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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初吻

    岷山平素称得上气候宜人,只这孟夏时分频频骤雨烦人了些。玄茗在此日久,只消看眼云象便知当天雨水多寡天气好坏。

    今日湿气浸骨,空中云卷如絮,灰蒙垂坠,他原想任谁都能瞧出这日子不宜出行,便打消了去蓊郁林间一探的心思——可想归这麽想,却不知缘何老隐隐地心惊rou跳。

    傻糯米糕不会这种天还上山罢?仔细思忖起来,上回他也想拿眼直视烈日,看上去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真能晓得天要变了麽?

    终究没能说服自己好生待在屋里,男人踟蹰片刻,最後仍是出了门。

    白跑一趟也比真让糯米糕有个闪失好些。还没到地儿就落起了雨,水珠打得身上生疼,玄茗心底不安愈发强烈,这股惴惴在抵达那片林子时得到了印证——平时被他收买陪苏云岫玩耍的小动物们见人出现,纷纷急匆匆地凑上来,一只灰毛兔子开了口,少女般清脆的嗓音急切不已:「书生受伤了!倒在前头!」

    牠们开了灵智,能吐人言,却尚不能化作人形。纵是瞧见苏云岫跌伤,小小身躯也没法儿帮扶他一把,正围成一团着急,商讨想寻玄茗来搭把手,男人便自个现了身。

    玄茗霎时绷紧了背脊,沉声道:「他在何处?」

    放在平时,他自可循糯米糕身上那股书卷独有的气味找过去;可雨势太大,水气冲乱了一切,他没时间再抽丝剥茧地摸索,索性直接让牠们带路。

    兔子和小鹿蹦躂着领他过去。还没走近,玄茗就见裹着青衫的书生正闭着眼坐在泥地上,面容苍白胜雪,在大雨中摇晃着,彷佛尚未荼靡便被摧折凋零的花。

    一颗心被提到了空中,不知是该恼他傻气添麻烦,还是心疼他为寻自己憔悴如斯。思来想去,最终只得一声无奈喟叹,男人一把抱起凉得惊心的清瘦书生,低声谢过指路的动物们後便往山巅居处回转。

    蒙上薄尘的泥瓦炭盆被掸净了灰摆在榻侧,玄茗使术催红了新炭,湿泞屋内倏然暖和起来。被安置在床铺上头的苏云岫眼睫轻颤,双颊染遍潮红,自唇瓣间逸出微微呻吟。

    还是受凉了。玄茗立在床侧,居高临下地端详他。即便带着糯米糕回来的路上已经用术法蔽去雨水,烘乾他一身湿透衣衫,还治好了扭伤的红肿脚踝,娇气的小少爷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病气缠上了身。

    那个老跟在他身边的书僮今日怎地不见了人?玄茗暗想。少年聒噪地很,像个老妈子似地镇日要他家少爷小心这里注意那处,说糯米糕身子弱禁不起折腾,别再这麽勤着往山中跑才好。词儿倒是句句有理,这种要命时刻就不见了人影,莫不是钻着空子偷懒了,才让傻书生独身上了山来?

    细微的咳嗽声从苏云岫口中传出,约莫是发起了热,原先牛乳般白净的肌肤此刻和瓦盆里烧红的炭色相类,柔软双唇乾裂竭涸,呢喃着道:「水……」

    冷不防听见他说话,玄茗一怔,收回凝在脸上的目光,转身取了杯水。

    这时男人又犯起了难——这麽躺着,糯米糕喝水非得噎着不可;可自己这床也没个能依靠处,端是如何才好?

    没了别的法子,玄茗只得也坐到床边,将他上身扶起,揽着瘦削肩头,将水杯递到唇边喂他。

    烧得迷迷糊糊的,苏云岫对贴在唇畔的冰冷容器本能地排斥,紧闭着嫣红双唇,没有半分通融意味。

    玄茗苦恼起来。

    糯米糕恁地这番麻烦?给了床休息不够,喂了水还推拒,难道要他以口相就不成?

    这主意方冒出个头,玄茗便被自己吓了好大一跳,险些没打翻手里的水。

    怕不是被糯米糕身上热气烫坏了脑袋,他怎会生出这番想法?

