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长亭外剑风纵横,卷碎了枫叶末散作血似的雾,几乎要遮住对招的两人身形。那藏剑倒是远远抽身事外,观战之余不忘讽道:“解道长,枉你用情如此,看起来你的好师兄可未必承你半分意。” 谢从欢凝神听着步步紧逼的剑气破空之声,只是专心招架,并不理他。虽目不能视,好在幼时二人没少切磋,他对祁清川的招式路数十分熟悉,故而也能勉力坚持这些时候。但祁清川剑法向来凌厉,长于进攻,此时受了炙血蛊控制,出手便是杀招,谢从欢不愿伤他,只一味防守,终究力有不逮,逐渐便显出颓势来。 李恨水眼见他被一式九转推得滑开六尺,再待不住,忧心如焚向息玉道:“还不出去吗?” 息玉皱眉道:“我的轻功只能带一个人走,又答应了要救他师兄。可如今照姓祁的这个疯法,若要近身,怕是会被他一剑杀了。” “你是五毒弟子,这蛊可有法解?”李恨水也深知眼下局面棘手,心中恼恨那藏剑心术歹毒,却又一时无计可施。 “蛊虽好解,但也须能让他服下解药。你同是气宗弟子,应知修此内功最忌被对方贴身,祁清川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的,”息玉在随身布袋中翻捡出一支小玉瓶,递给李恨水,“喏,这便是解药清心丹,你难道有法子让他吃了么?” “总归要试试,师兄恐怕要支撑不住了,”李恨水接过瓶子,反手引剑出鞘,匆匆道,“趁现在他注意只在师兄身上,我绕后近身试试,再用镇山河抵挡片刻,或许能成功将解药喂下。待祁师兄清醒过来,我二人对上那藏剑也有胜算。” 息玉会意,情势紧急之下也不多言,只道:“那我便将你师兄带走,你多加小心。若成功脱身,枫林尽头纯阳小道口见。” 李恨水甫一点头,身形已如白鹤掠雪般向祁清川身后而去。息玉不敢耽搁分毫,从袖中召出小蛇长墨,往叶早鸿处一指,那蛇极通灵性,窜入草中眨眼工夫便消失无踪了,他这才紧随李恨水之后,步法轻灵身似蝶影,极快地靠近了谢从欢。 那当真是极好的轻功身法,便是敏锐如谢从欢,也直至息玉冰冷的指尖触到后颈时才猛然惊觉,再反手去挡为时已晚,被一记手刀劈晕带开祁清川攻击范围之外。五毒顺势疾退,二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林中。 叶早鸿看见息玉出现时便心道不好,正欲上前阻拦,踝间忽一阵刺痛,低头只瞟见长墨最后一点儿尾尖隐入草野。蛇毒发作不过几个呼吸间,他登时全身麻痹,再动弹不得,眼见着息玉携了谢从欢离开,气得险些晕迷过去。好在长墨并无剧毒,不过是教人一时无法行动,他好歹稳住神思,只咬着牙等那蛇毒退去。 李恨水正是等息玉得手后祁清川愣神的一瞬,毫不犹豫飞身上前制住祁清川双手,后者哪由得他控制,只握力一松,那剑便凭内息驱使,直取李恨水咽喉而来。如此近的距离,此剑可谓避无可避,生死关头处,那道蓝光莹润的气场到底不曾来迟,堪堪镇住凶煞剑气。首步方成,李恨水亦不敢丝毫松懈,暗道声得罪,抬手将藏于掌心的药丸迅速渡进祁清川口中,又极快地点了他几处xue位,见对方喉间吞咽,眼中猩红血丝缓缓散去,才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方知背后竟已冷汗浸透。 那清心丹是息玉自调的,不比普通丸药,见效极快,祁清川此时已全然恢复了神志,环顾四周却不见谢从欢,擒住李恨水肩膀急切道:“小谢呢?我可有伤着他?” 李恨水忙安抚道:“祁师兄不必着急,师兄无事,已先被救走了,此时在枫林出口处等着。你我先将那恶人了结,便可去找他。” 祁清川这才放心,沉默片刻,低头向李恨水道了声谢,掩住面上神情,只道:“多谢李师弟,此番若非你仗义援手,恐我要酿成愧悔一生的大错了。” “无妨的,师兄,同门之间何必言谢,”李恨水自然不曾注意这些,转头望见僵坐在地的叶早鸿,气愤道,“只是此人着实可恶,今日必要结果了他,免得日后再行不义之事。” 祁清川也应声:“师弟说得不错,只是……方才我气血逆乱尚未平复,内功运转滞涩,怕是不能出手。” 李恨水并不生疑,颔首道:“他中了蛇毒,此时无力反抗,我一人足矣。”言罢便提剑朝叶早鸿走去。祁清川神色晦暗不明,在他身后静静伫足半晌,才启步跟上。 叶早鸿见他们过来,知道大势已去,他向来自称最是怕死,真到了死到临头时反而轻快笑道:“真是百密一疏,却不想竟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早知如此,当日在酒楼便先将你杀了。” “你既然害人,总该知道报应不爽的道理,”李恨水将剑锋停在他颈侧,冷冷道,“就算杀了我,日后自然也会有旁人来清算你的罪孽。” 叶早鸿嗤笑道:“何人无罪?我倒真愿人人皆有清算那日。你说报应不爽,为何祁清川还好好活着这么些年?都是假的。我没本事,报不了鲤珠的仇,却也绝不死在你们手上。”话音才落,嘴角已是溢出黑血,想是咬破藏在齿间的剧毒,不消片刻已是断了气息。 李恨水不知他与祁清川之间的恩怨,闻言也只是长叹一声收了剑。