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一步的感情

    心理医生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人，他并没有穿令人感到严肃的白大褂，一身简单轻便的白衬衫和深蓝色洗哭，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他头发很短，露出整张脸，皮肤白净，棱角柔和，看人的时候一双眼里总含着情，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放松情绪。

    “小朋友，我叫温晏。”青年人笑了笑，走到窗子前，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今天天气很好啊，对吧？”

    没了窗帘的遮挡，阳光争先恐后地照进病房，我感觉有点不适，忍不住往旁边缩了缩，半眯着眼睛好一会才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很好，温晏逆着光，看不清楚表情。

    “太亮了吗？抱歉。”温晏转身又将窗帘拉上，见我松了口气，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病床上，“小朋友吃早饭了吗？不吃早饭可不好。”

    我指了指自己吃剩一半的白粥，示意自己吃过了。

    他点点头，将手撑在下巴上，歪着头若有所思地问我，“喜欢什么呢？喜欢猫猫狗狗吗？”

    我摇摇头，又指指门外，用嘴型说，“喜欢、宋准。”

    “啊！我听懂了哦，那是她的名字吗？很好听哦。”我想也许温晏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但我懒得解释，他也没指出什么不对劲来，无厘头地和我拉家常。

    “你和你jiejie长得真漂亮，阿姨也很漂亮吧？”

    温晏低着头，这次并没有看着我的眼睛。

    我僵了僵，手指抓紧了被单，我妈的样子都快被岁月磨花了，我一想起我妈就是她垂着双脚的瞪着眼睛的样子。

    我摇摇头，记不清楚了，也许曾经她确实也是个美人，只是岁月辜负了她，记忆中的她并不怎么漂亮。

    宋余清倒还是很美，是个蛇蝎美人。

    “最近晚上睡得好吗？”

    我知道之前他同我拉家常只是为了放松我的情绪，这才是进入了正题，我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在他递过来的便签纸上写，“经常做噩梦。”

    “会梦到我妈。”

    温晏接过便签纸，手指摩擦两下，点了点头。

    “这样。”

    这场“会面”一直持续了大约六十分钟，温晏开门离开的时候还很调皮地大喊，“啊！你一直在外面站着等吗？”

    他说完也没等宋准答话，转头朝我眨眨眼离开了。

    “还、还顺利吗？”

    我摇摇头，宋准也会结巴了。

    “嗯，躺会儿吗？身上有不舒服吗？”

    我若有所思地动了动手脚，发现已经没原先疼得那么厉害了，我摇摇头，指着病房里挂着的小电视。

    宋准从柜子里摸出遥控板打开电视，递给我让我自己调台。

    第二天温晏也来了，还给我带了一小盒酥饼，香香甜甜的，我吃了一个，把剩下的几个装起来放进柜子，拿着笔写，“谢谢。”

    温晏盯着柜子，忽然问：“留给宋准的吗？”

    我点点头，耳尖开始发烫，下意识地伸出冰凉的指尖轻轻捏住耳朵，试图给它降降温。

    今天也是很普通的对话，温晏几乎从不主动触碰我心底里最害怕的东西，聊的东西大多是很轻松的话题。

    温晏来了几天，我有些着急，不知道这对我的病到底有什么帮助，我想要开口说话想要得疯了。

    他来的第五天，给我带了几块包装漂亮的糖，我没见过，也没吃，把糖放进兜里，用嘴型对他说，“谢谢。”

    然后又问温晏，我的嗓子什么时候能好？

    温晏从兜里摸出一小瓶药递给我，上面写了每天的分量，颇有些无奈地说，“你愿意接受暴露性治疗吗？”

    我疑惑地歪歪头，他顿了顿，解释，“你的临床表现是典型的PTSD导致的失语，也就是创伤性心理障碍。”

    “我观察过你，睡眠不好，噩梦多，容易出汗，焦虑，害怕，除了对待宋准你的感情几乎是麻木的，这个药只能帮助你减轻焦虑失眠的情况，具体还要通过治疗。”

    “而所谓暴露性治疗就是剖开你的一切伪装，直接深入到你的创伤原，重建你的思维，帮你从走出创伤里走出来，但是相对来说比较痛苦。”

    “本来可以尝试比较保守的催眠治疗，但是因为失语这项治疗并不能进行。”

    我思考了一会，紧握住的手心开始冒汗，最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很坚决地点头。

    我想好起来，至少，至少，把我从可怕的深渊里拉出来。

    温晏点点头，坐下来的时候像变了一个人，他刚刚拉开了窗帘，病房里被照得亮堂，几乎要让我无所遁形，此时他逆着光，表情晦暗不明，眼睛里也带上来少有的严肃。

    “为什么失语知道吗？”