    这厢玄茗兀自骇然,手里搂着的书生喘息却愈发沉重,张着唇梦呓似地喃喃着讨要水喝。男人犹豫一会,终究仰起了头,含了口水,凑近那张guntang脸庞。

    许是真的渴狠了,又或是有别生冷杯盏,带有体温的唇令他松了抗拒,苏云岫这回安分地很,自己乖乖轻启唇瓣,任玄茗渡水予他饮下。

    虽说别扭,可他愿意张口,玄茗心中总算安稳了些。正寻思着这下便能拿水杯喂他,烧得通红的糯米糕却冷不防伸出舌尖,舔了舔他尚来不及离远的嘴:「水……再一些……」

    这下水杯真翻了。才被烤乾的衣物又湿了一片,玄茗大为震惊,差点儿没甩手将苏云岫抛回床榻。

    一番动静惊动了此时半梦半醒的苏云岫。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眼帘,在勉强看清揽着自己的是何许人後似也怔住了。

    「恩公……?」

    玄茗原想他如今清醒过来,下一步约莫是要挣脱自己;可只消一瞬功夫,虎妖便明白了糯米糕压根没醒,只不过是张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做梦罢了。

    「恩公,你来迟了……」

    苏云岫不仅没半分离开他的意思,反倒将身子挨得更紧了些,靠在男人宽阔肩上抽噎着:「我、我已不在人世间了……如今、当怎麽报恩才好……」

    「……」

    被他委屈又认真的胡言乱语逗得想笑,又恼这傻瓜一意孤行差点扔了命,玄茗低头,望着他妍妍容色,忽然有了想和小书生对话的念头。

    「你口口声声说着报恩,如今就这番轻贱我救回的命?」

    他本就生得冷峻,刻意板起张脸时方圆十里都能嗅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苏云岫听他搁下重话,虽知是自己不对在先,可又想着都已魂归黄泉了,便是做鬼也不愿男人误解,便扬起脸扇着长睫辩解:「我想寻恩公,方日日上山来,并非刻意如此。」

    玄茗自然知道他为何行事,可亲耳听见白白软软的糯米糕用黏糊嗓音说出口,仍是止不住心口微悸。

    「我早说过不必你报恩,缘何执着如斯。」

    抹去心中那丝动摇,玄茗却难绷住冷硬神情,语气放缓许多:「日後毋须再守在那处,既说不受你的谢,你便是再久也等不到我。」

    大抵是方才喂水时不意间灌注其中的灵力起了作用,苏云岫身上热意退了些许,神智亦清楚了点。听他一说,又察觉自个胸膛里的物事正有力跳动,一双杏眸笼上惘色:「……我没死麽?恩公又救了我?」

    「嗯。」

    见他总算反应过来,玄茗让迷茫的糯米糕靠在墙边,自己起身将空空如也的水杯复又填满,放到他手里:「喝水歇会,晚些带你下山。」

    一看便知不沾阳春水的白皙指头小心翼翼地捧高竹杯,苏云岫小鹿般啜饮着凉水,未几,忽地捏紧了杯身,懵懂道:「恩公方才,是以口喂我麽……?」

    意识一旦明晰,刚只当作是浑噩梦境的片段便一一浮上脑海。苏云岫忆起刚才唇上乾燥触感,才退了烧的双颊又漫上火红。

    他都做了些什麽?竟然伸着舌舔恩公撒娇讨水,是被老用这招和自己要果子吃的小兔小鹿们带坏了麽?

    没料到他还记得这荏,玄茗霎时与成了颗桃子的苏云岫一齐红了脸,僵硬道:「你怎麽也不开口,我只得出此下策。」

    说罢仍觉尴尬,别过了脸,冷声道:「若冒犯了你,我向你赔罪。」

    苏云岫慌忙摇头:「怎麽是冒犯!是、是我冒犯恩公……」话到後头,声音愈发小了下去,始终没脸提起自己和小动物无异的行径,糯米糕拿水杯掩住脸蛋,轻声道:「恩公救了我两回,我感谢都来不及,哪有怨怼呢。」

    「……你若好些了,这就准备下山罢。」苏云岫的谢言听得他耳里都要生茧,玄茗却奇异地并不厌恶这种反覆。只是他既已决心不与糯米糕再有牵扯,便没打算纵容这股好感持续,於是回过脸来问显然精神许多的书生:「外头还亮堂着,雨也停了,路会好走点。」

    羞赧着吐露的感谢只换来逐客令,苏云岫双唇轻抿,磨蹭着掀了薄被下榻,穿着鞋软声道:「我见恩公独居於此,生活兴许多有不便,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不必。」玄茗果断地回绝了他。

    糯米糕噘起樱桃般嫣红饱满的唇,伸手在衣襟里摸索片刻,掏出张皱巴银票:「若是如此,恩公可否收下这点谢酬……」

    这回男人迟疑了会,苏云岫眨眨眼,殷殷地瞧着他,只道是他抵抗不了金银诱惑,总算要松口了;殊不知玄茗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闭门羹:「不必。你自己留着罢。」

    苏云岫当他是因银票犹豫,却没想到男人之所以迟滞片刻是只顾瞧自己撒娇的模样。

    一个成年人,还是面容清俊的男子,缘何撒起娇来一点也不别扭,还颇有些可爱?

