赞成:“这倒是,不过我已经很克制了。” 他翻出自己的T恤给陆锦年套上,那件恪尽职守的睡衣已经彻底宣告退休了。他的衣服对陆锦年来说还是稍微大了点,袖口垂到手肘处,只露出了零星的一点褐色疤痕,陆锦年光腿和他对坐着,到这时候才生出了荒唐的感觉。 床头的那盏灯还明晃晃地亮着,现在已经有点刺眼了,陆锦年尝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可悲的发现他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了。 陆文元没有他那些烦恼,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后就上床关灯了,他凑过来搂陆锦年,汗津津的头发在陆锦年的颈窝里胡乱地蹭。 “我觉得你应该去冲个澡。”陆锦年不动声色地推了陆文元一把,他现在处于宕机状态,一举一动都是条件反射。 “你要一起么?”陆文元没穿衣服,他故意用腿夹住陆锦年的腿晃了两下。 “不用了,我等会儿再去。” 陆文元也没勉强他,摸黑往浴室那边走,淋浴的声音很快响起来,在陆文元这个发热体离开以后,陆锦年终于清醒点了。 他扯开被子猛坐起来,在自己的脑门上狠狠锤了几下,怎么突然就把持不住了? 陆文元冲得很快,回来时身上的热气已经变成了寒气,陆锦年皱着眉头在他身上摸了一下,冰冰凉的。 “你傻么?用冷水冲澡?” 陆文元不甚在意地甩了甩头发,在陆锦年身边坐下:“我要不遭殃,遭殃的就是你了。” 陆锦年假装听不懂,站起来就想往浴室走,陆文元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从背后飘过来,但这次不再是轻佻的口吻:“现在我们的喜欢相近一点了吗?” 陆锦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身上这件充满陆文元味道的T恤让他寸步难行,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无形之中断掉了,从他没能推开陆文元的那一刻起,天平上的砝码就已经失衡了。 他艰难地走进浴室里,热腾腾的水流也无法冲刷掉那股浓烈的草木香,他靠着浴室的瓷砖墙蹲下来,觉得自己患上了某种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