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进退失据
“彭婆那边打起来了,汝州不安全,”李眸儿说,“鲁公,我们不能往那边去了……先喝口水,在这儿坐一会儿。” 颜真卿只会木木点头,听话地坐在石头上:“哦……哦……” 李眸儿解开连着她和鲁公的布条,又掏出两个竹筒,按着军中教的做法净水。她从河里舀满了其中一个竹筒,在阳光下面折出碎光,澄澈透亮。 这里面真的有所谓“细菌”吗? 可沈郎是天上来的人,一定是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见她注视着竹筒里的水发呆,颜真卿也像好奇的小孩一样,跟着凑过来看。 “里面也有一个玉儿。” 李眸儿笑了笑:“里面也有一个祖父。” 她把盛满水的竹筒放在稍高的平整石块上,另一个竹筒放在下面,用布条搭在两个竹筒之间。 “这个叫虹吸。我不敢生火,怕引来人。” 她没管颜真卿听没听懂,径直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全都讲了出来。 “玉儿长大了,都知道很多耶耶不知道的事情。”颜真卿说,“好孩子。” 李眸儿只是笑,轻轻地说: “如果您的玉儿能长到我这么大,会懂的更多。” 等了一段时间,高处的竹筒只剩下了杂质泥沙。 李眸儿把水先递给颜真卿,他喝了两口,就执意要“玉儿”先喝。 解了渴,两个人重新上路。 李眸儿把浸湿的布条挽了几圈,重新缠在小臂上,另一端连着颜真卿,把他的手绑得很紧。 她看了看前后的山野密林,颇有些进退失据之感。 本准备顺着北汝河往上游的汝州去,再往北向洛阳,求洛阳留守郑叔则的庇护。但现在只会一头扎进叛军怀里。 往回走……襄城周遭的盘查愈发严苛,李眸儿觉得自己这标志性的身高,他们这标志性的一老一少组合,一露面就会被抓走。 颜真卿现在糊里糊涂,李眸儿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玉儿……”颜真卿喊道,“我们去哪儿啊?” “我们往回走,许州,”李眸儿说,“到李希烈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按照薛涛行纪里的说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希烈几乎和李括前后脚接到了彭婆郊野接战的消息。 德宗李括拿到的消息是:大败叛军,挫败了他们进攻东都的企图,将之逼退回汝州一带。 李希烈拿到的消息是:大败敌军,挫败了他们的进军企图,将他们拒于汝州之外。 两个人都眯起了眼。 下一秒,德宗脸色阴晴不定,李希烈直接开始骂娘—— “妈了个吊子cao狗xue的李克诚,佯攻!他妈的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佯攻!谁他娘的让他真打了我cao他妈的……” 周晃又开始头疼:“都统!” 他现在就是很好奇,天底下谁的妈没被他们都统问候过。 “还有你!” 周晃恍惚间想起来:对,我的老母也被骂过。 李希烈盯着他。周晃死鱼眼看着李希烈,视死如归地准备听他问候自己的老母亲。 等了半晌,李希烈居然咽了回去:“让你接任汝州别驾,还不启程?” 没骂到自己头上,周晃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下一秒,见他还不走,李希烈果然恢复了暴躁:“快给老子滚出去!” 满足了。 周晃走到门口,李希烈又喊:“滚回来!” 他茫然打转回来,对上自家都统那张阴鸷的脸,后背一凉。 “颜真卿找到了吗?” 周晃不敢说话。 李希烈轻轻地嗤笑一声:“插着翅膀飞了不成?……川蜀口音,还是个姑娘,难不成是那个沈什么来着派的人?” “沈青折。”周晃答道。 “他在洛阳?”李括抬了下眼皮,“洛阳留守,似乎与卢卿家中有姻亲。” 卢杞背后的冷汗冒了一层,赶忙道:“陛下当真是好记性。” 他们这位陛下,别的不说,记性是一等一的好。 李括说了这句,别的没再提。 卢杞惯会揣摩圣意,立刻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敲打他——再想报私仇,也得等此战之后,沈青折,现在还不能动。 李括闲闲看着手里的纸张,从沈青折处搜集而来,居然是一张完备的长安舆图,还有些古怪的标注。 他想做什么? 旁边有一排蝇头小楷,线条很细,似乎是削尖的炭笔写出来的。李括凑了很近才看清楚: 长安下水道改造计划。