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镜像2

    “好好思考你的选项。”

    兴致昂扬的美丽暴君捏着那少年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骼捏碎。“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他轻轻地说。“你不是想要了解我们吗？其实啊，我们是相互憎恨的——”

    少年已经难以发声，只有胸腔挤出求生的呜咽。

    谁知少年才按到一半，图书室的电源突然一阵嗞啦。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断电的房间。失去电源，记忆投影未能继续，也顺从地归入一片黑暗。

    只剩下窗外蒙蒙的雾蓝，和其中点缀的守林木屋的星星点点灯火。

    毫无征兆地，被打断的忧忧勃然大怒。

    “又是怎么回事！”一晚的享乐被打断两次，暴怒的主人甩开手里的复制体，高喊。“都给我滚出来！”

    诚惶诚恐的ai管家们也不得不登场，立刻着手恢复电源。

    失而复得的光明，照亮了不知何时走到投影前的小少年。

    “主人，抱歉。”管家ai深深鞠躬。“下位体们没有激活智能，行为也不稳定，不知道怎么把电源弄短路了。”

    ai们围住它。“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严重违规——”

    气氛一时有些胶着。

    那下位体却恍若未闻。ai们面面相觑。这最低等的智能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它下达命令。

    如今它背对着众人，甚至不屑于转身。

    而被甩脱在地的复制体忍着喉咙的痛楚，趁着众人转移注意力，大口呼吸难得的氧气。

    忧忧褪去表情，神色莫测。

    “哦，这么有能耐啊。”忧忧走到下位体面前。对于这些无神的复制品，魔鬼没有耐性。

    拉扯中，下位体薄薄的面具掉落。那下位体看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ai管家急得冒汗。“那个，主人，下位体们的智能没有激活……”ai们想要将它拖走，却见它微微移动了几步，竟没让任何ai碰到身体。

    忧忧也感应到某种异常，喝退了众人。“看来打扫卫生并不满足你，不如……你来替他做这道题？”

    ai们擦着冷汗，低头退出华丽却幽暗的小图书室，只留下忧忧和两个少年。

    “来，选吧。”忧忧施施然在扶手椅上落座，随手将cao控器抛给下位体。

    下位体一般动作迟缓，一定会被抛来的遥控器打中。可这次的下位体没有抬头，在被击中的最后一刻抬手，十分机械但精准地接住了飞来的遥控器。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既不像人，也不像一个机械。

    “嗯，刚才那道题是什么来着……罢了。”忧忧挑眉。“这次换个玩法。如果表现好，就放过你们。如果让我扫兴……你们就一起下去陪‘他’。明白么？”

    C级复制体看着下位体无动于衷的样子，只觉凶多吉少。“忧哥哥……他，他只是一个下位体，怎么能作数……”

    “闭嘴。”忧忧顿时阴鸷地截断他的话。“你的游戏结束了，现在没有你的选项。”

    下位体静静地，没有转身，仿佛一件摆设。

    “好。让我想想……”忧忧修长的手指在太阳xue打旋儿。“不如这样吧，假如‘他’回来了，碰巧来到这里，会怎么做呢？”

    C级复制体心下一沉。

    如果像之前那样匹配前后句，这个呆傻儿尚有一丝微茫的通过几率。复制体绝望地想。别说推测忧忧的想法，找到匹配的答案，单单cao纵cao控器就需要精密的逻辑思维，这个下位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他一片灿烂的命运，竟然要毁在这样以一个突然打搅的下位体身上。

    柜体里的31号紧张得无法顺畅呼吸。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能在黑暗中等待。

    “选择吧。”正座的魔鬼双手交叉，仿佛在观看一场闹剧。他也关心闹剧如何收场。不论做什么，他只是在打发漫长的生涯罢了。

    他掌握判断的权力。不论这家伙如何做，如何选，他都不会给予通过。

    他只想欣赏着同一张脸上，出现原本不会出现的希望和绝望。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失去了过去，却还要假装活着？他要所有人一起体会这种患得患失。

    这是从一开始都决定好的圈套。因为真正的小舒，根本不会来面对他。

    下位体拿着遥控器站在原地，没有任何选择的意愿。

    “时间到了。”忧忧讨厌忤逆，但也不至于亲自出手。“很遗憾。就请二位退场吧。”

    “不……不！”c级复制体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正在逼近。“你愣着干什么呢……”他不等ai进来，手脚并用爬过去抢那个cao控器，想要补救。

    一道激光瞬间射穿了复制体伸出的手掌。“我说过了，这不是你的选项。”忧忧恹恹地说。

    黑发如夜的主人起身，“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在乎。总系统，削掉他的手。”

