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成峻妻子预先订了位置,在座位上等他们。 她的长相完全不符合齐佳戏剧化的想象,就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女人,正常得泯然,过分朴素。这年头素面朝天和陌生人聚餐的女人真的很稀少,齐佳又惊奇,又佩服…或者羡慕? “杨恬。”她伸出手来,没有向孙远舟,而是先向她,这使她受宠若惊。 杨恬较为苍白,眼下的黯淡就更明显了,并不饱满的苹果肌上有几颗斑点。 “恬静的恬,左边一个心部。”成峻插进来解释,她身上的确有恬淡的气质,因此没有附和任何话,松开手,对孙远舟点点头就从容坐下。 这个场面对成峻无疑是窘迫的,但他毫无知觉似的,笑着招呼大家都坐,鞍前马后地伺候倒水。从杨恬开始,再到她,最后孙远舟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来。 她小心地喝了一口,对面的杨恬只是把手放在桌下静静坐着,杯子就放在原位。她顿时明白,这场饭局要变成成峻的个人社交秀了。考虑到他的性格,不算难事,但齐佳属于会为别人感到尴尬的cao心事妈,她忍不住脚趾抠地,把头往孙远舟的方向看,他把餐巾垫在腿上,用手帕擦手。 去欧洲外派一次,变洋气了。在家也没见过他当绅士。 陌生人吃饭,点菜最磨叽,你推搡来我推搡去,成峻统揽全局,拍板:“你们这么矫情,那我自己点了,点什么你们就得吃什么,别到时候唧唧歪歪的。”他笑着看一眼孙远舟,“是吧?不要辣椒不要蒜?” 他没感觉到成峻在西餐厅调侃他,默默点头。他笑得,被孙远舟叫住。 “孙主任吩咐。” “倒数第二页…还是哪个。我记不住。”他接过成峻的菜单,翻到甜品页,指着下面那个黑黢黢的蛋糕,“这个。” “哥?”他不可置信,仿佛孙远舟长了个巧克力脑袋,“你点了可得吃啊。我老婆不吃巧克力的。” “没关系。”杨恬轻轻说,“您随意。” 齐佳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她瞪着这只肚子里的蛔虫,心里骂他又让自己出丑。即使她还并没有真的出丑。 他沉默着也没有躲,他知道她不会真的用力,当然不是她体谅人,她怕弄出动静让杨恬看笑话。 她最后只是贴住了他的腿。她像样地打扮,半裙下光着腿,颇为暧昧隐蔽地在他小腿上磨蹭。 孙远舟这回必须躲了。他别过腿,微微扭着对她说:“你想喝点什么吗?” 他的脸很平淡,像是认定这样就能把她赶跑。她贴得更紧了,观察着杨恬镇定自若的神色,举一反三,慢慢回答:“我不喝。” 她看见他一闪而过的慌张,她都要笑了。她把单鞋踩掉,赤足去探他的裤脚,裤子不是会出声的面料,她勾他跟腱,这条凸起的筋脉不安地动了动。 直到成峻问杨恬:“这些够了吗?你还加别的吗?” 杨摇头。 他看她,停了一会,她纹丝不动,于是他说:“没事,没事。想吃就呆会再加。”他把菜单合上。 齐佳觉得他们之间很怪,她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这样觉得。看向孙远舟,他只是低头,示意她先停下猥亵行为。他的眉眼很低,气势也平平,所以他的抗拒没什么用处。 她又把手放在他大腿上。她没敢动,手臂会带着肩一起动,而肩在桌子上面。热热的掌心隔着一层按在他腿根,这没持续多久,服务员上菜的时候她当即吓破胆,把手连带着腿光速缩回去。 她自认她的小动作非常隐蔽。杨恬矜持地只舀一小口汤,半低着头。 她是外企的财务,挣得还算可观。齐佳不知道怎样的财务要一年多半在外头飞来飞去。 成峻磨着嘴皮子解释,如何审批如何结算,鬼工作如何累死人,他老婆好有事业心的,比他强,他把杨恬虚揽一把,看她:“是不是这个理?你比我强。” 他欲盖弥彰得太厉害,杨恬避开齐佳探究的视线,默默说:“没什么强不强的,就是打工而已,跟大家都一样。” “挣得不一样呀。”她搭腔,“钱一多底气也壮,我觉事业可重要了。”她做小组长之前,好没盼头,最底下的小科员,跟现在是有天壤之别的。 杨恬笑了下,没接。 接着又开始聊背景,成峻夫妻是S大的同学,最近她身边S大的人未免也太多了,这一桌就她的学历最次,一键退出群聊。 “双校区,远得很,我在北她在南,我爸不让我开车呀,我就骑个破自行车,每天一下课就去找她,耗着耗着,晚上回去宿舍都锁了,我得翻墙进去!” 齐佳陪笑,一看没人笑,她也不笑了。 “还好现在校区合并了,要不然异地的情侣怎么搞,我写匿名请愿书,还是挺管用的。” “你没有匿名。”杨恬补充。 他挥挥手。 成立是S大的客座教授吧,她记得孙远舟提过这事,不过餐桌上怎么好问。 南北也没成峻说得那么老远,二十公里,要是他车技真如他吹得那样无敌,一个钟头多点就到了。