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另有所
战争是一种残酷的艺术。 李眸儿不懂沈青折说的艺术到底是什么,却过早地领悟到了战争的残酷。她站在棱线上,手里攥着千里目,打磨得稍显粗糙的铜制镜身把她的掌心硌得有些疼。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千里目看得不够远,但是山谷里轰隆隆的声响就说明了一切。 “来了。”陈介然说。 这一刻,在李眸儿眼中仿佛有无数线条渐次落下,纵横交错,钩织成了一方囊括山河的棋盘。 一双天外来的手,落下了一子。 弈者,敌手棋,执白先行。 陈字旗飘摇在山谷之中,人与马、或许还有大量骡子,在高速运动大量的呵出的白汽几乎成了一层朦胧水汽,与滚滚的烟尘一道模糊了这个初春清晨。 李眸儿看了看身侧的邠宁老将:“对方也姓陈。” “陈仙奇,这个人不好对付,”陈介然说,“就像你和李希烈都姓李,但他那个李字打出来总要更响亮一些。” 李眸儿眼里映着远处雾中的身影,缓缓道:“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的“李”要压过李希烈,只要打出旗号来就会叫人闻风丧胆。 是时候给自己想个响亮的绰号了…… 陈冬忽然来了句:“沈皇后和沈节度也都姓沈。” 李眸儿:“……” 陈介然:“……” 陈冬抱着头嗷嗷直叫:“叔你干嘛打我脑袋!” 陈介然恨不得再给他几个脑瓜崩:“人家那是真有关系!宗亲!你凑什么热闹?” 他又上脚一踹:“滚犊子,到下面去,快去!” 陈冬被自己的跛子叔一踹,就势倒地打了个滚,卸了力,叫陈介然哭笑不得。 他看见自己侄子扑了扑身上的灰,活蹦乱跳地站起来,背着一溜烟跑了,沿途呼哨着召来自己的兄弟。 陈介然转而对李眸儿说:“眸儿姑娘,来之前节度有言,此仗听你号令。” 他拱手一礼:“下令吧。” 李眸儿看着他,一点点睁大眼睛——来之前节度跟自己说过要让她锻炼一二,她以为只是看与学,但是陈介然居然直接把指挥权交到了她手上? 是沈节度跟他说了什么?她担得起这样的厚望吗? “沈节度也说了,若是姑娘指挥不当,贻误战机,便由某将你绑了押回去,由他亲自处置。” 她这才放心,看了看眼前的情势——转眼间,陈仙奇部已然进逼眼前,容不得半分犹豫。 震彻山谷的喧噪中,李眸儿即刻道: “前沿部队接敌后,以鸣镝为号,即刻发箭,按照预定为右一二与左三四即刻发箭。炮三架听号,每各间隙一刻发火药。” 这是她跟沈青折学了许久的“火力控制”,然而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为什么叫“火力”。 “喏!” 命令层层下达,宛如一架结构精密的巨大机械,最初的齿轮开始转动,带动着整个机器运转起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着敌军碾过去。 尖锐的啸叫划过天空,鸣镝之声唤起了静静蛰伏在山谷两侧的唐兵。几乎是顷刻之间,两侧的身影立了起来。陈仙奇来不及勒住缰绳,箭矢就擦着胯下马匹的腿边而过! 马匹受惊,宰着主将往前奔驰而去—— “敌袭——” “敌袭!” 不等第三声响起,仿佛是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已经叫行军队伍中绝大多数人明白了此刻处境,一开始的混乱逐渐演变为更大的混乱,战马的嘶鸣混杂着怒吼,在山谷之间回旋、震荡。 一部分人勉强停在火力线以外,另一部分已然冲出了李眸儿设计的交叉火力区,直冲向前方。 这两部分中间,只有死亡。 浑身插满了箭矢的将士从马匹上翻了下去,叫来不及刹住的马蹄狠狠踏过,踩断了几根肋骨。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情况,好歹面容还算完整,他的旁侧便有半个头颅都被倒地木材砸碎,红红白白,脑浆与鲜血洇湿了泥土、初春尚未完全消融的冰雪。 及时停住的那一部分畏惧不前,后面的人却还因为惯性往前涌,将他们往前挤,本就拖着木头的马匹相撞,纷纷侧翻。 踩踏就是这么发生的。 至于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出交叉火力区的那部分,等待他们的则是熟悉的老朋友——长矛阵。 陈仙奇勉勉强强在扎入长矛阵前一秒勒住了缰绳,后退几步,胯下马匹仍在不安地踱着步、喷着响鼻。 