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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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二,夏至。 万物至极,至极而衰。雄鸡破晓,天空昏白,几点星子淡淡闪烁,环拱缺月。 恒州城下,绿瓦流光,鸱吻吞脊,皇帝的清平殿里静悄无声。 殿外头日夜皆有禁军护卫,围了重重一片,宫人、太医跪地待诏,大气不敢出。 殿内二皇子侍奉汤药,代理朝事,已在这头守了整两晚了。 “什么时辰了?”陈阴禾手上翻着奏章,一目十行扫过去,低声问。 “快卯时了。”他身边伺候的太监齐甫轻声应了,小心递了杯茶在桌上。 晨间温凉,他将手贴上瓷杯壁暖着指尖,扫见奏章里提议严禁民间小报的言论,哼笑了声。 小报早明里暗里传起今上染了花柳病等语,这为人臣者大胆将之摘抄下来,大力抨击,言辞激愤,洋洋洒洒好几千字。 小报是民间百姓私自刊印的,如今传得比官家的邸报还快。其中内容虽假多真少,但百姓乐得拿来做谈资。 他合上奏章放了,抿了口茶,却听寝殿内传来“砰”的一声。 他同齐甫相视一眼,放了茶盏,整了整衣衫,踱步进去,正见着地上被摔下来的玉枕。 床榻之上,暗蓝色的纱帐轻垂下来,一只手从其中搭落,指尖微颤。 齐甫将纱帐钩起半边来,又挑亮了烛火,映在国君身上。 陈常照粗粗喘着气,不惑之年,却已被这病磨白了大半头发去。他声音嘶哑,眼眸灰败,一身的红疹脓疱,早已无法言语,不能视物了。 每至夜间,骨头剧痛,实难忍受,只是嗓眼干渴,连哀痛之声也无法发出。奋力摔下枕头去,他便没了力气。脑子混沌,连来人也不知是谁。 陈阴禾眸中冷冷,难掩嫌恶,只漠然立在榻旁,口中急道:“父皇吃了王太医那药,却总也不见好,儿臣瞧在眼里,痛在心里!” “——长痛不如短痛,就让儿臣帮帮父皇罢。”他话音一转,轻轻叹息。在床沿处坐了,低声对齐甫道:“将百花拿来罢。” 齐甫自去提了个竹制食盒过来,动作轻稳地移交到陈阴禾手上,掩过心中惊战,见他要将盖子掀了,忙忙俯下身来道:“殿下,让奴才……” “你来?”他轻笑着打断他话,“孤怕百花将你伤了。” 齐甫未敢起身,窥见他已将盒中毒物取出,任由其蜿蜒缠绕在臂上,不由心头发冷。 那玩意儿头似三角,身有斑纹,受其啮者,传说五步即死。陈阴禾亲手喂养的这蛇,常抓来把玩,这毒物便也不怎怕人了。 殿中静谧,齐甫只听得国君喉中的嘶嘶声。 他再接过那重重的竹盒,只听陈阴禾吩咐道:“找个隐秘地烧了罢。” 王太医听得殿内传来的惊哭声,不由浑身一震,欲站起身来,却因跪得太久腿脚施力不得。 他被急唤进去,两个小太监扶着他,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却先受了二殿下的窝心一脚与厉声责骂,生生呕出血来。 昨日给皇帝诊治时,他心中暗计,皇帝应能撑过五月的,怎地会如此突然便…… 他虽心中起疑,却全不敢再多想多说,只颤颤跪俯在一旁,生怕再受了罪责。 妃嫔皇子们匆匆赶来,在殿内跪了一片,哀哀哭泣。 自先皇后去了,朱贵妃便是众妃之首,她本应做些表率,可现下是再没眼泪留给自己的丈夫,只干干跪着,无悲无喜。 皇帝多情,她早如先皇后一样受了厌弃。她本育有一子,排行第四,皇帝喜他,早年便有立他为储君的想法。可谁想她这个儿子沾了脏病,半年前竟生生病死。 陈阴禾回京,掌了大权,朱家备受打压,她的日子也愈发难过起来。 一众妃嫔里,只皇帝的新宠丽妃最为哀恸。她年纪轻,身量纤纤,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不管不顾扯着陈阴禾袍子哀求要进去瞧皇帝最后一眼,又请求亲替皇帝装殓。 太监把她大力扯开,陈阴禾作势拦了一拦,暗暗拂袖,红着眼眶哑声劝:“父皇想来也不忍让诸位娘娘见他遗容,只怕平添了伤心。替父皇装殓一事,儿臣会亲自来做。” 朱贵妃冷冷瞧着他同先皇后肖似的一双桃花眼,想起五年前皇帝因着对他的忌惮,不顾朝臣反对,生生将他调离京城,专捧她的儿子。那时候,便也是她最风光的日子。 他是嫡长子,却离京整五年,心中怎会无怨?如今做出一幅孝子模样,直让她嗤鼻。 陈阴禾瞥过众人神色,辞向内殿,并不让人跟着,独进了去。齐甫同几个带刀侍卫守在殿外,无人敢上前。 陈常照受了蛇毒,此时已是手脚发黑,肚腹肿胀,形容痛苦。 陈阴禾吞了口冷茶下肚,上前再探了他鼻息方动作起来。熟稳地替其换好寿服,殿中烛火恰好燃尽,朝阳便也初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