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浅对白》章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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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某些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严丝合缝的融入生活中时,一旦抽离,很多小事渐渐突显出来。比如说,以前就算忙到很晚,忙得喘不过气,一天之中还是有个盼头──他有个能肆意撒娇的对象,听他说着些小小的抱怨,然後和他道一句晚安。 他想念那些简单的晚安了,可惜不论何时打开屏幕一看,他依然在黑名单里,白鸿影小区的保安大爷几乎认得他的脸,第五天时,刚巧一个女住户听到他们的对话,随口向顾琼楼说:“我住他隔壁,这几天出门时都没看过他出现……好像也没听到里面传来声音。”看顾琼楼脸色不好,连忙补充道:“不过我也就出门的时候注意一下,其他时间就不知道了。” “谢谢你。” 顾琼楼点头,靠在花墙边,一手插着兜,一手点了根菸,在烟雾缭绕中缓解烦懑。 这几天工作室累积了不少片子,下个月还要去Z市参加于娉庭喜宴,实在没有多余时间和精力处理这件事情。尽管心中焦虑不已,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正漫延开来,顾琼楼也不可能丢下工作不管。 从下班到午夜时分,短短数个小时,如果打算刻意避开他,可以说是再容易不过……这麽一想,原来和一个人从亲密到形同陌路,竟是如此容易的事吗? 脚边散落着菸蒂,他仰着头,神情疲惫,半阖着双目。白鸿影该不会真要跟他了断?……就算是这样,也应该要见上一面,好好说清楚,而不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 不知从何而起的执着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他望着灰暗的云层,嗅到了一丝雨水的气息,固执的不走。 口袋里忽然传来震动,顾琼楼愣了一会,在对方即将要挂断前,来不及看清来电者,手忙脚乱接了起来。 “在干嘛?收工了没?来喝一杯啊!嘿嘿,我又找到了一间好店!” 话筒传来的是有些沙哑的声音。 不是白鸿影,顾琼楼有些失望,他又看了眼蓝白格子瓷砖铺设的花台,生锈的铁杆,雾蒙蒙的玻璃大门。 突然之间,想起了什麽,像是抓住了希望,匆匆掏出车钥匙,在雨丝催促之前驱车离开。 “你看看。” 刚坐定,林渝千就大大叹一口气,捋起袖子给他看手臂上的抓痕。 “跟谁打架?” 顾琼楼随口问道,他一点也不好奇,林渝千却像是找到了知音,连忙抓紧机会大吐苦水。 “之前不是跟你说我妈给我找了个姑娘吗?咱俩约见面,聊了几次後,她说去猫咖,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但是真没想到,里头猫毛乱飘,盘子端上来,哟!上面还沾着几根毛!差点没恶心死我。” “猫咖不就是这样,你洁癖就别去那种地方了。” 林渝千立刻摇摇头,“我哪知道啊,以前又没去过,以後不去了……真是要命,唉,我妈天天问情况如何、发展的好不好,我一想到她家里还养猫我就浑身难受,而且你知道──” 眼见又是一波大长故事来袭,等说完不晓得是什麽时候,顾琼楼连忙打断了他:“你手上那伤又是怎麽回事?被猫抓的?” “我正要说呢,”林渝千来了劲,又展示了遍伤口,“就是她家猫抓的,这已经结痂了,当时给我抓得鲜血淋漓,还花了几百块去医院打针。” “你是做了什麽事惹的人家猫生气?” “人夸她的猫可爱,我就礼貌性的伸手摸一下,啪的一下一爪子就朝我挥来……也是倒楣,那天刚巧穿了短袖,才会这麽严重。”林渝千咕哝道,正好这时上了菜,他伸手拿过啤酒打开,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顾琼楼拿起筷子,夹了几片凉拌土豆丝,味道确实不错。