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地崩山摧
是往剑门关追击论颊热,还是留在此处夺取江油? 沈青折沉思了片刻:“还是要打江油。如果跳过江油去追论颊热,背后就暴露给了此处的吐蕃军,这对我们是不利的。崔都头——” “诺!” “我还未问,”沈青折笑了下,“崔都头觉得如何?” 崔宁一愣:“不如何……沈郎说打,那就打便是了。” 沈青折看看这些人,黎遇,崔宁,时旭东,一窝训出来的狗,让他不“一言堂”都难。 他觉得自己不被找点事儿,心里反而有点没着没落的。 无论如何,这个两步走的方略还是确定了下来。 第一,破除涪江江防,以对面的青莲镇所在为据点,拉开生存空间,进一步夺取江油,歼灭此处吐蕃。 第二,则是与论颊热的竞速赛,争取抢在他们之前占据剑门关,并与江油夹击,将之控制在江油与剑门之间。 “黎遇另带两队,先往剑门关去探探情况,”沈青折思索着说,“记得要快,不要惊动对方,打探清楚了就回来。” 黎遇领命而去。 “就这样吧,”沈青折看着天色,“也不会打太久的。打完了再去追论颊热,来得及。” 太阳悬在天空正中,现在应该是午时刚过,如果顺利的话,大概四五点钟就能拿下江油。 因为有火药。 据说曲环等人逃走时,火药都还没有用上,存在江油城内的一处仓房之中。 当前技术条件下,黑火药极难储存,摩擦、撞击甚至静电都有可能让黑火药骤然爆炸。 但是想要引爆江油城的炸弹,首先要渡过涪江,占据眼前的地块——后世的青莲镇,李白故居。 “青折,”时旭东忽然开口,“没船。” 沈青折一拍脑门。对啊。 船在曲环溃逃的时候,被一把火烧了。 他现在真想把曲环揪出来,再让时旭东揍上一遍。 他叹气:“继续学韩信吧。” 时旭东不是很明显地笑了下。 没有船……还真的只能继续用黎遇的那招,木桶过江。在川北很多民居里都能找到打谷用的黄桶,比如现在关着越昶和曲环的那间屋子,外面就摆着几个大木桶,一个木桶就能装下五六个人。 大致解决了这个问题,时旭东又在望远镜中看了看,指了下一小块河滩,意思是从那处渡河。 沈青折跟着看了一眼,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弓弩……”时旭东说。 沈青折指了下江这岸的两块高地:“就放这两边。” 做渡江的火力掩护。 “等下,说什么呢?” 崔宁有种自己格外多余的感觉。他们俩是对了眼神还是怎么?莫名其妙指指这儿指指那儿,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定了?说什么了吗? 沈青折不得不给他解释一番。 先解释小黎同学当时在丫丫河谷的cao作。 接着解释他们选择渡江点的理由,考虑到流速等因素,从时旭东指的那点渡过江之后,对岸的半坡较为平缓,有利于他们的部队展开,站稳脚跟。 此处地形被江水分割成了“丩”形,吐蕃占据中心宛如鹰嘴的部分。一方面,自然可以说是凭借着两江,形成了天然保护带。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对面的阵地是相对突出的,两面的高地射击弓弩,就能形成交叉火力覆盖的格局,便于他们掩护渡江。 午后,正是困乏的时候,对面的驻着的吐蕃军悄无声息,似乎也在午休。 一支先头唐军悄无声息地渡过了涪江,摸上岸来。 吐蕃话传来,问他们是谁。 蒋四朗听见他们的火长开口,压着声音,用古怪的吐蕃话回了两句。 听完对面的一句回应之后,话音还没落下,火长一摆手,蒋四朗便跟着冲了上去。他抄着斧头,看清楚那是一个吐蕃兵,便抡起斧狠狠砸向对面的脑袋,又连劈带砍了好几下—— “四朗——四朗——!” 他被人拽着,往后踉跄了几步,才看清楚面前一片血rou模糊、脑浆迸裂的可怖情景。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满手黏腻的鲜血,血顺着手,手腕,往下淌着。 斧头卡在了头骨上。 头骨。 那些溃逃出来的长安兵……说,说城中女子都被削了头骨,做成了吐蕃人的饮器。 “四朗!” 火长显得有些严厉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蒋四朗偏头看过去,对上一双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 是了,火长也是江油人,妻儿老小,俱在城中。 他没说什么,拍拍蒋四朗的肩膀。旁边陈九却忽然道:“为什么沈郎不来救呢?” 不是会仙法吗?为什么不来救江油城里的人呢? 陆陆续续过了江的队伍,终于引起了对岸吐蕃的注意,却已经是积重难返,在强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甚至是丢盔卸甲。 沈青折预备好的火力掩护甚至没有派上用场,就这么轻轻松松平推了过来。 跟着渡了江,到此地一看,沈青折才发现根由。 这里根本没有多少吐蕃军。 难道人都在江油城里? 他一边想,一边命令继续行军,一路上只有小股吐蕃部队袭扰,到了江油城下,竟然是门户大开。 沈青折看着眼前高悬是“江油关”几个大字。 这是什么意思?唱空城计? 他不是司马懿,论颊热也不是诸葛亮,这里更不是三国演义。 或者是在里面设了伏,请君入瓮。 想到这个可能,沈青折先派了一队人去城里探探。 这队哨骑在江油城转了足足一个时辰,里外看了一遍,脸色都不大好看。 里面各家各户都门窗紧闭,街上还有些未来得及收殓的尸首,血迹泼洒,还有被马蹄碾碎头颅的尸体,分不清。他们看到一个人,似乎是被拖行了一段,整个肠子都拖在了外面。来袭时的混乱与残忍可窥一斑。 沈青折眼睛一扫:“怎么少了一个人?遇到什么了吗?” 那将士一愣,拱手道:“是……某手下蒋四朗,本是江油人,还以为此番再也见不到妻女了,重逢之后一时激动……” 沈青折勾起嘴角:“虚惊一场。是好事。” 他的笑容很快没下去,想着论颊热的用意。 论颊热行事与云尚结赞不同,似乎更为诡谲狡诈,出其不意。 对方给他做好了一桌菜,似乎不吃上一席,也对不起论颊热这么耗尽心思。 沈青折侧头对旁边的副将赵况说了两句话。赵况其实本来是黎遇的副官,但上次丫丫河谷一战后,沈青折觉得赵况做事还算稳妥,便挖了墙角。 黎遇那个没什么心眼的欧皇还高高兴兴,就差没给赵况打个蝴蝶结送过来。 他和时旭东单独进去,崔宁和赵况带着大队人马暂驻等候。 走入江油城,时旭东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怎么?” “有人盯着我们……不知道在哪儿。” 沈青折皱眉,四下看了看,看不出所以然来。 越是往城内走,时旭东越是心慌:“我……” “你这妖物!” 一个面目普通的士兵,手里举着的似乎是,黑火药? 他猛地一掷—— 沈青折懵了一瞬,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就被时旭东一拉,拢进怀里,强健有力的心跳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而后是轰然爆炸声。 时旭东把他护得很紧,气浪把他们掀翻,在地上翻滚出去很远,撞到坊墙才停下。 黑火药在半空就炸开了。 脑子里一片嗡鸣。 爆炸声,引起了坊墙的倒塌,地崩山摧一般,他被烟尘呛得咳嗽起来,时旭东赶忙摸摸他的脸,一脸焦急:有没有事? 耳鸣盖过了他的声音 沈青折捂着自己的耳朵,连连摇头。没有事。也听不到。 他好不容易被时旭东拉起来,又反复检查,确认没事之后,沈青折才看着远处颓然坐着的那个士兵。 为。什。么。 他不能确定自己声音有多大,只是尽力说出来,对方就像是被吓到一般,瑟缩了一下。 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丢进人群里就不见了一样。 为什么。 他又问。 对方忽然颤栗起来,俯下身,不断地磕头,额头砸在散碎的石头上,磕得满头满脸的血。 沈青折要扶他,倒叫他抖得更厉害了。 