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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遇

    鹿川是南方城市,树木丛生,一年两季的万叶飘落。秋末冬月落一季,初春桃月落一季。现在正是叶落归根的冬月中旬,小区里种植的榆树樟树纷纷飘落第一批破败残叶,路上皆是铺陈的落叶,半青半黄,踩上去如同宣虚的地毯。

    领证安定下来后,苏琪是经常独自跑下楼散步的,多披上两件长风衣,再偷偷带一条顾念东的围巾,拿了钥匙就下楼呼吸新鲜空气了。这里没有苏琪认识的人,他有些孤单,散步散得累了就坐在竹林前的长凳上,摸着肚子看漫天落叶。

    这天天气预报有雨,苏琪早早把工作做完了,拿了把伞下楼遛弯,下楼时还是晴空白日,遛到6栋前风云突变,天色转阴,即知预报大雨将至,遂打算撑起伞往家里走,绕到6栋一层的小花园前,正见一个男人踩着石阶伸手在葡萄架子上,藤蔓还高,一条腿翘起,一条腿努力了脚尖,身弯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

    伞下,苏琪只勉强看清男人侧面,他穿一身不符合他年龄的童装,上衣长袖显宽大,衣前画着一只喜羊羊,裤子露着脚踝。心想这人真是不怕冷的,鹿川的秋末南风天,湿气极重,如此穿搭也不怕伤寒到了关节。那一手也不知在够什么家什,迟迟不见结果,想必是路过别人家葡萄架嘴馋,就想顺手牵羊顺一两颗来。

    苏琪心里一下就生出鄙夷,但雨已噗嗒噗嗒落下,他也不忍心让这人挨沦,就撑着伞走上台阶,站在男人身边。

    一段暗红的布遮住上空视线,男人立稳看了眼撑伞人,苏琪也淡漠地看回去,才看清男人长相,白白净净,高眉杏眼,黑发红唇,肌肤莹润,生得一张尖下巴的瓜子脸。

    长得好生体面,却做这种梁上君子之事。这人也丝毫不知羞耻,迎着苏琪的脸看了大半天。

    苏琪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男人答:“咱们见过的。你是不是鹿川大学22界的优毕?”

    苏琪在脑里转了个弯,见这男人个子矮小,声音稚嫩,面容精致,大概也是个omega,又提及大学毕业的事,恐怕他也是鹿川大学毕业的学生,只是苏琪如何都想不起来这个人的脸。

    见苏琪迟疑,男人笑着往伞中心靠了靠,身上的梅子味儿散到苏琪周围。他甩掉了手上沾染的雨露,又拽了几下身上的童装,脸上一直挂着温婉的笑颜。

    男人说:“我叫孙逸欢,和你同届,是鹿大汉语言文学院的优毕,我们俩一起照过合照,那时候,我就站在你正前方。”

    苏琪低了头:“不好意思,我没注意过,所以不知道,我们从不认识,你居然还能认得出来我。”

    孙逸欢又看了一会儿苏琪的脸:“不注意不记得才正常,我后来常看大学时的照片,看得多了,就把照片里的人脸都记得一清二楚。你和四年前一样,一点没变呢。”

    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逐渐密集,雨大了。苏琪提出先送孙逸欢回他家再自己返回,可逸欢却说,他家就在6栋二层东户,拉起苏琪的举伞的手就往6栋楼栋里走。二人走到楼栋门口,逸欢又停脚转身看了眼葡萄架,眼中露出失落神色。

    “你在看什么?没吃到葡萄所以不高兴?”

    逸欢撅着嘴:“我的小风筝…”

    顺着逸欢眼巴巴望着的方向悄悄抬伞看去,可看到藤蔓架子最高处确有一只花花绿绿的小风筝落着,已经被雨水全打湿了。

    所以孙逸欢并非是偷嘴吃一楼小院家的葡萄,而是瓜田李下,想要拿回不小心落在架上的风筝。

    是自己错怪他了。听及他是同届校友,刚刚说话语调也天真无邪,像是个实在可爱的人,又是个和自己一样的omega,苏琪反多出一分亲近。他让逸欢留在楼梯间,自己打着伞走上台阶,他比逸欢高出一头,稍微垫了垫脚就摸到了风筝的鸢尾,轻轻扯拽就拽了下来。