林渝千絮絮叨叨了半天,这下也饿了,吃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忽然听到顾琼楼问:“你那里是不是有病患的资料?” “嗯,当然。”林渝千随口回道,他正专心的看菜单,又多点了两盘冷盘,顺带招呼了顾琼楼,“要不要试试香辣花蛤?还是酱爆鱿鱼?我看网上都是好评,不然都来一份?” “嗯。” 顾琼楼安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捏皱了纸巾,他等着林渝千和老板点完单,才小心开口:“你知道白鸿影的事吗?” “白鸿影?我病人啊,知道,怎麽了?” 顾琼楼犹豫着该怎麽问,林渝千又说:“你问他干嘛?你俩认识?不过他前天鸽了我一次门诊,不晓得最近状况如何。” 听到没去门诊,他揪了下心,“他是什麽情况来找你看?” 许是口渴,林渝千又开了罐啤酒,抿了一口才说:“嗳,大学生问题很多,课业啦、感情啦,这个那个的各种杂七杂八的鸟事,有人能谈谈好歹能缓解下压力。像我们这行业,有的时候就是知心姊姊,听就完事了。” “他压力大到每天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吗?” 林渝千皱了皱眉,他放下筷子,看向顾琼楼,“你真认识他?我怎麽完全不知道?” “之前的事了。”顾琼楼躲闪开他的目光,林渝千却不依不挠的质问:“你怎麽认识他的?” 顾琼楼深吸一口气,“你忘了吗,有次在你诊间外偶遇……” “不是,那你怎麽从没提过?还隔着我这麽久,悄咪咪的跟我病人搞上呢,”林渝千本来还笑着,自己说着说着表情却猛然变了,“不是……你有瞒着我的必要吗?” 不等顾琼楼回答,林渝千已经琢磨出来了,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不是吧,你对象,你上次说的对象就是他?” “……” 顾琼楼张了张口,默认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 他迟疑了下,毕竟没有谁正式告白,也没有谁说过我们交往吧,跳过这一步骤,直接把情侣之间能做的事都做了……不过他本来就是冲着和白鸿影做炮友去的,所以也不在乎,甚至有意避开这类话题,当然这些不可能告诉林渝千。 “大概……几个月吧。”如果从第一次接吻开始算的话。 “你他妈──”林渝千死死盯着对面的人,差点破口大骂,他缓了缓,说:“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你可能喜欢男人,你不说我也就不提,老家那边谁来问我都说不晓得。但是你妈的你居然……顾琼楼,这世界那麽多男人给你搞,你为什麽要……为什麽要……妈的!” 顾琼楼一时也傻了,他有料到对方会因为医患的身分不赞同,但却没想到林渝千居然这麽生气。 “我没有强迫他,就是……自然相处,然後水到渠成,”顾琼楼辩解道,“不跟你说只是怕你观感不好,真没别的意思。” 林渝千冷笑了声: “对,你们正常谈恋爱,你们水到渠成,然後你心里又有个念念不忘的老情人。” 这下换顾琼楼愣住了,他脱口而出:“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林渝千扯着嘴角:“你自己喝醉时说的,你说你有个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的人,你已经喜欢他喜欢了十年,怎麽,和鸿影在一起又能放下了?” “……”他心跳的飞快,想也不想反驳道:“我现在放下了。” “我他妈管你什麽时候放下呢!” 林渝千愤怒的捶了下桌子,发出硄的一声响。他酒意有些上头,红着脖子看着煞是恐怖,幸好店内吵闹,没有引来太大关注。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费了多大力气才让他不会再时不时自残?让他能够淡忘过去的创伤,走出房门同人正常的交流?你既然不能真心对他,那你去招惹他又是几个意思?” “顾琼楼,我们医生再怎麽专业,也不可能深入到患者的生活,只要在这个社会上行走,必然就会碰上破人破事,我没有办法护着哪一个人直到永远。但是你,我认识你,我也他妈知道你根本没放下你那老情人,你当我傻子吗?你不跟我说是因为,只要牵扯上的关系越少,你玩腻了随时都能甩了他走人!” 