    柜中的31号几乎要破门而出。

    但他以为的行刑并没有到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闪过。

    【抱歉，无法锁定目标。已上传总系统·渊。】

    一个机械的少年音响起。

    【目标异常。人类判定，失败；ai判定，失败；生物体判定，失败……暂用代号，第二虚拟体。暂时无法执行cao作。】

    在那一连串的错误代码中，那个男孩微微移动脚步，忽略了在场所有的人，站在了那记忆投影的面前。

    它的膝盖还带着鲜红的伤口。不知何处的微风浮动他的发梢。而它静静地站着，仿佛此世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它没有应答，没有表情。不是人类的平静，也不是机器预设的那种模拟。只是单纯地“虚无”，好像灵魂已经抽空，却还残留着生命。

    最恐怖的东西不是幻想之外的怪物，而是最相似的陌生。足以让任何生灵都心生恐惧。

    “你是谁。”忧忧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你想要做什么。”

    它没有理会，只是对着那记忆的投影举起了遥控器。

    【接受指令。】

    投影中的少年逐渐变得清晰。这下连复制体都产生了好奇，不知这古怪的机体想要做什么。

    它在古董遥控器上快速地cao作着。那记忆投影忽然变亮，然后就像一本被风翻动的书页，无数静止的画面被看不见的手所串联，逐渐连贯成有逻辑的动作。

    少年的面目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正在青年和少年之交；无数嘈杂的声音渐渐变成词句。或许是因为忧忧记忆的缘故，那投影的青年透着一层朦胧的光晕，看着众人。

    【……哥哥，好久不见。】

    忧忧一下失去了语言，也忘记了那些游戏。他快步走到投影面前，就要伸出手。

    下位体突然举起手，按下了暂停，示意他不得再靠近。

    “就凭你，也想阻拦我？”忧忧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古怪的复制体。“你以为，你真的能走出这个房间？你以为……区区这种影像，就可以和我谈条件？”

    说着，忧忧反而笑着退后了一步。“我说过，我憎恨他。我恨不得他永远痛苦煎熬。你要是能做出那种景象，我倒是可以考虑。”

    下位体的眼瞳在暗中闪烁着绿色荧光。

    它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开始’。

    记忆投影开始倒放。于是青年的形貌逐渐缩小，一点点后退。

    “我说过，我对这种东西并不感兴趣——”

    但他们都猜错了。在人影的快速闪动中，又一个机械音响起：

    【——顺序删除，开始。】

    “你……你疯了吗！”c级复制体在忍着痛楚喊道。不知为何，复制体都对本体有一种潜在的孺慕。“你为什么要删除他！他本就……本就没有留下什么……”

    复制体回头，想要向那主人求肯，却见那主人怔怔地看着前方，暗红的瞳孔微微闪动。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谁。”在无数倒带的记忆里，他单手撑着额头，逐渐流露出一种剧烈变幻的情绪和审慎。“是你！竟然是你！”

    复制体不解，“谁？”

    忧忧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空白表情的脸。“既然你出现了，那么他……你究竟要什么！”

    下位体伸出另一只手，僵直地指向出口。

    忧忧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我遵守了你的条件，他回来了。可他最终还是走了。为什么！不管多么辛苦，我都遵守着……可他还是走了。”

    下位体没有任何变动，直指着门口。只有快速闪动的人影在他背后，仿佛一种离奇的剪辑。那人影已经愈来愈小，快要和它一般身高。

    “够了……够了。”修长的手捂住了他的眼，黑发纠缠着。“如果我答应你，他……他还会回来么。”

    它按下暂停。

    退化成孩童的舒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

    【哥哥……我害怕。】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总有声音在和我说话……可是别人都听不见。】

    【那个声音总说一些可怕的事……我好害怕……为什么我会听见这些呢？】他自言自语。【舒……是一个坏孩子么？】

    忧忧沉默地转身，走到c级下位体前。“离开这里。所有人。立刻。”

    c级下位体恍然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所有人，包括忧忧自己，都在那空白的目光中退出了小图书室。

    门掩上之后，31号挣扎着从柜中爬出来。长时间的血液不畅让他的动作也十分僵硬。但他顾不得许多，一瘸一拐地迎向举着遥控器的下位体。

    “好了，好了，他们走了。”31号声音沙哑。好像有什么粗粝的东西在他胸腔碾磨。

    【限时指令结束。】下位体的芯片闪烁了一下，熄灭了。【警告，能源过度消耗……】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个缺德又吝啬的闹钟精才从下位体的脸上浮现。它已经没有了维持站立的力气，直接歪倒下去。

    【他们走了。31号……我……我做到了吗？】它直直地看着对方，露出一个疲倦的笑，仿佛想要夸奖的样子。

    “笨蛋，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31号抱着他的上半身，眼眶渐渐红了。“你差一点就……”