坍圮的坊墙破洞处,很快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尽管才遭兵祸,却仍旧忍不住好奇的心,想直到这巨响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地动了? “有人指使你?是论颊热?还是曲环?” 蒋四朗听见沈郎这样问,声音很大。他抬头,眼前一片血色。 沈郎背后,人群中间,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娘子。面目普通而温柔。 那是……那是…… 小女孩似乎有些畏怯,小声茫然叫了声:“耶耶?” 以为自己的妻女死了,怪沈青折,怪他们传闻中无所不能的菩萨不救他们,于是就起了这样的心思。 沈青折了解了始末,苦笑:“我这还真是无妄之灾。” 至于论颊热,估计只是留了一座空城,想唱一出空城计。就算不能让沈青折退兵,也能拖延一下时间,自己更能抢先占据剑门关。 确实成功了。 沈青折表面没事,但是衣服脱下来,后背擦伤一片,耳朵的耳鸣也到了晚上才消。 只能暂时停在江油,停一个晚上。 好在这段路不大可能晚上走,因为太险峻了,他们和论颊热的距离差距也不算太大。 倒是时旭东,当真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他趴在床上:“如果……” “不能立fg。”时旭东说。 沈青折虚弱地笑了下:“你去喂马,顺便帮我把崔都头叫过来。” 崔宁刚踏进这间屋子,就听见沈青折说:“若有不测,节度使的位置,君可自取。” 说完,他自己也有点想笑。又开始三国演义了,这算什么,江油托孤? 崔宁从没想过这种事,双目圆睁,连忙扑到床边:“沈郎!何以至此啊!” “唉,”沈青折无奈,“本来还能活七十年,你这一拜我又要折寿十年。” 崔宁哽住。白演父慈子孝了。 沈青折说:“搭把手,时旭东不让我起来。” 崔宁只好把他拉起来,看他披了件衣服,面色苍白地走出门,刚出了这县衙,就见一人一马向他们奔来。 沈青折认出了来人:“眸儿?” 彭州刺史李持的女儿,李眸儿,为什么会在这儿? 李眸儿骑在马上,那马匹身上也挂着汗,似乎是疾奔而来。她后面拖着两三个吐蕃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踉跄着跟在马后面跑。 及至近前,她勒住缰绳,喘着粗气:“沈郎……我俘了几个吐蕃人、不占剑门关……他们说的。” 论颊热过剑门关却不占? 这是为什么? 沈青折脑子里闪过诸多猜测,却见李眸儿下了马。 他才想起来一件事:“入伍了?” 她浑身一僵,闷闷地“嗯”了一声。 也差不多和家里闹翻了。 耶耶被她气得放言出去,说不认她这个女儿,让她不要再踏入九陇半步。 沈青折看她脸色,却觉得不大对:“发生了什么?” 李眸儿连连摇头 一般这样,一定是有事。 但沈青折也不好寻根究底,他猜,大概是李眸儿家里不大同意她入伍。 李眸儿把气喘匀了,这才继续道:“是黎兵马使叫我来报的。论颊热并不想在蜀地逗留,夺取剑门关后,应该会出川直取长安。” “消息可靠吗?” “这个人,”她踢了一下脚边的吐蕃人,“黎兵马使说,相当于咱们的兵马使。” “啊?”跟在后面出来的崔宁茫然,“怎么被俘的?” 李眸儿有些难以启齿:“……他出恭的时候被我们撞见了,然后被俘了。” 沈青折:“……” 这都可以? 他悄悄看了眼那吐蕃将领,莫名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一丝悲愤欲绝。 最后,沈青折对李眸儿说:“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李眸儿看着沈郎的背影,看了许久,又看向天上。 青碧色的天空,有鸟掠枝而起,依着墙壁向上飞,飞至一半却又力竭。 李眸儿叹了口气,过去踹了那几个吐蕃俘虏各一脚。几个被捆着手的吐蕃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