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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春归》时知意番外

    我是怎么遇到云非的呢,是某个炎热的夏日,蝉声聒噪,我跪在门庭前,祈求祖母不要把那身份低微的人送进来。

    他是来做我媳妇的,十岁的我在婢女那听来的,是这个人,他会占我的床、用我的东西、分我的月俸。

    这些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要因为另一个人被迫分出去,那时的我是厌烦且嫉恨的。

    他在这个时节来到我身边,站在我身后,听我跪在外面跟祖母诉苦,说不想要他。

    那时的他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愚笨,粗鲁,进门的第一天,被我罚跪在床边,他没听,只动手收拾了杂乱的屋子。

    我自然气得厉害,晚上不许他上床睡觉,他便在旁边的小榻上铺了被子,睡得很熟,那个地方在我眼里是婢女才睡的,云非正合适。

    现在想来,原来云非自那时就十分倔强了。

    他就像身边丑陋的影子,月影摇曳里的黑色,黏腻,难堪,怎么都甩不掉,我气急败坏的骂声一次比一次难听,有时传到我的耳里,那一瞬也曾惊讶过,我为何要对云非这般凶。

    太傅授课时,他定要跟在我身边,其他皇子身边都是俏丽或聪慧的伴读,每个都比云非好上千倍万倍,只有我的身边跟着一个这般粗笨的人。

    云非研得一手好墨,沏的茶水清新的香气中带着一丝涩味和苦味,我甚爱,但生活上越依赖他,厌恶却愈来愈多。

    我讨厌的究竟是谁,是那个受到欺负只会在深夜里痛哭的我?还是从小榻上起身,温柔的把我拥入怀里的云非。

    我不知道,只清楚一贯要强的我,讨厌软弱,讨厌一切让我坚强不起来的东西。

    因为云非,课堂上的先生会用一种可惜的目光看着我,从前刁难我的兄长不再理会我,曾夸赞我是最有前途的皇子的官员,再未差人送信与我。

    很多东西都因为云非,我败了个彻底,只是怎么求祖母都不愿换,说是母亲生前指定的人家,不论怎么不喜欢都要忍耐,这算是她唯一的遗愿。

    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不记得她怀抱的温度,自然不想遵循她的教诲,连这唯一的遗愿在我眼中,都是难以踢开的附属品,黏腻到无语伦比,是我衣袍上无法去除的污渍。

    过于讨厌云非,以至于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迁怒是常有的事儿,学堂里面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回到住处,他便成了出气筒。

    茶水泼在他身上,卷轴砸在他身上,连他做好的饭菜,我会一道一道倒在地上,告诉他这些是畜生都不食的东西。

    云非一直没什么怨言,他还是会在我半夜呓语难眠之时,坐在榻上轻轻拍我的背,一定是夜色过于深沉,让我失了分寸,几番张口想制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只有我自己知道,左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流了泪,沁进枕头里,沉了少年的梦。

    我不记得云非的年龄,只知道比我大上几岁,知道他没什么背景没什么地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后来,知道他温和的脾气一般只对我,对忤逆我的下人,他的语气和神情很凶;还知道,他是没落大家族的遗腹子,但因身体有疾,加之母亲对他有恩,便嫁给了我;他并不是四书五经都不识,反而字字句句都有自己的见解,只嫁了人,无论在何处都要收起锋芒。

    没人会在意他究竟识几个字,所有人都会讥笑,笑我们一个是敛起野心的落魄之人,一个是母族没落的疯狗,做什么事都要唯唯诺诺,计较万分。

    连祖母也叮嘱我,不要站队,不要轻易入他人阵营,只安安稳稳的和云非在一起,做个地域之主即可,其他的莫要多想。

    这也是母亲生前所期望的,她希望我懂得爱与自由的可贵,懂得洒脱和真诚的难得,懂得野心和欲望的代价。

    那时的我眼中最珍贵的是什么呢?是朝堂上父皇朗声的称赞,是皇兄嫉恨的眼神,是一次次凯旋后踏入京城的马蹄声。

    我是拼了命地去获得这些想要的,权势和地位,尊敬和信任,一次次斩敌于马下,血液迸在脸上的那一刻,是荣誉的光辉,是地位的提升,这些比母亲口中的任何一个期望都要来得畅快。

