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荒地、难民人间悲剧因何而生
靠近城关之后,路边的难民就多了起来,马车于是开得很慢。 车厢里 “你叫什么名字?”沉御从方织怀里坐直了,温柔地询问那个蹲在角落局促不安的孩子。 “我叫……小梨”小男孩怯生生地瞄了一眼沉御,咧出一对小虎牙来,在看到抱着沉御的方织时,又害怕地把头低下去。 “小梨……是女孩子吗?”沉御偏头打量他,这个年纪光看脸蛋和体格还辨不出男女。 小梨羞窘地抬起头来:“不!不是的……小梨……是个男孩子。” 沉御看着他眯眼笑了起来,春光融融,煞是醉人。方织顿时就不爽起来,手臂收紧了一些,下巴也搭在沉御肩上,有些警告意味地盯着男孩,语气嫌弃:“男孩子就把胸挺起来,你见过哪个男子汉弓着背的,怪不得被认成女孩子。” 小梨很是受伤,红着眼眶挺直腰杆:“小梨不是女孩子!小梨是个男子汉!要保护娘亲的!” 沉御不赞成地偏头瞪了方织一眼,想挣开他的手臂去安抚男孩,却被扯了回去,搂得更紧。 “小梨不是女孩子,是我听你的名字才猜错的,你别听这个……呃叔叔瞎说。”沉御说出称呼的时候楞了一下,方织快二十四了,叫声叔叔……不过分吧。 方织的头在沉御后背上拱来拱去,声音闷闷地烫在沉御蝴蝶骨上:“是……是……你说的都对。” 小梨抿了抿唇,肚子不争气地长长“咕~~~~~”了一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沉御从车厢的格子里抽出一屉小方饼,递给小梨:“我都没注意你也饿了,快吃……” 小梨眼巴巴地看着,吞咽了一下口水:“我真的……可以吃吗?” 沉御朝他微笑点头,小梨将脏兮兮的小手按在腰侧狠狠地擦了擦,红着脸看看沉御又看看小屉子,怕弄脏了沉御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如获至宝,捧得稳稳的,生怕打翻了,捏起其中一个小心地咬了一口,再咬了一口,就不肯吃了,想带回去给娘亲吃。 沉御看他这么懂事,更心疼了:“你娘的我们还有,你只管吃吧。”小梨只说不肯,硬说自己饭量小,两口就够了。 末了直直盯着沉御,终于如愿以偿地跪下磕了个头:“谢谢哥哥!哥哥真是个好人!”这孩子没什么能表达感谢的,可能在他看来只有磕头能对得起这样的恩情了。 这下方织可不乐意了,他是叔叔,沉御却是哥哥,差了一辈了,他不高兴,他要亲亲!他才不管有没有小鬼头看着,勾着沉御的头就要吻上去,沉御慌忙推开,低声训他:“有孩子在呢!” 方织长臂一伸就把男孩拎到了车帘外,留着小梨和小五并排坐着大眼瞪小眼。 车里很快传来挣扎和衣料接触摩擦的声音,沉御还不高兴地喊了声“述怀!”随着就没下文了,隐约可以听到急促的喘息和吞咽的声音。 小五抬头望天,幽幽叹气:“没耳听啊没耳听,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马车缓缓过了城门之后就停滞不前了,一群妇孺孩子看到了小梨手里捧着的食盒团团围上来请求他们的施舍,小梨紧张地抱紧了留给娘亲的救命饼,躲到小五身后去。越来越多人涌了过来,连瘫在街角的都艰难地爬过来,周围都是“行行好吧”的呼声。 世道艰难,人人都想活着。 小五拿他们没有办法,又不敢打扰车厢里那两位,无奈着呵斥着:“都让开!”,可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头,没有一个往后退的,料定了他们有食物。 有个孩子靠得近,瞅见了小梨怀里的方饼,伸手去抢,小梨那小小的一个没他力气大,跟他争扯着,那边的人见有吃的,都上来争夺,小梨被一个大力扯了出去,小五正护着不让难民跳上车来,一时没抓住小梨。等他回头时,只看到车帘里伸出的大手揪着那小娃娃破烂的衣领将他从人潮中扯进车厢里。 小梨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哭得抽抽噎噎:“给娘亲的……吃的……没有了……我没保护好……” 他从怀里摸出他咬过两口的小饼:“呜……只有半个了……” 沉御心疼地看着他:“没事,还有的,你娘够吃的。” 小梨只摇头抹眼泪。 沉御担忧地握着方织的手,即便是窗子锁上了也能听得外面人敲击车窗的声音,甚是骇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挨饿呢……偏偏都城一点消息都收到。” 