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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以后,成欣仍然记得那个遥远的深夜——她无疑和女人拥有不计其数的日日夜夜,这一天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终结——但它夹杂在众多光阴的底片中,仍然稍显不同。 她在这天夜里完全坦露自我,把心灵交给别人;她结结巴巴地诉说自己的愁郁与懊恼,并着对未知的恐惧与惊惶,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挣扎的受伤小鸟。 这使她想起小时候老师布置写日记的作业,别的孩子都很厌烦,她却悄悄暗喜,在那一个暑假里她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记了上去。当她在书桌前坐下,像苦行者面对寂然的石壁;当她执笔划过纸张,像哲学家与自己展开激烈的思辨。开学后她把本子交给老师,后来它又到了父亲手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将在很多很多年后的一个深夜里,再次犯下和儿时同样的错误,与当初上交真实的日记本一样,构成无数令她后悔的选择之一。 不过至少在当时,在另一个女人温柔的嗓音里,她暂时忘却了一切,像一只贪吃的小熊,只顾吃掉到嘴的蜂蜜;她在这堪称柔软与甜美的抚慰里悄悄睡去,醒来后见到了今年的第一场落雪,雪花飘逸而下,染出一片莹白的大地。 这雪纷纷扬扬,似是给城市撒了一层糖霜;中间它停了几天,街道上的糖块争相化开,然而不等它们完全变作糖水,当成欣拎着收拾好的行李在站台上等候时,冷风卷起她的帽子,又将片片银白洒落在她的头上。 远处传来低沉的隆隆声,铁轮轧过铁轨,列车呼啸而来,成欣随着人流一同踏上返乡的行程;车窗外的雪在列车开动的那一刻陡然变大,几乎要模糊了整个视野,她侧头望去,熟悉的城市在一片洁白中默然远去,宛如画家用白色颜料涂抹覆盖掉曾经多彩的作品。 她收回了目光。今天是除夕,她要回家了。 当她下了高铁,再辗转了三个小时的大巴车后,终于又回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县城。天已经彻底黑透,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沿着近两年越来越宽敞的道路行驶,不一会儿就到了自家楼栋门口。 这是父亲再婚时新买的房子,她那时已经去了省会的高中寄宿,后来又去了外省上大学,其实真正住在这里面的时间并不多。 不过,她敲响了房门,这里毕竟住着自己的家人。 是继母来开的门,她笑盈盈地接过她的行李,扭头冲里面喊了一声。成欣踏进屋内,立即被温热的暖气包围,她带上门将寒风关在身后,抬头望去,见到餐桌上已经摆了琳琅满目的菜肴,桌旁坐着的中年男人正将一大块儿鱼rou夹进身旁埋头苦吃的小男孩的饭碗里。 继母放好行李后招呼她:“小欣回来得正巧,我们也才刚开始吃年夜饭呢,快来坐吧!” 成欣应了一声,她脱下厚重的棉袄,又去卫生间洗了个手,随后落坐。动筷子前她跟父亲也打了个招呼,听到父亲的回应,这才端起碗开始夹菜。 自她工作后每年都是这样,在除夕奔波了一天后回到家里,肚子早已饥肠辘辘,正好加入干年夜饭的大军;只是她家开饭的时间一般取决于弟弟什么时候饿,有时候到家晚了剩的饭也会少一些,幸好家里过年时节也备着不少年货,在饭后还有不少能供她吃的小零食。 虽然今年倒是用不上了,她到得刚刚好,一桌子的菜还没来得及动几筷子。她一边吃,一边听弟弟嚷嚷着过年要去哪儿玩、继母说着这几天要来哪些亲戚,以及父亲在间隙中偶尔的随口应和。 她默默吃饭,一声不吭。从小被教育“食不言寝不语”的她,不仅长大后出去跟同事聚餐是个闷葫芦,就算是在家里的饭桌上也不习惯开口。 她夹着菜,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目光转移到了她身上,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把她小小地吓了一跳:“别挑着吃,不要乱扒拉菜。” “哦……”她略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筷子,那盘豆角炒牛rou离她有些远,她不太喜欢吃豆角,却想尝尝炒牛rou。 见气氛好像微微僵住,继母便开口打起了圆场,她试着把话题转移到成欣身上:“小欣今年在那边工作怎么样啊?” “之前听你说准备换工作了,现在情况怎么样呀?” 不说还好,她低下头,声音也变得不大自然:“我是换好了……” “不过年后要调到咱们这边来了。” “哎呀,不回那边了吗?” “对……”她踌躇地用筷子戳着米饭,声音更小了。 继母却用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父亲,用一种略显夸张的亢奋语气说道:“这离家更近了也是好事儿啊!你说是不是老成?” 她偷偷抬眼瞄过去,父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岁月给他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使他日渐老态龙钟;但是她知道他仍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向她望过来时常常透着一股来自长辈的威严与犀利。 可是今天,出乎意料地,他的眉头不再紧锁,脸侧的线条也由生硬转向流畅,当他开口时,甚至连声音也称得上温和:“大城市压力大,不去那边了也好。” 成欣松了口气,她应和了一声,随后又埋下头闷声吃饭。饭后父亲和弟弟去到客厅,不一会儿就为了看春晚还是看动画片吵了起来;她则和继母收拾好桌子,将剩饭放进冰箱保存,碗筷搬去厨房清洗。她们一个刷锅,一个洗碗,比起另一边倒显得安静十足,连涓涓的水流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凭良心说,她这位继母的确是个蛮和善的女人。