    一看到风筝失而复得,逸欢的一双眼睛就亮了起来。苏琪本想就此直接离开,可孙逸欢正在兴头上,说什么也要留住苏琪到自家里坐。盛情难却,苏琪便也跟着他上了楼。

    门未打开就听得门后传来狗吠声。逸欢解释这是家里养的一只田园犬,最会看家,它是闻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才会叫出来。孙逸欢家里是没有人的。和自家不同,他家里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高科技家具,但装潢古朴,哪哪儿都堆着书。什么书都是有的,古书,名着,,传记,中文的,繁体的,外文的。空气里都漂浮着书页纸张的味道。

    还是个文化人。又让苏琪添了好感。进了家坐下,逸欢就从书房里取出当年优毕的集体照和苏琪指认,逸欢手指着他们二人,却看到苏琪一直盯着照片另一端的一个人头看。

    “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苏琪。”

    “这名字好听。我喜欢你的琪字。”

    苏琪看了逸欢一眼,视线缓缓落回到照片里的顾念东身上,若有所思地说:“谢谢,你的名字也好听。”

    “你在看谁呀?”逸欢手随便指了个人头问,“是他吗?”

    苏琪摇摇头,想了想才指了顾念东的人头说,“我在看我爱人。”

    “呀,看不出来你结婚了!你老公好帅哦…”逸欢把苏琪拉到沙发边上,信手把座上的堆着的好几本推到一边,两人挨着坐下,“我也结婚了。不过我老公是咱们母校邻校警官学院的,他是警察。”

    话被孙逸欢带动着聊了起来。两人各自说了说情况才越发觉得有缘。原来孙逸欢也是怀着孕的,比苏琪晚了一个月。他在家备孕,丈夫名叫陆钧清,是辖区派出所里的一级警司,公务繁忙不住家,每周只周末回来家休半天小假,二人聚少离多,所以逸欢基本过着独居生活。

    夫妻两人在毕业第二年就在云庭小区买了房子。孙逸欢很少外出面世,最大的交际圈也不过是楼上楼下的邻里。这倒是和苏琪目前的生活状态很像。

    “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苏琪捡起手边的一本书硬皮都被翻软了的,随便一翻,正看到「布衣饭菜,可乐终生,不必做远游计矣。」

    “你是个作家。”苏琪合上书。

    逸欢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怎么就看出来了?我刚和你聊天,一点关于我职业的东西都没有透露的。”

    这不难想到。一个民警一月能挣多少钱?孙逸欢又整日窝在家中,能让一对刚毕业一年的小夫妻买得起这样一套近两百平的房子,只能说明他孙逸欢有深藏不露的职业可以给他提供高收入。除非他们中了彩票或者是富二代。家里堆着这么些书,苏琪能联想到的头一个职业,就是作家。

    “我猜的。感觉你有文人气质。”

    “你猜的还真准。”逸欢两手搭在膝盖上拍动着细软的手指,“你是做什么的?”

    苏琪就把自己的工作讲给了孙逸欢。听苏琪讲他往日的工作,孙逸欢就像小孩子听课一般神情专注,咧着嘴浅浅地笑,听到不明白的地方还特别细致地发问。问完了工作,他又问起苏琪的老公,问起他们两人如何如何恋爱,如何如何怀上的孩子,问起苏琪是怎么样备孕的。一连串问下来,逸欢知道,苏琪和自己还真是相像,偌大一个云庭,也是一个认识知心的朋友也没有。

    这样的人,让人觉得又想亲近,又对他的贴近而一头雾水。见惯了冷与默,这世上的人往往最擅长画地为牢,不愿让别人走进自己的小圈,也没有心思了解别人的生活。

    而孙逸欢,好像对苏琪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关于家里的事情,苏琪敷衍了两句过去,被孙逸欢听出了搪塞的口吻。他凑近苏琪的肩膀,闭上眼睛闻了闻,说:“橙子香,你的信息素真好闻。”

    这一探身,就把他脖颈的腺体全不加遮掩地露了出来,苏琪嗅到一股灼热的梅子香气。低头将自己的腺体暴露,并辅以释放热温的信息素,这种行为,是omega向自己的同类示好的标志。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没有对逸欢的行为做出回应。逸欢就势倒在苏琪肩头,拉着苏琪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抚摸,摸着摸着,两人白皙的手便压着,指头扣在了一起。

    “孙逸欢?…”

    “我给你看个东西。”逸欢突然拉着苏琪进了书房。书柜最上层摆放了一排精装本的,都是青年作家“云栖”的作品。

    “你是云栖…”苏琪特意断句,瞟了眼逸欢的眼神,“的粉丝?”

