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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林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在每一个改变他人生和命运的关键节点,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陷入短暂的犹豫之中,就好像他突然意识到被提供了选择,又猛然意识到实际上根本没得选。这并不怪他,像是龙这样的天生的强者,一生中能经历的生死攸关的筛选实在太少了。 他抽出了尖刀,冲了上去。这把刀已经事先镀了特殊的魔法符文,能够刺穿高级的护身结界,还能够阻碍凝血、克制大部分治愈魔法。大公已经抬起手臂,臂环挡住了第一轮攻击。随后臂环发出亮光,变成了一把绿色的双刃战斧。他的身手出乎意料的不错,战斧的力量克制了突刺的尖刀,艾克林将魔力附着在刀刃上,将尖刀变成了一把阔剑。两人难分伯仲。 花瓶碎裂,一排一排的书架倒下。在魔力的冲撞中,联通王座室的那面墙倒塌了,他们一路打到了王座室,宽敞的大殿给了他们更加敞亮的空间。王座室有数十米高的天花板,中心的黑石王座之上是敞开的圆形天井,覆盖的结界只能允许阳光和空气通过。这正是最理想的环境。 艾克林后退了几步,覆盖在他身体和四肢上的鲜红的纹身亮了起来,他变成了一条谷仓大小、赤色鳞片的龙。他发出长长的咆哮,展开翅膀飞起来。现在他已经赢了。他有烧尽一切的火焰,还有阻隔绝大多数种类魔法和几乎所有物理攻击的龙鳞,撕碎一个渺小的魔族完全不在话下。 年轻的龙一圈圈盘旋着,肆意喷吐着炽热的龙焰。合抱粗的立柱如同腾腾燃烧的火炬,架子上的卷轴,台阶上的红毯,沉木的边桌,水晶的酒器都着了火,整个王座室都发出通天的红光,像一个巨大的烤箱,连石头也烧的劈啪作响。 这是他的祖辈们清理和净化巢xue的时候常用的办法,唯有真龙才能不畏惧烈火。 他低下头俯视着他渺小的凡人对手。大公仍然站在黑石王座之上,没有吓得抱头鼠窜,也没有哀声求饶,甚至没有呼喊他的侍卫。火光和浓烟中他看不清大公脸上的表情,却看见他的眼睛发出比火焰还要明亮的蓝光。那个男人深深吸了一口充满了浓烟的热气,腹腔里传来大山与巨石滚动一般深邃的叹息。 “艾克林·迪纳里恩·齐贡图尔,”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隆隆的雷声穿透了重重的烈焰,“下来!!” ………… …… 不,不对。 艾克林在尚且年幼的时候,听到过很多次这句话。那是在极寒之地的山洞里,母龙教育贪玩的孩子经常用的口令。下来。别动。别吃那个。尾音像是燧石尖锐的摩擦,那是龙语特有的发声方式,蕴含着古老的魔法。绝对不应该出现魔族小国的王宫之中。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非常沉重。他的翅膀就像是破风车的叶片一样,不断怎么扇动也无济于事,风、还有火焰燃烧的上升气流也不再是他的伙伴了。他像是滚落山崖的巨石一样摔了下来,跌落在了地上。他狂怒着,徒劳地用爪子站起来,四肢就像是被磁石牢牢吸附的铁矿一样动弹不得。而那个男人就在面前站着,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你会说龙语?!”艾克林咆哮着,“这不可能,龙语是龙约束的语言,除了龙之外不可能有任何种族会说龙语!” “如果肯给喉咙和腹腔做个小手术,并且在口腔和舌头适当的部位加以切割的话,这并不是不可能。”大公一字一句缓慢地说,“啊……你瞧,为博美人一笑,男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不然怎么会有你呢?” 艾克林的回答是向他喷出火焰。大公敏捷地闪开了,这回他跳到了他的脑袋后面,沉重的战靴踩住了他的脖颈。大公腿上的力气大得惊人,艾克林的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甚至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那把如玉石一般半透明的、打磨成龙雀羽翎形状的战斧紧紧贴着他的后颈,刃口发出冰冷的寒意。 “打造‘龙雀之眼’的人告诉我,如果我劈砍的时候心中有分毫犹豫,哪怕切一块苹果它也会像玻璃一样碎掉;如果内心果断坚决,连最坚固的龙鳞都可以斩断。只有真正的王者才用得了这把战斧。”他的语气中既无愤怒,也无仇恨,就像是一个冷静的裁决者。 “艾克林,猜猜会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 ……不可能的,他只是在威胁恐吓而已。没有武器能穿透龙鳞。 艾克林想着,心却不由自主狂跳起来。我绝对不可能死在这里。 巨斧轰然落下—— 没有火花四溅,也没有鲜血横流,什么都没有。龙小心翼翼地睁开了圆盘大的黄色眼睛。 接住刃口,稳稳拖住巨斧的是一只手指修长、皮肤苍白的手。手的主人穿着一件珊瑚绒的睡袍,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杯冰可乐。 “差不多得了。”长着半边鹿角的青年愁眉苦脸地说。 宫殿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但如果是倏,那么一切都没有问的必要了。 “老师!”艾克林脱口而出。希望的火花再一次点燃了,他或许不够了解父亲,但是艾克林清楚自己老师的实力。当初倏只是不屑于权力斗争才将王权让给父亲的,这就是父亲只敢自封大公而非国王的原因。就算是十个父亲也不一定是老师的对手,而且老师不是龙,他不可能再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法赢了。 倏老师是他龙族之外最尊敬的人。而且老师也很喜欢他,甚至比大公更像他的父亲,一定不可能抛下他不管。 艾克林的身子情不自禁向前迎去,可是稍微动一动,就又被大公死死地踩住。他只能暂时忍气吞声,期待着老师能够帮他解围。 大公看见倏,露出了笑容。 艾克林从来没有见过他对谁这么笑过,因此很难描述其中的含义。既不是狂妄轻蔑,也不是奉承讨好,有一点慵懒……甚至是无赖。 他们认识吗?艾克林心中疑惑起来。他几乎从来没有听老师提到过父亲。根据他的了解,倏是个非常怕麻烦的人,除了和他比较亲近,几乎没有什么社交。厌恶宫廷权力斗争的老师,根本也没有理由要结识或者帮助父亲才对。 “好——啊!”大公慢吞吞地移开了战斧,“就当还你一个人情吧。” “让你饶你自己儿子一命,怎么就算是还我的人情?啊?!”倏愤愤不平地说。 “儿子?我只看到了一个图谋篡位的叛徒。我们拜亚国可没有宽恕叛徒的传统。”大公提高了声音,接着话锋一转,“但是如果阁下您非要求情,我可以看在您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倏挠了挠头——遇见什么棘手的麻烦事他都会挠挠头,吸光了杯子里的可乐。 “哎呀……”他烦躁地说,“好吧。” 大公于是把脚从龙的脖子上移开了。艾克林松了一口气,扬起脖子舒展身体——然后猝不及防,他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响。战斧重重落下,切开一块乳酪一样砍断了他的尾巴尖。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连疼痛都迟到了两三秒。年轻的龙愣了一瞬,才发出痛苦愤怒的咆哮,利爪在焦黑的地面划出深深的沟壑。 “闭嘴。”大公厉声说,“你真以为你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完全逃得掉惩罚吗?” 他没有用龙语,但是一种无形的压迫让艾克林抬不起头来。那是臣子面对威严的君主,儿子面对严厉的父亲的敬畏之心——一种对于龙完全崭新的情感。他颤抖地低下了身子,像是吓坏了的猎物一样一声都不敢吭。 倏只能投以爱莫能助的一瞥,表示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大公没有再儿子一眼。战斧又复变成了手环回到手上,刃口上温热的龙血流进他的掌心里,他从容地从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干净,这事儿就算是到此为止。 灰蓝色的眼睛转向了访客,大公的嘴角噙着亲切的笑意。 “倏阁下既然来了,就让我好好款待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