怎么这么喜欢夸大其词呀,就像真累死了他似的。 H市才叫远呢。 她想到青玉山…又是不着调的穷乡僻壤。好事都分成峻了,什么脏活烂活都扔给孙远舟干,好在异地她也看不见,他愿意累着就累着,可别跟她抱怨“骑个破自行车”之类的,她没求着他骑。 杨恬也没求着你骑。她心里对成峻说。 他到后半段才叫了甜品,干冰的白气环绕着,表面雕了玫瑰花。她舍不得切开,拍照也来不及找个好角度免了,成峻对侍应说:“切三份。” 三分之一朵花。她遗憾地小口吃,一点点抿完了,吃多了就能分清什么是巧克力味什么是香精,她觉得这家也就那样,表面光,还没代工厂的纯正。 孙远舟显然是不爱吃的,每一叉子艰难到要兑好几口凉水解腻,最后他放弃了,剩一点残渣,再吞下去真的要吐了。 他致力和大家保持同样的速度,他不能快,也不能慢了让别人等他,其实活成这样挺累的。 齐佳没管他。她不太能接受孙远舟皱着眉头硬咽的样子,公众场合不够帅啊,实在受不了就别吃了,这是给谁看。每到这时候她就想离他远远的,免得影响她的美好形象。 她推开椅子去洗手间了。 出来的时候杨恬正在洗手台干呕,她连忙过去拍着她的背顺气,她没吃几口,只吐了点酸水,就什么都没了。 本来苍白的脸被这一折腾更白得吓人,齐佳给她递纸擦嘴,她没要,用手掬水漱口,撑在台沿上直喘气。 “你行不行?我叫成峻来。” “别。” “我陪着你,还是说你想一个人待会…” 杨恬在镜子里看着她,淡淡:“我没怀孕。” “…对不起,不是…”她是真的没往那里想,着实太冤枉了。 “我脾胃不好。工作一忙就容易恶心。” 杨恬一边解释,在水流下慢慢搓手,洗得很迟缓。她想搀扶被人家躲开了,只能缩在后面像个跟班,留也不是去也不是。 “我们先回去吧。”她干巴巴地提议。 杨恬抽了两张擦手纸,感应水停了,她转过来看向她:“你走吧。” “…” 她们无言地相对站着,最后杨恬率先开口:“我觉得你们不像夫妻。”她继续,“当然,我们也不像。这么四个人,干什么坐一起呢。” 这个哲学问题把齐佳问倒了,她不喜欢太高深的东西,因为这往往会让她乱想,前车之鉴证明,乱想是很耽误事的。 “可能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所以疏远了吧。”她拉扯出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是忙人嘛,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 “异地不好吗。”杨恬虚弱地笑了笑,“远香近臭。” 她看上去不是经常笑的人,笑起来给人感觉有点顾影自怜。杨这句话她很认可,距离产生美,她深有感触,如果跟孙远舟呆长了,她就越来越反感他,她不知道是已婚女人都这样,还是就她自己这样,突然来了一个同类,她心里是非常熨帖的。 “其实我都想不起来为什么要结婚了。”杨恬靠在墙壁上拉家常,直白点说就是不想回去看见成峻“稀里糊涂。每年见十来次,跟离了好像也差不多。” 她话里有股离而不能的感觉,齐佳忍不住说:“怎么不能离。”像杨这么有主心骨的人,需不需要结婚都是两说。她小时候信誓旦旦,没本事的人才结婚呢,考虑到后来她也结婚了,而她抵死不承认自己没本事,这条信念也就无疾而终了。 杨恬眉头动了动,看向她,她立马辩解:“离婚又不犯法…我就是说,俩人要是过不开心,随时就离了,谁离不开谁呀,是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没有指代谁。” “好厚的迭甲。” 齐佳被她逗得一乐,她笑点比较低:“没有呀。我就是奇怪,你既然不舒服,何必硬逼自己来吃饭呢——成峻怎么这样啊。” “我没跟他说。” 齐佳叫唤:“干嘛不说!你又不低他一头。” 她摇摇头,边说边想,导致她吐字缓慢:“…嗯,我说不清。我不想和他说话,我一句,他十句,追着问啊问,吵得我很烦。” “追着问你,哪里痛呀,去不去医院呀,我来照顾你呀…” “差不多。” “哇。” “?” 齐佳乐不可支:“你适合跟孙远舟一块过,他保证不会吵你,你和他一起,就像和木乃伊躺在陵寝里,鸦雀无声,嘘…” 但她很快就乐不出来了。杨恬脸色平和严肃,这并不是一个笑话。她是真心实意地讨厌着成峻。厌恶这东西和当事人吵不吵没有太大关系,就算他安静如鸡,也不会有任何改观。杨恬的平淡带着很强的主观性,因为受够了某个人才不得已平淡,这一特定对象让她和永葆死人样的孙远舟有所不同。 她开始后悔来吃这顿饭,她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她想问杨恬,干嘛还一块过呢。 不要劝男女朋友分手,不要劝夫妻离婚,祸从口出,触霉头。 如果她嫌恶孙远舟到这个程度,她就毫不犹豫地走人,虽然华润府她一毛没掏,她相信孙远舟不会忍心一点不留。