沉御本来在马车停下的时候就想探头去看了,一直被方织死死压着,不仅是怕他受伤,也是知道他看不得这些。他们的食物救不了这么多人,若只帮几个人,被其他难民瞧见了还要责难,求他们拿出更多,再拿不出他们也不会信,管你是不是救过他们的人,有没有救人的义务,冲上来就抢,倒还不如一开始就狠心不帮。 小五在外面不好对他们动手,只能在他们打算对马匹下手时出手威慑一下,作用也微乎其微,死亡的威胁下,任何皮rou伤害都不足为惧。 终于道路远处跑过来一队穿着统一制服的壮汉,身手利落地越过难民,围在马车周围,隔出来一条真空带。显然这些人的制服很有威慑力,那些难民除了还有些不甘心的都散开了,马车得以继续通行。 一个高瘦青年朝驾车的小五鞠躬行礼:“华凉依河点部管事赵哲,见过影卫大人。” 小五朝他高冷地点了点头,在外人面前小五看起来都是极有气势的,只有熟络的人才看得到他幼稚又粘人的一面,当然是对某个特定对象才粘人。 赵哲朝车厢也鞠了一躬,能叫影司的影卫驾车,不是堂主就也是影卫了,都是惹不起的人物,他恭敬地问道:“请问大人有什么吩咐,可要前去依河点部小作休整。” 车厢里传出一道低沉的男音:“不必,还有事要处理,处理完再找你。” “是!”赵哲朗声应是,安排人先把城门口的小胖子那事解决了,自己远远地尾随着,既然大人过会还要找他,那他就不能走远,那小胖子的事情也要处理得漂亮,不能让华凉堂高层吃亏,也不能把县令得罪狠了,赵哲觉得自己真是头都要大了,怎么高层要过来不先行通知呢,能给他省不少事,还能赚个好印象。 其实主要是因为方织不习惯动用华凉堂的势力,本来就没打算以华凉堂堂主的身份出去,只是有小五在就不一样了,他总不好说他不是堂主,别给他搞特权吧,所以那面“华”字旗还是插上了。 小梨已经没在哭了,闷闷地坐在外面给小五指路。 车里面的沉御心情也不好,闷闷地埋在方织怀里,可能也只有方织觉得开心吧,心满意足地抱着沉御,揉着沉御顺滑的发丝安抚他。 车子七拐八拐地终于停在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小院前,可以看出主人家之前应该并不贫穷。 小梨抱着那块饼刺溜一下跳下车,腿挨打过走不利索,半跑半走,踉踉跄跄地冲进屋里,边跑边喊:“娘!小梨要到吃的了!有恩人来救我们了,他给了我们好吃的饼,娘!” 方织将沉御抱下车子,握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小梨的音调渐渐高起来,声音却没再变远了,显然是到了母亲跟前,还在一声声唤个不停:“娘!娘你醒醒啊!别睡了,有吃的了!” 沉御听得不对,撒开步子跑起来,奔到了房门口,忐忑地看了一眼方织,方织揉了揉他的手心,示意他进去。 沉御拉着方织走进屋子,躺在床上的身形瘦骨嶙峋,几乎能直接从皮囊看到底下的骷髅架子,双唇干裂的地方都流不出血了。 小梨的喊声带上了哽咽,看来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却还在固执地唤个不停,想摇一摇母亲又不敢,偷偷地遮了一下眼睛,倔强地要把半个饼递到母亲嘴边:“娘!娘你快吃吧……娘!醒醒啊娘!” 饼没拿稳,掉在了母亲脸颊上,弹了一下落在了枕上,母亲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小梨愣愣地看着,发疯一样地哭喊起来:“娘!小梨只有你了!你别一直睡着好不好!睁开眼看看小梨吧!别吓我啊……啊!……” 方织朝沉御摇摇头,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生气了。 沉御看得揪心,想拉开小梨,方织揽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去,他的表情也很不好看:“让他死心。” 沉御鼻尖酸涩,埋在方织胸口,方织拍拍他的背,将他抱了出去,只余下小梨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远去。 沉御靠在方织怀里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瞅着方织:“我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才不知道世间百姓过得如此疾苦。” 