    云非还是陪在我身边,已没人说他嫁给我是个错误,他沏茶的手艺越来越好,苦味融入飘渺的烟雾里,总能透过那层雾看到云非心疼的目光。

    他总说知意,歇一歇,莫要累着。

    他懂什么?如果没有日夜不停的战斗和斟酌,哪里得来短暂的安宁,这偌大的京城哪里容下我们的脚印。

    云非还是那样烦,总要管着我的每一件事,内务就罢了,在外的酒宴也要提醒我注意口中酒和他人语,会在我每次上朝前特意写上几条必须注意的事情。

    他自祖母去世后开始这样迂腐,总告知我凡事要慢慢来,要懂得场面上的的人与话未必真实,说的时候眉眼间总透出难以消解的忧愁。

    我知道他挂念我,即便我在他二十五岁之际仍没开口迎他入门。

    每次在外征战,他会在家等我,还会常常传来书信告知一些事情,结尾仍要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保重身体,烛火前看他的信,总觉得恍惚,一次次的征战,得到的不仅是荣誉和称号,还有云非日益增长的年纪,和一沓沓代表着思念的书信。

    现在的我对云非是什么想法?大概是陪伴已久无法割舍的羁绊,他算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年少对他的厌恶早已随时间消散在风里,但我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路的终点会不会有云非,我不知道。

    我只需要每次传来捷报便好,高兴的不只是父皇,云非也会高兴,总要拉着我与我说上许久的话,我静静的听着,这次我们已两年未见,云非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长出了一根白发。

    我第一次开始因为时间的逝去而焦虑,镜中的我早已是大人模样,有时云非站在镜前帮我更衣,我看的更多的是他,一天一年,好像没有改变,又好像有很重要的东西变了。

    我开始急于求成,每日奔波劳碌,游走于官场之间,往日功绩带来的荣誉再也给不了我畅快的感受,似乎每晚回府的那抹烛光,才算最后的归途。

    一桩桩一件件,路走的越来越远,云非也帮我盘算着,斟酌着每时每刻每件事能带给我的益处,面对过于危险的时刻,他总劝我就此收手,当个藩王也好。

    忙碌前半生,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我在深夜里也想过,若事成,我想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给云非,只有这般才能弥补过往的亏欠。

    请求时间再慢一点,再等我一段时日,父皇就要传位了,他曾一遍遍夸赞我,朝堂上所有的人都看好我,百姓也盼望着我能成为他们的新皇。

    只需要再等等就好。

    云非一直都是温柔的,他总是眉眼弯弯的看着我,伏在案前帮我补那些打仗时被刀划破的衣服,少时嫌弃他粗笨且异于常人的身子,现在看来,总觉得每个地方都熨贴我心。

    最后一次上战场,我主动找他说了很多的话,他最后一句仍说的保重身体,我定定地看着他,就这样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眉眼,这次回来,不论事成与否,都要迎云非入门,成为我的夫人。

    晚间辗转反侧,听到静悄悄的走路声,是云非,他坐在我的床榻前,一遍遍的抚摸我的头发,好像很久,久到我醒来之际,床边的温度依旧是暖的。

    难以形容的感受萦上心头,走之前云非把我拉到一颗桃树下,第一次吻了我,他目光闪烁,似是有泪。

    我说等着我,这次回来后我们便成亲,他愣了愣,很温柔的笑了,点点头,帮我整理好铠甲,靠在门前,目送我离开。

    这次战事依旧顺利,大概只需一年便可凯旋,云非依旧每月会寄来一封信给我,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叮嘱,坐在旷野上,看着远处橙黄色的落日,我想,如果可以,以后定要带云非来看一次,他一定喜欢,还会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说些他的想法。

    次年二月的时候,我没收到云非的信,战事在收尾,作为首将还走不开,万分焦灼,只能差信使往家里寄了好几封信,那些时日,心里似死寂的水,无法忍受的孤寂,没有一刻不在期待云非的信。

    所幸三月中旬收到了,云非信里告诉我,院子里的桃树不知为何枯死了,种了一颗新的,待我归来时,一起给它浇水,第二年便可开花,他在枝桠上系一个铃铛,这样就能听见风的声音了。