正欲转身,却听得剑风破空之声,一把雪光洌洌的长剑倏然从后而来,将他当胸穿透。 正是祁清川的剑。 息玉将谢从欢扶倚在枫树下,自己在路口逡巡张望几遭,仍未等来李恨水,不详的预感愈加强烈。 又过了半柱香时候,谢从欢低咳两声,方醒转过来,听息玉略说了前因,立时以剑支着身子站起,踉跄几步要往回去救。息玉见拦他不住,气道:“姓祁的不会有事,他服了那蛊,一时半会便是叶早鸿也奈何他不得,你着什么急?” “恨水他武功不好,怕是......咳咳,制不住祁师兄,”谢从欢面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咳喘不止,拂开息玉的手道,“断不能让他再因我出事了。” 息玉眼睁睁见他说话时口鼻处皆流下污血,惊怒喝道:“痴人!你蛊毒发作,已是七窍流血,自己难道不晓得么,这副样子救得了谁?”言语间匆忙拍住他几处大xue,又让谢从欢服下暂且抑制蛊毒的药物,心中不免纳闷:此前他与祁清川交手良久未见毒发,怎么此时反倒严重起来。再思及方才,他先忧心的竟不是那姓祁的,而是李恨水,息玉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便道:“你先调息护住心脉,不急这一时半刻。若是他们功成,也差不多这时候该到了,如果一会儿还没来,我再与你一同回去。” 谢从欢亦清楚自己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只得依言打坐运气调息。才行一个小周天,却听得路口传来一声“师弟”,正是祁清川。息玉过去将人领了来,问道:“祁道长,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位小李道长呢?” 祁清川叹道:“多亏了那位小师弟喂我服下解药。我本邀他一同来见小谢,但他说心灰意冷,不见也罢,于是独自又离开了。” 谢从欢闻言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他可有受伤?” 祁清川回他:“不曾受伤。将那恶人藏剑杀后,我便与他告别了。” 却听息玉笑道:“哦?是么,但我觉着这话并不像是小李道长会说的。方才他与我一同救人时,不知多紧张枉然哥哥呢,可不像是什么心灰意冷的样子。”见祁清川面色微冷,他笑意更深,转头对谢从欢道:“我还是想回去看看,枉然哥哥觉得呢?” “小谢如今身子虚弱,何苦让他来回奔波,”谢从欢尚未作答,祁清川倒是先开了口,“眼下要事是替他解蛊,保住性命,此番全因我才致他蛊毒发作,我......” 息玉打断道:“祁道长,此事你还是莫要自作多情了。枉然哥哥蛊毒发作,是因为那位小李道长。” 他此言一出,谢从欢与祁清川皆是一愣,息玉却不管,径自道:“早先我便怀疑了,此蛊性烈,若他真是为祁道长动情以致发作,如何能过了这些时日还留得命在,反而是此后这几次,每提到李道长,蛊毒发作得便更猛烈些。祁道长,枉然哥哥对你究竟是爱慕还是孺慕,他分不清,你也分不清么?抑或是说,这些年都是你有意误导呢?” 祁清川面色登时煞白,头一回被旁人赤裸裸地道出这些龌龊心思,却仍强自笑道:“小兄弟,这是什么话,若我有意误导,当初也不会拒绝小谢了。我与他之间的事,外人何必多言?” “好了。” 谢从欢阻住二人争吵,息玉以为他又是要护着那祁清川,正待恼火,却听他道:“此事已了,师兄回罢。我去找恨水。” 祁清川闻言终于失了一贯的端庄,怒道:“师弟!” “情之一字,我自诩参破,实则总太过愚钝,”谢从欢苦笑道,“世间能够浅尝辄止的欢爱多而浅薄,我便以为人人皆是如此。可如今才明白,谈风月者过江之鲫,人却唯有一心而已。” “我爱重师兄,因此那年酒后闯下大祸,无地自容,自辞师门。在恶人谷的几年,他们知晓我对师兄的情谊,也寻过许多与师兄长相相似的人送来我榻上,但我从未将任何一人错认作师兄。此前觉得是形肖神异,故而不似,如今方了悟,我对师兄原非风月之情。” “那他呢?”祁清川仍是不甘,面容近乎狰狞地斥问道,“不过短短相识数日,你如何知道对他便是有情?” “若师兄另觅佳偶,我会衷心祝福,”谢从欢坦然道,“但若是恨水告诉我心慕旁人,我却会十分难过,哪怕是见他与别人言谈亲密,也会心生不愉。” “我信他既然肯来救我,便不会一走了之,所以还请师兄直言,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祁清川呆立半晌,忽而掩面大笑起来,状若癫狂,语音是报复般的快意,咬牙切齿道:“死了,他死了!觊觎我东西的人,都该死。” 息玉大惊,正待擒住他问个明白,却听谢从欢猛然呕出两口血,再支撑不住身子,颓然摔倒在地。祁清川步履蹒跚走向枫林深处,一面笑道:“都死了好!死了干净!”他哪还有功夫追去,急忙俯身去扶谢从欢,黑色驰冥道袍的前襟被血染成可怖的暗红,那人却用最后一丝气力拽住他袖口,只道。 “回去......去找他。” 话音尚落,手已失力,重重摔落尘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