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臭臭。积水。 李括:“……” 出了延英殿,卢杞一路心事重重,回到自己府上招来心腹密语了一番,叫他赶紧去洛阳,拦住郑叔则不要下手。 如果晚了一步…… 卢杞比了一个刀砍手势:“郑叔则,总会有仇家的。” 他被仇家灭了全家,乱刀砍死,沈青折不过是借住的时间不大巧,不幸被牵连而已。 这些都跟他卢杞没有任何关系。 “记住,沈青折的头一定要带回来。” 李希烈阴着脸:“你去汝州跟李克诚说,要么他提着沈青折的头来,要么提着自己的头来!” “都统,”周晃犹豫了很久,“人怎么提着自己的头来。” “滚蛋!” 沈青折赶到了彭婆郊野新立起的大营,一片来往忙碌之相,空气里都隐隐弥漫着战场上的血腥味。 他被时旭东扶下马,听见背后有人唤了一声:“沈郎?” 沈青折回头,看见一个面目普通的将士,跛着脚往他这里走。 有些面熟。 “沈郎,时都头,”对方叉手一礼,“三年前于剑门关见过。” 沈青折看了眼他胳膊上的蓝色布条:“邠宁?你是叫……陈介然?” 曲环那次援兵之中就有邠宁兵,这次征召之中也有邠宁兵。 “沈郎竟还记得,”陈介然一时怔然,正色道,“邠宁行军司马,陈介然。” “自然记得,当时你躺在担架上,也要喝庆功酒。” “是,”陈介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见沈青折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腿,解释道,“这条腿是那时被山石砸的。好在沈郎营中大夫妙手回春,让某保住了腿,只是稍微有一点跛,不碍事。” 沈青折想起剑门关那一役,动用了火药,山石崩裂,造成了大量非战斗性减员。 一方面可以说是以最小代价结束了剑门关战役。 另一方面……面前就活生生站着一个“代价”之一。 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去当被牺牲的“代价”? 他有时候会想,将火药投入到战争之中,是不是做错了,将本就滑向深渊的历史又往更深处推了一把。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陈介然忙说出了叫住他们的缘由。 “某是想提醒沈郎,这个时刻还是不要去大营见哥舒将军,或者换身衣服再去,”陈介然苦笑,“免得触霉头。” “什么叫触霉头?” “某之前不知哥舒将军行事风格,也曾冒然报告军情。但是被打了出来,说是……这个时候,哥舒将军不能见着蓝色。” 沈青折看了看自己身上深蓝色圆领袍,愈发茫然。 而且什么叫冒然报告军情?不冒然能行吗? 陈介然怕他不信,连忙喊住了路过一人:“阿宝,你来,上次你是怎么被打的,都说说。” 陈宝攥着一根断了的杆子过来,似乎有些近视,挨得很近了才认出来:“沈郎!” 他欢天喜地,企图拉沈青折,被时旭东隔开。陈宝眯起眼看清楚人,更激动了:“哎呀,时都头!是我呀,阿宝,每次添药都会炸的那个阿宝,火器队,想起来了没?” 时旭东不是太愿意想起。 说起火器队,沈青折更糊涂了:“所以带了火器队?我怎么不知道?” 虽然很多事他都没管,也没插手哥舒曜营里的具体事务。但带了多少队伍、分别来自哪里,都是什么类型部队他还是知道的。 难道哥舒曜是想悄悄用火药,惊艳所有人? “带了,但是打散编入了各营。” 把炮兵解散编入步兵营……沈青折觉得哥舒曜可能有自己的考虑。 但是下一秒,陈介然就苦笑着说: “哥舒将军说他命里犯火。” 沈青折:“?” “最好是不要见火,火药就更不能带了。” 沈青折:“……”臭脸猫这都什么怪癖啊。 他看了眼陈宝手里的杆子:“这是旗杆?” “是,”陈宝有些低落下去,“这位兄弟……是被哥舒将军挑下马的,哥舒将军营里的老兵说……说是因为旗杆被射断了,不吉利。之前他耶耶的旗杆断了,就打了败仗。” 沈青折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都什么啊。 “我去会会他,”沈青折连气都气不动了,折身往主帐走。 “沈郎,”陈介然忙拦他,“衣服还是换一下。” “我是他的上级,还敢把我打出去不成?” 但是到了营门口,守着的将士拦住了他,给出了一个让沈青折头晕目眩的理由—— 今天日子不好,谁的面都不见。 沈青折张了张嘴,沉默了半天,抓住时旭东胳膊勉强稳住身形:“我想吸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