其他乱七八糟的,分一分,好聚好散。他人还是说得过去的。 “你呢。为什么跟他结婚?”杨恬反问。 她的回答也是那四个字,稀里糊涂。可能是被她的寡妇亲娘逼的,老太太当时癫癫的,而孙远舟就这么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又买房又买车,像是忘了以前那些事。他性格更冷了,话也更少了,挑战难度骤增。 她本来还打算装着追求追求他,摩拳擦掌,结果大戏没开场,他就直接求婚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掏出一个戒指盒子,尚美,这套行云流水的cao作把她惊呆了。看起来他不需要也不期待“被追求”这个冗余的过程,让她的小作文无处安放。 她当时已经不喜欢尚美的款式了,她喜欢HW,所以她说:“你让我想想。” 他跟付国明调到了新单位,小领导,还能管博士呢,不过人家博士肯定是不服硕士领导的,没两天就跑了,付国明见状,大手一挥又给他提了一级以作立威。皇上的掌印也是官,这不是开玩笑的。 她同时处着另外两个男的,一个是李之涌介绍的,还有一个她在爬山群里认识的,谁懂啊,她对爬山根本没有兴趣。 前者本地人才,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太矮了,一米七,后面那个形似梁朝伟,但没个正经工作,摄影师,按她妈的意思有了上顿没下顿。 她对每个人都说,信我,咱俩这是一对一恋爱关系,宣誓完再回家跟她妈抱怨,她真的不想结婚,没有合适的怎么能能硬结。 她妈坐在角落里抹泪。一会说,“老齐死了,我管不住你了。”一会又说,“你跟谢坤分了做什么,他又不是不娶你。” 为了谢坤这点事,她跟她妈一整夜一整夜地吵架,老楼隔音不好,邻居过来砰砰敲门,骂:“嚎丧呢,安静点!” 齐佳气得心脏狂跳,她想起她爸,哭着大喊:“嚎的就是丧,滚!” 她每每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她是真生猛,比现在猛得多。即使她后来也跟人家道歉了,直到现在对门看她还是怪怪的。 她在心里重播那声“滚”,气势恢宏如雷霆,接着她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杨恬说:“我下周就走了,在B市少说两个月吧。加个微信吗。” 成峻姗姗来迟,领航员减速停在他们面前。 她扫了杨恬的二维码,总之她们加上了好友,那种一辈子都没话说的好友。 成峻问她:“嫂子,你盯着我做什么?” 自从杨恬跟她说了那些,她就难以忍耐地想要知道,成峻是有什么毛病,如此招人厌恶。她忘了,总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就像她不喜欢孙远舟一样,很难讲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又好像都是毛病。 “我们就不坐车了。”杨恬似乎是真的累了,她看着成峻,话是对杨恬说的,“好好照顾自己。” 孙远舟沉默地站在原地,她说坐车就坐车,她说走路就走路,他不做发言。 她上前挽着他的胳膊。 “你觉得成峻他两个…关系好吗?” “不清楚。”他说,“他经常在楼道打电话。” “我也经常给你打电话呀!” 他默默看着她,像是在问:那你觉得,我们是好还是不好啊? 她脑子里离婚的那根弦又动了,其实它一直都在那,只是很多时候齐佳不管它。她安慰自己,还没到那份上,不管怎么说,孙远舟不是一无是处,凑合过也是过,离了他还没现在好呢,除非她自己混出点名堂。 于是冒出一个很突兀的想法:要是她也能去外派就好了。但把池月挤下去,外派进修的名额也不一定落她头上,好几个内办的候选人一起竞争,不是那么容易啊。 … 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后,成峻才问:“你哪里不舒服。胃疼,头疼?”他顿了一下,“怎么不和我讲。去不去医院?” 杨恬合着眼没说话。 “去我那里吧,我还能照顾你。” 这才得到她的回音:“不用,我没事。” 车里安静片刻,成峻才问:“…你能不能不这样对我?” “杨恬。” 她睁眼:“你干的事,我很难评价。你跟他们说是我攒的局,又跟我说是他们邀请的我,你两头骗两头瞒…就算我今天不走,我下周也要走。你占住我今天晚上没有意义。” “你今天去我那里吗?”他充耳不闻,重复一遍,“我打扫过了,你要是不舒服,离市医院也近。” “我没有不舒服。” “我是不是不能跟你多呆一秒?” 杨恬再次闭上眼睛,她这种样子成峻已经完全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