据说她在上一个夫家呆了十几年也没生出来孩子,因此被愤怒的公婆扫地出门,然而她跟父亲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彼时已算得上是高龄产妇的她坚持要生,就这样苦苦熬了十个月,这才换来了弟弟。 从那以后她迟来的母性似乎被完全激发了出来,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在弟弟还小的时候,成欣经常见她抚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声哼唱走调的摇篮曲;她还会细心地为他系上围嘴,擦去他嘴边的饭粒;当弟弟跌倒时,她会蹲下身在他摔疼的地方吹一吹,然后抱起他柔声安慰。 不过,兴许是当她踏进这个家门时,成欣就已然常年在外;又或许是照顾另一个孩子就已经让她费尽心力;再或者仅仅只是因为她终究不是她的生母;每当成欣与她相处时,总还是留有几分生疏与不自在。 通常她们也是像面对着流理台这样,各自悄然无声。 然而今天,继母似乎也要学着像父亲那样一反常态,在成欣拎起最后一个碗时,她突然开口问道:“小欣交男朋友了吗?” “啊……没有呢。” “那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指尖颤了一下,回答道:“……没有的。” 继母也没有再多言,只是像平常家长那样嘱咐了两句“要尽快啊”就打住了话头。 等成欣收拾好碗,就打开行李箱找了衣服去洗澡。浴室暖黄色的灯光被雾气笼罩着,将室内和室外隔成两个天地,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她逐渐听不清客厅里的电视节目声和父子打闹声,一切都在温热的水流中冲刷殆尽。 直到这时,颠簸了一天的疲惫才涌上来,从心头扩散至整个身体。她缓缓蹲下身,双手环抱住膝盖,热水从头顶浇下,顺着头发打湿脸庞,她本来是把下巴放在一侧的膝盖上的,后来又垂下头,把眼睛埋在双膝之间。 耳畔是规律的水声,眼前是暧昧的昏黑,尽管她已经低下头,水流还是沿着胳膊缝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在她脸上肆意流淌;身前身后都被包裹暖洋洋的水中,令她恍惚间以为是回到了母亲的zigong,徜徉在温暖的羊水里。 这是与门外截然不同的宁静与孤寂,仿佛创世之初的混蒙世界,天地未曾分离,她也未曾离开母体,一呼一吸皆与驳杂的万物共振共鸣。 她好像洗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会儿,总之当她关上水笼头穿好睡衣,拧开热气腾腾的浴室门时,才意识到自己又重返了人间。 父亲和弟弟的战争似乎终于告一段落,电视里传来春晚咿咿呀呀的戏剧选段,小男孩歪斜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继母抱起他,向成欣比了个嘘的手势,她点点头,静静看着她把他抱回自己的卧室。 这个房子只有两室一厅,大一点儿的是父母的居所,小一点儿的曾短暂归属过她,现在则是归属于弟弟;只不过每次当她回来,弟弟就会被接去大卧室睡。她就着洗手台洗漱好,又拿了个吹风机,跟父亲说了声“打算早点休息就不陪着看电视了”,然后开灯走进小卧室。 这大约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典型房间,墙上贴满了各种卡通人物的海报,柜子里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汽车模型,书桌上五颜六色的涂鸦画和寒假作业混在一起,旁边还堆着几支彩色的油画棒。继母还为她准备了一床新被子,整齐地铺在曾经按她身量买的床上。她侧坐到床沿边上,开始吹头发。 等发丝变得蓬松不再滴水,她关掉吹风机,却没有如跟父亲说的那样立即上床睡觉,而是关了灯,绕到床的另一侧,拉开帘子注视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通明。 这应该是在一年中最喜庆最热闹的节日,但是从她这儿望过去,又好像是被隔离在这氛围之外了。 她伸手摸到手机,不理会接二连三刷过的抢红包的消息,而是直奔通讯录里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 她打了过去,对方很快如她所愿地接了起来。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精神奕奕:“想我了?” 因为近段时间她忙着处理工作上的交接,又赶着回家过年,她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说上话了。 成欣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反应过来对方在那边看不到,只好张嘴出声:“嗯……” 女人的轻笑声传来,搅得她心口一阵发麻,仿佛又泡回到了热水里。 她们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南海北地聊,四面八方地扯。大部分时候是女人说成欣听,她是极好的讲述者,她是绝佳的倾听者,她们的配合精妙妥当。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电视机里的主持人伴着欢腾的声浪一起倒数。热烈的呼声不断扩大,喜悦的气氛不断扬升。 ——三、二、一! 一时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嗖嗖升空的烟花声一起炸响,夜空被腾地点亮,绚丽的流光滚滚而来,五光十色在刹那间一齐映入瞳孔。 这一刻,旧的一年彻底离去,千家万户共同迈入崭新的一岁。 成欣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久违地挂起了微笑,她握住听筒,话语在一片喧腾中显得不甚清晰:“主人……新年快乐。” 她声音太小,耳边又尽是轰鸣,结果连对面听没听清都不确定,也没有听到对方慨叹一般的回应:“新年快乐,成欣。” PS: 我的天呐怎么会有人才说了不稳定更新就又偷偷摸地写了啊!仔细一算章节数这不约等于日更吗?!不行了我真的要断在这里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