    “我就是云栖。”

    那难怪了。云栖是当下势头正盛的青年作家,在同龄的80-90后作家都腾不出空写长篇作品时,云栖从2020年开始,保持着每年一部大长篇幻想类出版。都说苦难是艺术的温床,而云栖从年龄上看,就知道是新世纪生人,处在好时代的好时候,却也可以写出来极其优秀的时代气息浓郁的幻想类作品。他也一度被读者和粉丝们称为 “鬼才作家”。

    他的六本里,随便拿出来哪一本都是百万级别的出版费和版权费,买下这栋房子绰绰有余。

    小小一个云庭小区真是卧虎藏龙,任谁都想不到无人不知不晓,少年成名的青年大作家云栖竟然是小隐隐于市的孙逸欢。而苏琪也觉得,今日二人因一只风筝结缘,发现是曾经的校友,逸欢又有意和自己交好,也算是一桩奇遇了。

    不过,既然是以笔名写作,就代表作者情愿带着马甲隐姓埋名,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逸欢怎的就把自己就是云栖这件事直接告诉了初次相识的苏琪呢?

    苏琪提出了疑问。

    逸欢说道:“苏琪,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的。刚刚和你聊天,我知道你不是个多事的人,说的少做的多。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所以想和你做朋友。在云庭住了三四年,除了我老公,竟然连一个能说话的朋友也没有,我实在孤单。”

    “所以你才把你是云栖这件事告诉我。”

    “对。我就是云栖这件事,只有我家人和出版社那群人知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外人」,不过我不怕你知道的。我认定你是个安分的人,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才会绝对相信你,不会把这件事告知别人。苏琪,我想和你做朋友,能答应我吗?”

    逸欢发问的口吻还真是像个小孩子,和他穿的童装一样纯净。朋友的概念,在苏琪这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是缺失的,他从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投注感情,浪费能量,因为他并不相信世界上有牢固的友情,未离家上学前,那些所谓“朋友”,正是在背后给他捅刀子,伤害,践踏他的人,大学之后,他用冷漠的面孔把自己包裹,告诉过路的每个人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假模假式的关心,和惺惺作态的情谊,工作后更是如此。

    信任,不过就是一种滑稽的好感。苏琪看透了。

    逸欢,是这么些年来,除却顾念东之外头一个主动接近他的人。他当然渴望着真切的友谊,也渴望有人能在顾念东不在家时和他一起聊天,找点事做。可是渴望的背后也暗藏着恐惧,他恐惧把自己的秘密讲给孙逸欢听,如果讲了,这段看似坚固的友情就会碎裂。

    他永远忘不了别人看向是双性人的自己的眼神。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顾念东一样接纳自己是双性人的事实的。他因自己的双性人身份受过重创,已经对人世间的许多情感都失望到厌烦疲倦。孙逸欢不是坏人,还把他最大的秘密说予苏琪听,足见他对苏琪的信任和想要搭建这段友情的诚意。但苏琪不愿拿这个来赌,人性是经不过赌的,如果赌输了,后果会严重到苏琪无法承受。

    难道要他像当年18岁高考毕业时那样再来一次净身出走吗?他可是已经和顾念东结婚的人。而且还怀着孩子。

    “有缘再说吧。你是云栖的事,我就当没听见。我该走了。”

    雨并没有停,苏琪推开了孙逸欢的手往屋门口走去,在离开前,逸欢冲出来喊住了他。

    “等下,苏琪。我能问问你在哪栋住吗?”

    “16栋5层西。”

    “那…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去你家找你吗?”

    问完,孙逸欢露出一个恳求的微笑。

    “以后再说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