方织揉揉他的头:“我原本带你看看这些,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意取代你哥哥,统治天下,现在看来,却是我想错了。你的心太善,不适合做一个君王,所以你大可不必知道这些,不必像一个君王那样拯救苍生,你只需要待在我身后,安逸地活着就好。” 沉御没有说话,继续沉默地抱着方织。 “其实,我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无力看着亲人死去,只是不是一个,而是我的所有亲人,在我可以看见的地方,当街斩首。”方织的身子渐渐冷下来,不好的回忆被现实勾起,在心理锁的作用下放大了数倍。 沉御感觉到了,心疼地抬头看着方织,方织的眼眸漆黑幽深,像是能装下星空琼宇,却只装入了他:“所以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你走了我也无可留恋了。” 沉御心蓦地一软,踮脚勾下他的头,额头抵住他的额心:“嗯!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也会尽力保护你,让你好好活着。” 其实这时沉御忽然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注意的问题,但现在时机不对,他就没开口,将它放到脑后。 方织略一低头就吻住了他,温柔地舔吻缠绵,身子也不再僵硬发冷了,将沉御抱得紧紧的,再也不想放开。 小梨的哭声渐渐弱了,方织亲热了好久才想起来傻站着的小五:“去找人帮他安葬了吧。” 小五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朝街上做了个手势,一直待在远处的赵哲小跑过来,很快找来几个人进屋去了。 小梨抽抽嗒嗒地跟着他们,指挥他们就将母亲的遗体葬在后院里,母亲到死都没能等到父亲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父亲归来的日子,他希望父亲回来的时候能找得到她。 他们很快将小梨的母亲放入了挖好的坑里,小梨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红着眼睛将剩下的半个饼放在母亲胸前,坚强地看向赵哲等人:“我可以了。” 这个孩子经历了离别的苦痛,却也让他迅速成长起来,他逼迫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母亲最后的模样,直到泪水把眼前的颜色混成一团也不敢眨。 事后,方织询问小梨,愿不愿意进入华凉堂学习,成为一个本领高强的暗卫,小梨回头看了一眼后院,郑重地给他磕了几个头,这次方织和沉御都没拦他。 在小梨回到后院跟母亲告别的时间里,方织靠在车厢外,同赵哲和小五吩咐:“派人去统计一下,有多少孤儿愿意离开家乡,只要愿意效忠华凉堂,都可以去参加暗卫培训,每月津贴可以替他们寄给家乡的亲人,到时候本领学成可以放他们常回来看看,也可以直接指派回依河点部。 妇女们会做粗活累活、肯吃苦的也可以招进华凉堂做苦工,人数太多的话匀到黎泉各个县区的点部也行,年纪小的女孩,若是没有亲人了,可以收入情报部学习,但一切都要听凭他们自己的决定。” “是!”赵哲的眼中都是敬重,不只因为他的地位,还因为他的做法,在乱世中,他在尽自己的力量让更多人免于苦难。 车里的沉御在窗边全听到了,在方织凑过来的时候奖励地亲了他一下:“述怀哥哥!你真善良!” 方织看着挺僵硬的:“善良什么的……我也不过是在为华凉堂积蓄力量,那些身体残疾的或者没有行动能力的,我也帮不了,若是他们没有亲人供养,也只能等死了,谁叫世道如此,要保他们也活着,那就是你哥哥该cao心的事了。” “嗯!”沉御微笑着看着他,“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咳咳……小五,小五!去看看那小子好了没有,该走了,别磨磨唧唧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方织别扭地不好意思看沉御,就转头折腾小五。 小五还没跳下马车呢,小梨就走出来了,虽然眼睛哭肿了,却依然挺直了脊梁,神情坚毅。 于是在残阳如血的傍晚,小梨离开了生活六年的家,将家人的欢声笑语葬在母亲的坟头,踏上了成长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