顾琼楼沉默着不答话,手却已经抖的握不住啤酒罐。 “顾琼楼,”林渝千红着眼睛,“他是我看了一年的小孩,求求你赶紧分吧,只是几个月还来得及,找个体面的理由,不要伤害到他,我保证每日烧香替你祈祷你和老情人终成眷属……你要真寂寞,我再给你介绍别的优质好男人都成。” 顾琼楼咬了咬牙,他想说我不分,脑海中闪过的是他接了通电话,头也不回的走出餐厅,还有他带着酒气,醉眼朦胧的诉说他有多失望另一个人。 “……我们吵架了,他把我拉黑,我已经好几天找不到他,所以才想起问你。我知道你有义务保密,可是他真的什麽都没告诉我,我也从没想过他有这麽严重的问题,我一直以为他跟我一样,就像你说的,压力大找人聊聊……拜托了,渝千,你让我知道点什麽都好。” “……” “到底是怎麽回事,拜托你告诉我吧,我是真心想弥补过错,你说点什麽都行。” 林渝千沉默不语,没有强硬的拒绝让顾琼楼感到一丝希望,“求你了,”他直直的盯着对方的眼睛,“我──没有什麽放不下的人,那都过去了,我现在心里只有鸿影。如果最後分手更好,我也得当面和他说,至少我跟他相处了几个月,你让我知道点什麽,我也想做些对他好的事。” “求你了,渝千,真的求你了。我没有要只跟他玩玩,我现在是真心的。” 最终,林渝千叹了口气。 他拿起帐单,另一手抓起外套,扔着一桌几乎没动过几口的菜就去前台结帐,顾琼楼也连忙跟上。 等走到外头,迎面扑来的夜风吹散了酒气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气味,两道人影一前一後的印在街边。 “你知道他出过车祸吗?” 冷不丁的,林渝千停下脚步发问。 顾琼楼记起那道划在左腿上的疤痕,点点头:“我知道。” “好,”林渝千又问:“那你知道他的记忆力很好吗?” 顾琼楼茫然的看着他,随後想起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和客户通完电话,抄下了对方给的两个地址。从饭馆出来後,那张纸条却不见了,他正着急,目睹全程的白鸿影就背出了上面的内容。 “他对图像特别敏感,看过的画面都能够在他脑中停留,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翻出来。”林渝千说:“大一的暑假,他和朋友出去玩,路上出了车祸,朋友被当场撞死,而他被困在车内,直到几个小时後才被人救出来。” 因为记忆力太好,对方的死状总会一遍又一遍的被反覆拖出来,逼迫他不得不仔细的深刻的再次描摹过每一个残忍的细节。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因为人类的记忆力有限,很容易就被新的刺激层层覆盖。” “可白鸿影不行,他被困在那件事故里头,只有疼痛才能分散掉一丝注意。他在医院时就会不停拿头撞墙,撞到头破血流,院方只好用拘束带绑住他的手脚,谁跟他说话他都不搭理,同学来看他也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他出院後,社工连系到我学弟的诊间做治疗,後来他有事要忙,就转介到我这儿。” “他的家人呢?”顾琼楼艰难问道:“怎麽放他一个人住在外面?” “他父母离异,各自都有家庭,爸爸的态度是完全不想管,当作自己没有这个孩子;mama有心想关怀,但是她刚怀孕,又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婆婆,所以到最後就都不了了之。” 白鸿影从没抱怨过自己的家庭,或者说,负面的情绪很少会在他身上出现,他总是朝气蓬勃,像是在一个美满健全的环境中长大,拥有很多很多爱,温和阳光的大男孩。 顾琼楼也曾暗地里嫉妒过,虽然一晃而逝。 毕竟他的父母从来不懂得尊重自己的小孩,动辄就是冷嘲热讽。他被打压得自卑怯懦,尽管成年後挺起胸膛,骨子里却还是带着血亲赋予的刻薄。 现在才明白,他所嫉妒的、所比较的居然都是源於自己的想像,白鸿影想让他看到什麽,他便看到什麽,他从不过问。 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只在忙着可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