    百试百灵的撒娇被再三拒绝,糯米糕脾气再软也禁不住委屈,垂下眼睫闷闷不乐地要将脚套入锦履中,瞥见还残存乌青的脚踝後蓦地双眼一亮。

    「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搅扰恩公……」苏云岫低低说着,自榻上立起身子,尚未站直就吃痛地嘶了声,一下跌坐回了床边:「疼……」

    彷佛被那声痛呼捏住心尖,玄茗上前一步,蹲下身道:「这儿还疼?」

    莫非是他灵力用得不够?他治癒术法使得少,最多就是给来偷采果子吃却跌下树的松鼠治治腿,还真不知给凡人疗伤应当如何拿捏分寸。

    其实一点也不疼的苏云岫看着男人头顶发旋,心虚地嗓音轻颤:「怕是没法走了……」

    他知道恩公嘴上虽冷漠,心地却柔软,要不也不会一再出手相救。眼下自己脚都伤成这样了,男人决计不会强迫他撑着跛足下山。

    用这当藉口待久一些,再多磨磨恩公,最後总会收下谢礼吧?自觉主意绝妙的糯米糕敛起因得意而绽开的笑,煞有其事地又嘟囔了几声疼,只待玄茗开口挽留。

    男人沉默半晌,发出一声无奈叹息。

    「既是如此,」玄茗起身,背过身子後复又蹲低:「上来罢,我背你下山。」

    「少爷——少爷!我的小祖宗欸——」

    山林间回荡着杜仲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唤,雨後山林较平时凉爽不少,杜仲却被冷汗浸透了背脊。

    难怪赶车下山时便眼皮直跳,他那时只当是丹薇思念所致,半点也没想到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竟也学会了阳奉阴违,背着自己悄悄离了庄子。眼下已近薄暮时分,苏云岫却迟迟没回庄里,才赶回庄子的杜仲这下急得跳脚,提了灯就往平时苏云岫守株待兔的地方一个劲跑。

    千万别是出事了才好。眼看地上满是大雨留下的水洼,杜仲不免七上八下——少爷不会是淋雨受了寒,倒在了某处吧?还是迷了方向,找不着路回庄?

    他心急火燎地都要提不住灯盏,恨不得甩开手奔得更快些,视线里却忽然闯入了个熟悉身影。

    真要说起来,那身影是两个,而他熟悉的只有被人负在背上,脸上写满不开心的那人。

    「少爷!」

    杜仲热泪盈眶,好歹还记着此处都是草木,乱扔灯火会烧毁整片林子,於是按捺住了振臂相迎的冲动:「我的好少爷!你这是去哪儿了?」

    老远便听见杜仲高呼的玄茗见状,停下了稳健前行的步伐,待书僮跑到身前方淡淡道:「他扭伤了脚,不好走路,你扶他一把。」

    话音未竟,他便感觉背上一轻,圈在肩上的手臂也舒展开来,糯米糕软乎乎的嗓音伴随落地声响传入耳畔:「多谢恩公,我好多了,不必劳烦杜仲。」

    玄茗顿了顿。

    不是说没法走路麽?怎麽如今看上去动作却利索地很?

    疑惑归疑惑,男人倒也无意多想。目光停留在径直走到杜仲身旁的苏云岫面上片刻,方颔首道:「告辞。」

    杜仲是个善於察言观色的,见两人间氛围怪异,又听苏云岫唤那男子恩公,也顾不上责备独自外出的少爷,糊里糊涂道:「少爷,这又是你哪门恩公?」

    「我的恩公就一个。」没能继续赖在玄茗家中死皮赖脸的书生闷闷不乐,望向男人背影消失处:「杜仲,今日你早点儿歇下,明天我们还上山来。」

    杜仲愕然:「还来?」

    「自然。」苏云岫噘嘴:「恩公一日不收谢礼,我便日日寻他,瞧是谁先败下阵来。」

    隔日清早,玄茗站在屋外,看着背了一筐各色珍玩的杜仲和满面无辜的糯米糕,不知自己应当作何表情。

    该说他取名本事堪比神算子麽——这糯米糕还真是一沾上身,就休想能再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