    他还说,能听到的话,风要是从京城吹到塞北,就能告诉我他有多想我,希望到时候,风能帮他多捎去几句话。

    不需要风,只需要你亲自告诉我就好。

    第二天我便骑马踏着一路的青草回京了,这次不需要先回到京城请功,不需要在庆功宴上醉生梦死,不需要听那些官员奉承的话,只想听到云非的一声想我。

    一路上,似是明白了见桃花便欢喜不是因为花本身足够讨喜,是站在树下的人,笑意满满的脸,才足够他欢喜,连那带着一缕轻烟的香茶,只能是云非泡过的才足够好喝。

    踏春离去,再踏春归来,不论岁月有多蹉跎,只要挂念的人还等在原处就好,我已等不及要见到云非了,日夜兼程,风雨不休。

    等我身披晨霜来到家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挂满屋檐的白绫,一个木棺停在正厅,黑白的奠字,还看到了院子里云非说的那颗小树,明明处于花苞应该长满枝桠的三月,现在上面只挂了一串孤零零的铃铛。

    老仆看到我,相继跪在地上,大哭着说夫人去了,前天午夜三刻去的,走之前很安静,是一大早才发现的。

    我没说话,喉咙像是有一颗烧热的铁块卡在那,给不出任何回应,慢慢的走到还没封顶的木棺前,云非就躺在繁白的花簇里,眼睛闭着,嘴唇苍白。

    似是瘦了,面颊的rou都凹陷下去了,双手交叠着放到腹部,我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脸上,冰冷粗糙。

    我的云非,是我的云非,就这样躺在这狭窄的木棺里,明明几天前还说想我,想和我一起给桃树浇水,为何抛下我独自走了。

    是生气我这次离开太久了吗,是我的错,以前也是,每次都让你等很久,都是我的错,想听你责骂我,听你说我是个不懂得珍惜的笨蛋,听你说我活该。

    最好远远地跑开,嫁给别人,嫁给懂得疼爱你的人,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我配不上你。

    怎样都好,云非,但不该是这样,去奈何桥的不该是你,我们还没成亲,还没来得及听你跟我说许多喜欢的故事。

    我不想听父皇的称赞了,不想知道拥有更多权势的感受了,我把这些都抛掉,永远永远不会再触碰,能不能换你醒来,能不能告诉我你其实好好的。

    我在棺前站了很久,不想动,不愿动,府医告诉我你忧虑过多,重症缠身,早几年已有征兆,只未及时发现,拖了很久,等症状显出来的时候,已经治不好了。

    云非,痛的时候会不会怪我,怪我这个不曾过问你感受,只一心想其他的负心人,你应该狠狠地斥责我,而不是都已经重病缠身,还在担心在塞外的我,那日桃花下的吻与泪,是觉得这是最后一面吗?

    云非,如果还有另一个世界就好了。

    在那个世界里,我不会在你初见我之时,说那些要赶走你的话。

    在那个世界里,我不会再让你等上很久,最后在满腔遗憾里逝去。

    在那个世界里,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只做不会让你担心的事。

    云非,我还没说过我爱你,我这颗心,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只为你跳动了。

    我会很快带着你喜欢的小铃铛去找你,会提前对它说很多话,到时候你贴在耳边听,不仅能听到风声,还能听到许多我想说给你的话。

    现在外面下雨了,很大的雨,小树苗还好好的,来年一定会长出很多很多的花,你期待的事情不会再让你失望。

    云非,我们之间,只得相识,难相知,不得相守,未曾共白头,愿来世的你,身体安康,官运亨通,与相爱之人白首,享齐人之乐,子孙之福。

    最好,莫要再遇着我。

    后记:

    据野史记载,被称为常胜战神却英年早逝的怜王爷,并非像古书上所撰写的那般突发恶疾逝去,而是练氏夫妇于山间游玩时,在一处新建的坟墓前发现了他跪着的尸体。

    死时手腕上缠了一串铃铛,手里还捧着一颗跳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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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搁下毛笔,看了看在哄小宝睡觉的云非,收起手中的纸,喝了一整杯他沏给我的茶,云非听到了,问我在写些什么,我说在写一场真实的梦。

    自几年前从床榻上醒来,胸腔处剖心的痛还在,却先看到了云非担心忧虑的脸庞,便知道窗外经久下着的雨,停了。

    “怎么了,感觉你很伤心”,云非坐过来,柔软温热的手心摸了摸我的脸,试了试茶壶里的水温,又给我倒了一杯清茶。

    “我在想,是不是该生三宝了”,我嬉皮笑脸,云非听了果然收起之前的神情,眼神带羞的看着我,半恼怒的指责我:“昨晚和今早都已好几次了,真不知道你是跟谁学坏的,是练家那小子吗,可别指望我像郑强一样好说话”。

    我把纸放进火盆里,抱起云非柔软的身体回房,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不因为别人,只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