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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纪事(下)

    “盲目地,随波逐流。”当轻缓的言语从她唇边掉落,颜令儿就理解,她已经回答了那道尚未说出口的打探。

    秘密有成为秘密的理由。既然符黎不想直白倾诉,她也没再追问这件事。后来某一天,她莫名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去KTV发泄。学校往东不远处有一条乱糟糟的街,据说还是这西北郊区最为繁华的一带,中间公路极为宽敞,共享单车和各种电动车凌乱地伫立在旁边,与冒着烟火气的小吃摊一起挤压着人行道的空间。临街的店铺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很小,招牌挂在二楼,得从隐蔽的入口上去慢慢找。自从来到这座城市读书,天就时常阴着,要么泛着灰色,要么像刚刚掸去过境的沙尘。这天也一样,灰白的雾和霾遮蔽了不远处的建筑物,隐去人们的行迹。

    下午,街上的人却不算少。颜令儿找到那间量贩KTV,旁边是一家快捷连锁酒店,广告牌上滚着红色字体,昭告着今日折扣与加盟信息。大概年轻小情侣常来光顾——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对这念头嗤之以鼻,仿佛心里某个地方开了窍,再回头看见牵着手的男女便觉得不痛快。她面前正有一对儿,在人行道上无意义的栏杆拐角处纠缠着。他们好像准备开一间房,而女孩临时反悔了,或者她根本没准备好,而男的正在软磨硬泡。浓重的霾掩住他们的神色与身形。颜令儿观望了一会儿,一边想着要点播哪些华语金曲,一边想象那男生怎样哄她进去。

    “你之前都答应我了,宝贝。”

    “只是抱一抱当然还不够啊。”

    “你是不是不爱我?”

    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这么直白,但她多多少少听过这类僵硬又尴尬的鬼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每当那时,颜令儿就想起她的父亲,然后心中燃起一股怒气,狠厉地烧到她的“男朋友”身上。她不保证那个男生就是这么说的,没准他们其实挺甜蜜,这份犹豫仅仅是某一方欲拒还迎的把戏;而她,作为一个路人在后面兀自参与,落井下石,等着看那出戏接下来要怎么演。

    她什么都没做,就藏在雾里,睁着眼。那两人又争辩了几分钟,男的牵住女孩,想把对方搂进怀里。女生却毫无征兆地抬起腿踢了他一脚,正正踢在胯下,而后转身走入嘈杂的人流。

    隐约目睹那一幕,颜令儿惊讶地愣了片刻,没有阻止自己放肆的笑声。

    8.

    秋天,教授开了一门课,带他们阅读康德。除了很基础又抽象的东西,绝大多数都听不懂,只能绞尽脑汁写出读书报告,讪讪地交上去。幸好老师很宽容,每节课前都表示欣慰,说“二十岁出头的孩子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不错了”。当然,大家难免怀疑他只是不想打击他们的信心。

    书读到那一步,颜令儿就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在这专业深耕下去。这么想来倒也轻松,可以早早解脱,将困难的哲学学习视作陶冶情cao的历练。偶尔,她不得不向符黎借来作业参考,但品学兼优的公主却因为分数而感到挫败,对专业课的热情一落千丈。“上学期的中哲史我只考了79分……”她锁着眉悄悄说。颜令儿猜测是恋爱的状态影响了学习——这不稀奇,六七年前,她刚遭遇初恋的时候成绩也一路下滑。她想过要帮忙排忧解难,最终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十月底,学生会组织了万圣节活动,一些南瓜头们负责发放糖果,另一部分则喊着“不给糖就捣蛋”。傍晚,她和上铺的璇子一起出了宿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收集到二十颗糖去礼堂换个纪念品。归根结底,这游戏仰仗人缘,靠的是“如果硕大的南瓜底下是认识的朋友”。她俩不抱希望,因为各自熟络的人脉都触不到学生会的铜墙铁壁。相应的,哲学系的人多少有些清高,看不惯那股披着正装霸占会议室的官僚作风,宁愿带着帐篷去山间过夜,也不想试图融入他们。

    出了门左拐,一路走到底便是食堂,那里有一条小路斜穿草地和树木,通往宽敞的男生宿舍。楼下,几人正围着一个南瓜头索要糖果,彼此之间还嘻嘻哈哈地拉扯着,怒骂对方“缺德”。

    玩闹飘进耳朵,像校园里一阵寻常的风。她们漫不经心从一旁经过,忽然,璇子问她:“你说,他缺的是道德的‘德’还是德性的‘德’?”

    颜令儿记得这两个词是不一样的,至少在最近阅读的范围内,它们来源于两种外语,而且被安置在不同的领域。

    “道德和德性有啥区别来着?”