    那一瞬间，31号后悔极了。他甚至觉得报仇也不是那么紧要的事。

    【我知道。好难，也好累啊。】它的声音越来越轻，断断续续。【可那是答应过你的事。我一直在，在努力呢……】

    它的话没有说完。【警告，机体能源耗尽，强制关闭。】

    小少年渐渐垂下头，仿佛沉睡一般，安详地卧倒在31号收紧的怀里。

    一两滴泪水，直直坠落在它苍白的脸颊。原来他还是有眼泪的。

    “不要……说这么让人误解的话啊。”

    ＊

    城堡永远像一个醒不来的夜晚，和醒不来的梦。

    没有人知道小图书室后来发生了什么。忧忧连同当时的系统一起封禁，仿佛那是什么极其令人忌惮的事物。

    在秘密和权力的中心待久了，ai们也很懂得少些好奇，多些寿命的道理。何况那主人性情乖张，翻云覆雨，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C级复制体经历了这些，仿佛从海上风暴幸存的水手，瑟瑟躺在床上，不敢期待那人的临幸。

    那主人对话的人是谁？和舒对话的人又是谁？为何他深爱，却选择憎恨？这些谜团缠绕成沉重的负担，让复制体对原型舒的事迹感到有些蹊跷，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

    幽暗的旋转楼梯传来披风一级级滑落的簌簌声。

    那长发的美青年穿着白丝绸的衬衫，匆匆罩了暗红的刺绣披风，在寂静的城堡走动。

    他不需要灯光，也能看清城堡幽暗崎岖的道路。穿过那些迷宫一样的房间，他终于走到那个小图书室门前。

    淡淡的月光越过拱窗。不论人类如何张狂，月色始终是静谧清凉的。

    他的手按在虚掩的门上，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推开。

    图书室里已经没有任何人。除了陶瓷碎片和脱水枯萎的花朵。散落的花瓣，仿佛某种细小的指引。

    他怔怔地看向那个记忆投影的角落。

    男孩的投影依然在半空亮着。

    【我不想听……】瘦弱的男孩抱着胳膊。【我好害怕。】

    那时他们幼年的事。忧忧依稀想起来。

    舒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他的畏惧就是畏惧本身。而那个时候，舒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的哥哥。

    “哥哥，我害怕……”那个瘦小的孩子，总是这样跟着他。“忧哥哥，忧哥哥”地喊着。

    “别这样，舒。”忧忧没有什么耐心。“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知道。”舒仰着的小脸，充满单纯的崇拜。“哥哥和我不一样。哥哥什么都不害怕。”他顿了一下。“所以我这样喊哥哥，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漂亮的忧忧心里有点发涨，走过去拉着他的小手。“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怪物，用不着害怕。如果真有怪物，哥哥一定比怪物更厉害，会帮你消灭它！”

    “真的吗？”小舒吸了吸鼻子，仿佛得到了什么护身符。“如果哥哥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他立刻破涕为笑。“我相信哥哥。”

    ＊

    【我相信哥哥。】

    图书室里，半透明的孩子在黑暗中喃喃。【虽然这里很黑……很可怕。但是因为哥哥，我就不会害怕……哥哥世上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永远相信哥哥。】

    无人的角落，那孩子仿佛在和什么难以言明的恐怖相抗争。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怪物。虽然……你说我也是怪物。】

    男孩旁边逐渐多了其他的影子，少年的，青年的，无数个舒，在黑暗的角落，无数次独自对自己说着。

    【我不是怪物，我是小舒，我们不一样……】他反复对自己强调。【我有一个哥哥，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哥哥。如果我害怕，哥哥一定会来保护我的。】

    小小的舒和少年的舒逐渐等到了来牵他的手。不过他越成长，那只手来得越晚。

    渐渐只剩他一个人。好像从某一刻起他就不再生长，凝固在一个孤独的年纪。在学校的角落，在实验室，在废墟里，自言自语着。

    最后是穿着实验服的舒，站在一扇门前。他没有出声，依然用口型这样说着。

    【我不害怕。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我最相信哥哥了。】

    那是他决定活取大脑的时刻。而截止那时，他们兄弟已经五年未见面。

    恍惚间，忧忧已经走到了那抱着膝盖的孩子面前。

    那半透明的孩子似乎已经很疲倦。他静静地，仿佛一种恒久的等待。

    “小舒，我来了，哥哥来了……”鲜红的瞳孔颤动着，越过百年的尘埃，他向那幻影伸出手。“哥哥会保护你的……不要怕，不要怕……哥哥来了……”

    【我最相信——】

    男孩的话中断了，停在呼唤他之前。幻影在与他相触的瞬间，电离为散落的光点，雪花般在他眼前飞旋。

    “舒，是不是哥哥来晚了……”他想要抓住那些游离的光点，落在手上的只有流霜一样的月光。

    “哥哥来晚了，所以你才一个人……才会一个人面对那些……”他仿佛负伤的兽，一拳砸在面前的书柜上。

    泛黄的纸页当空飘散，飘过无数静默的少年画像。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舒……为什么要那样离开呢……”

    “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