    我拿着便签纸想了很久，温晏没催我，似乎想留给我足够的缓冲时间，手心开始冒汗，笔变得滑溜溜的，我紧紧捏住笔身，写道，“我妈自杀了。”

    温晏摸了摸我颤抖的笔迹，“你亲眼看见了？”

    我点点头，指尖无意识抓紧被单，脑海里又忍不住重现那天的场景。

    “描述一遍。”温晏的声音变得有些冷，“写下来，尽可能详细地描述那个场景，以及你自己看到那个画面的一瞬间，是什么感觉。”

    温晏把便签又递给我，我像拿到烫手山芋一样，怎么都不对劲，我一想到我妈的样子就害怕，手心和后背都开始冒汗。

    四周突然变暗了，黑暗逐渐吞没了我，我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都是我妈，下意识地喊，“妈…妈…！你在哪儿！你快出来啊！我一个人害怕……”

    “昉儿，过来，我在这儿。”前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看不见前面有没有人，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江昉！醒过来！”

    “什…什么…？”

    世界突然开始摇晃，我猛地睁眼，温晏抓着我的肩膀，脸上的表情不太好。

    我茫然地抬头，问他怎么了，声音没发出来，但我知道他应该能看懂我在说什么。

    “刚刚看到了什么？”

    温晏把弄脏的便签纸扔掉，上面画满了乱糟糟的笔迹，我仔细想了想，写道，“就是，一个黑色的空间。”

    “你mama在喊你吗？”

    我手指僵了僵，点点头。

    “嗯，知道了。”温晏递给我几张纸，把我手里的便签纸拿掉，“今天不能再继续了，晚上记得吃药，我明天再来。”

    这次温晏没调侃站在门外的宋准，拉着她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很低，我听不见，只能看到宋准绷紧的半张脸。

    “江昉。”宋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门口早就没了温晏的身影，“饿吗？”

    我眼睛亮了亮，摸出刚刚温晏给的糖双手捧着给宋准。

    宋准看见我手心的糖先是愣了愣，最后还是拿了一颗喂进嘴里，把剩下的又推给我，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爱吃糖，你吃。”

    我指尖拨弄两下手心的糖，挑了颗包装最漂亮的拆开吃掉，然后几下把包装叠成一个小小的千纸鹤，又递给宋准。

    千纸鹤小小的，还有些皱巴巴的，浅绿色的底色上镶着金色的花纹，在阳光下发着光。

    宋准怔愣着接过千纸鹤，一会扯扯翅膀，一会碰碰脑袋。面上不显，可我却在她眼里看见了星星。

    今天晚上又做了噩梦，梦里我依旧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听见我妈在喊我，一个劲儿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奔跑，却像怎么也跑不到尽头一样。

    “妈――”

    “江昉！”

    我被宋准突然一声喊醒，疑惑地睁眼，茫然地盯着上方的人。

    宋准微微叹气，这声叹气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松开摁住我的手，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做噩梦了？”

    我睁着眼睛茫然地愣了一会，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在经历什么，身上黏黏糊糊的全是汗。

    没了宋准挡在上方，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我盯着天花板，摇摇晃晃的灯却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我妈悬空的身体。

    我猛地坐起来往旁边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从床边落下去，宋准眼疾手快地接住我，没让我掉在地上，但我的目光像黏在了灯上，怎么移也移不开。

    我妈晃荡着身体，惨笑着问我为什么不陪她，她一个人好孤独。

    我惊恐地往旁边缩，嘴里发出不成声的尖叫，似乎有什么在一瞬间冲破了禁制。

    “宋准！我妈！我妈在那——”

    宋准似乎愣了几秒，我根本来不及在乎，她猛地捧住我的脸转向她，“江昉！看着我！江昉！别怕！”

    我的眼神渐渐聚焦在她身上，她露出了焦急的表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神情，嘈杂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安静了，我不再叫喊，颤抖地抓住宋准的手腕。

    宋准把我搂进怀里，安抚地拍我的脊背。

    “什么都没有，知道吗？是你的幻觉，阿姨去了很好的地方，她很幸福。”

    我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刚恢复的嗓子嘶哑难听，我张了张嘴，轻轻地嗯了一声。

    空气里只剩我们的心跳和喘息声，像细线一样连接、混杂在一起，仿佛彼此交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