他看着前不久在战场上打过照面的跛子:“又见面了。” 陈介然一哂:“你也姓陈?” “淮西,陈仙奇,”他阴着脸,“也?” “邠宁,陈介然。” 陈仙奇长长地“噢”了一声,若有所思,槊松松握在手中,绕着长矛阵催马踱步。 这人孤身陷入敌阵,却仍像是在自家后院一般闲庭信步,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强自镇定、装模作样。 陈介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抬了抬手臂,示意身后躁动的军阵安静。 长矛随着那孤军入阵的敌将移动,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陈介然治军一贯纪律严明,此刻也只是为了保持密集队形,最大限度发挥密集方阵队骑兵的威胁。 然而落在对方眼里——陈仙奇嗤笑:“孬种。” “你不是孬种,那你撞上来试试?” 激将法一点用都没有,陈仙奇依旧保持着和李希烈差不多的蔑视态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某又不是傻了。” “不傻,为何要为叛军卖命?” “战前劝降?恐怕晚了吧?”陈仙奇嗤道,早些给某送上金银,或者送几个小娘让某快活快活,说不得这一仗便不来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叛军又从何谈起?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是也不是?” 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 若说是,对方则可以说李希烈也姓李,若说不是……他区区一个行军司马,敢说这天下不是李唐的天下吗?那莫不是也要跟着反了? 陈介然只得缄口不言。 “某也姓李。” 遥遥一个清亮女声传来,陈仙奇循声看去,策马而来的人高瘦,束着发髻,披挂俱全。及至近前了,陈仙奇才确信刚刚那声是她发出——一个小娘? 他冲那跛子扬了扬下巴:“这便是你与我找的小娘?” 李眸儿不气不恼,径直道:“你在等什么?” “等……” 陈仙奇忽然眉头蹙起:“等什么?这不是你这女子该来的地方,滚回家里去,谁家的没看住,让她在这里胡言乱语!” “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就会重复对方的问话,好在拖延的这几秒编出一个理由来,”李眸儿说,“实在编不出来,就会质问、诋毁和攻击对方。正巧我是个女子,比较好攻击。” 陈仙奇瞠目结舌。 李眸儿又问了一遍:“你在等什么?” 说话间,她的钺已经拿在了手上,泛着幽幽蓝光。 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陈仙奇手中是长槊,光是锋刃就有十八寸,杆身由柘木制成,足有一人高。 面对槊这样的马上王者,专用于刺杀与水战的鸳鸯钺显得格外娇小,也格外不堪一击。 在陈仙奇运槊直戳过去之前,他都是这样想的。 马身交错的片刻,槊挟着锋锐寒光袭来。 如无意外,槊锋的破甲棱会轻易破开李眸儿身上的明光铠,毫不费力地穿破层层布帛,洞穿她柔软的前胸,刺穿跳跃的心脏,从后背贯出,白刃被鲜血染红。 因为留情结的存在,贯穿人体后再拔出槊也毫不费力。 如无意外。 李眸儿就是那个意外。 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轻巧躲开,千万次的训练叫此刻的反应显得格外顺畅,毫无滞涩。她的手臂缠上身侧擦过的杆身,爆发出惊人力量,把着杆身,捩折长槊,而后是快到近乎看不清的动作,等陈仙奇反应过来,对方已经逼至近前,鸳鸯钺朝着马肚狠狠刺去—— 一声嘶鸣,本就腿部受伤的马受激,载着还没回过神的敌将往山林狂奔。 陈仙奇:“……cao!” 下手太阴了吧! 李眸儿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天,高高的云在天上飘着,空气裹挟着渐弱的喧噪:“我赢了?” 陈介然:“呃……非要这么说的话。” 陈冬:“你把他放跑了!” 李眸儿根本没听见,刚刚经历过那样紧张的时刻,她环顾四周,脑子里面嗡嗡一片,仿佛是被拧干了一样,接触到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显得格外的复杂。 “我,我刚刚……” 她翻身下马,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高兴。 陈冬总觉得这种笑容格外熟悉——等等,这不就是哥舒将军的表情。 学点儿什么不好啊? 李眸儿嘿嘿笑了两声。 算了,她开心就好。 陈冬本想给这位姑娘一个拥抱,但因为男女之防讪讪止住。 不料李眸儿当先冲上来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用力锤着他的后背。? 陈冬:“……”快被捶死了。??? 她又锤了锤陈介然,锤了锤几个相熟的战友,这才咳了咳,正色道:“不是放跑,他们来得很蹊跷,你们看,他们马后面拖着的东西。” 此刻晨雾已然散尽,陈冬定睛看去,发现那居然是—— “木头?” 每匹马后面都托着一段木材。 “晨间山谷雾大,也看不清,他们拖着木头跑,轰隆隆的,好像是千军万马行军一般,实际却只有这些——陈司马,打扫战场之事……” “便交给某了,”陈介然叉手一礼,“眸儿姑娘继续。” “再则便是陈仙奇,虽为主帅,孤身陷入敌阵就已经够蹊跷了,更奇怪的是他刚刚既不战,也不逃,更像是在……” 陈冬道:“拖延时间!” 李眸儿郑重点头,努力想了片刻,有些赧然道:“某也只能想到这些。” 节度跟她说,眸儿,要多想。 她真的有在多想了,可是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陈介然吐出口气:“果然……” 李眸儿更不好意思了,怎么她喜欢动手胜过动脑子的事情连陈司马都知道了? 那位邠宁老兵笑了下,安抚道:“某只是感慨,眸儿姑娘果然是英才。” 李眸儿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摆着手说“没有没有不算什么英才”,陈介然点头说“有的有的”。 陈介然瞒着自己实际的感慨没说。 沈青折来之前私底下与他细谈了许久,始终觉得这些线索与提示都来得太古怪了。 就好像有人摆在他们面前专门让他们看一样。 还是那一句,兵不厌诈,沈青折自己喜欢往复杂了想,但有时候就怕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他最终只是对陈介然说:“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李眸儿。” 如果李眸儿这样的直觉动物也觉得不对劲,那应该就是真的不对劲。 他需要重新思考李希烈的用意。并且根据对方的真实意图重新规划部署。 陈介然想着那番话,笑眯眯道:“既然眸儿姑娘有这些发现,不若即刻去禀报沈节度。” ?“沈郎!”李眸儿兴冲冲掀帐走进来,“我今日……” 沈青折仰躺在榻上,脸红红的,额头上压着个布袋子,里面似乎包着冰块,沁着些寒气。 ?“从河边凿下来的冰,”沈青折见她看自己头上的冰袋,解释了一句,脸上的笑容格外虚弱,“打赢了?好。”? 李眸儿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蹲在了榻边,觉得现在跟他说什么军情还会让他更费心,最终只是说:“某想有个响亮的绰号,节度给起一个吧?” 沈青折真的想了想,许久,久到李眸儿脚都有些麻了,他才开口道: “地球猫猫教红衣大主教。” 李眸儿:“?” 他说完,自己高兴起来,坐起身兴致勃勃地给她设计起了logo: “你的旗子不要光秃秃写个‘李’,跟别人区别不开,要画个眼睛,意思是眸。李眸儿is watg you,眼睛外面加个三角,然后发光……噢这个是共济会。” 在李眸儿越来越空白的表情里,他又躺下了,吐出口气: “起得急了,头晕。” 半晌:“行走在高山与深谷间的行者,所有时间与空间的监测者,代表正义与光明,川西北的守护者,大虫的征服者,地球猫猫教红衣大主教,李,眸儿。” 沈青折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她:“你觉得怎么样?” 李眸儿:“……” 李眸儿:“节度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节度使都病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