    “哈哈,”璇子笑了,“巧了,我也不记得。”

    两人边聊边走,途中遇见三两个女生胳膊上挎着篮子,捧了几颗椰子糖送过来。不是每个学生会成员都顶着一颗严丝合缝的南瓜在头上,例如那几个女生就只戴了南瓜帽子和面具。可她偏想逗逗她们,接了糖之后还要问“你们这是不是真的南瓜做的”,惹来学妹们害羞又青涩的笑容。沿着路走了几步,人潮愈发汹涌,颜令儿觉得无望集齐,也不想再去拥挤的地方凑热闹,干脆剥了包装纸,把糖含进嘴里。

    夜幕下,她和璇子走向cao场。左手边是开水房,前后两扇门附近整齐码放着各色暖壶,上个月她就在那儿丢了一个,蓝色的,肯定是谁拿错了。她们没再拿到糖果,而负责捣蛋的人也没找上来。“会不会有人撒谎?为了凑齐二十个换奖励,说自己身上根本没有糖。”璇子说。

    “肯定有啊,”颜令儿夸张地感叹,“但那样多没意思,康德会谴责他的。”

    清脆的笑声里,符黎慢悠悠走了过来。正如开学典礼时校长(或某个主任)所说,在这所大学里碰见熟人根本无需动用缘分。她看起来像是被糖果淹没了,重心放在身前,衣服的口袋和两只手都塞得满满当当。遇到室友,她“啊”了一声,即刻加快脚步,想赶快将获得的糖果分享给她们。

    “天呐,你从哪儿拿的!”璇子惊讶道,“这么多,能换好几个纪念品了。”

    “我也不知道……”灯光下,符黎的笑容就像先前那几个羞涩的大一学妹一样。“总是突然有人冒出来,不知不觉就……”

    她示意两人伸手,连忙进行糖果的交接仪式,仿佛它们相当沉重,已经压得她抬不起头。颜令儿拿过几颗,又想推回给她:“为什么不直接拿到礼堂?”

    面对大量从天而降的收获,她似乎很为难:“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太不公平了,有损德性?”

    符黎不确定地、试探着搬出了近来课堂上听过的东西。她们都明白那是句玩笑话,最终,那堆糖果被换成丰富实用的小礼品,分给了寝室里每一位女孩。

    9.

    十八岁后,时间再长,也像指缝中流过的水。转眼,她们就大四了,不得不为未来忙碌奔波,寻找出路。那时没有什么能够腐蚀大家的友谊,六个人仍然蜗居在狭隘的屋子里,一同抱怨这摇摇欲坠的宿舍楼和破旧的设施。这几年来学校也发生不少变化:卖铁板炒饭的铺子关了,改成一间二手书店;某个夏天,寝室终于统一安装了空调;最后一年,校园卡与手机软件绑定,姗姗来迟地赶上移动支付的潮流。

    四年级,体感温度适宜的时候,她们常常一起聚餐,目的地不远,就在校门口刚开的烤rou店,或是坐两站公交车就能到的商场。不过最常去的还是出门右转的快餐店,那里的薯条总是刚刚炸好,热乎乎的,香气四溢。不到晚餐时间,二楼的座位大多空着,她们端着餐盘坐到长桌两边,拿起汉堡,配上掺了奥利奥碎的冰淇淋和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在那儿,符黎讲述了一个梦。她说是昨晚梦见的,校园一夜之间变换了方向,怎么努力都找不到离开的门,渐渐的,她们连宿舍也出不去了,永远被困在那一间昏暗窒息的小房子里。

    “不会吧,”小乐投入了几分较真,“那怎么出去洗澡。”

    “每个寝室都有不同的时间段呢,我们好像是晚上九点到九点半。”

    “怎么能把梦记得这么清楚啊!”

    “还有,去卫生间也得向辅导员申请。”

    “难以置信。”

    “哦,那不是和我的高中嘛,吃饭十分钟,洗澡十分钟。”

    “十八岁之后也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们那个小屋,同时站三个人都觉得挤……”

    “然后咧?”

    “然后,”梦境的主人回应,“我放了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那是个荒唐的梦,没头没尾,在年轻的感慨中一笑了之。颜令儿不会记得梦的内容,一个也记不起来。她总爱说符黎喜欢胡思乱想——她没错,事实就是如此。但是,极为偶然的时刻,她能看见她的梦,看见着火的旧窗帘和烧起来的床铺,浓烟滚滚,火光烁亮。她很快就不再去想。过一会儿,她们要去拍几条短视频作为毕业的纪念,走过图书馆,走过礼堂,经过夹道的银杏树。人们都觉得这学校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可她们把青春放在了这里,这片贫乏又严谨的地方。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感觉自己不至于在毕业典礼上掉眼泪,不过,六月份的事,就留到六月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