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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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从前,袁天罡教她,多是相面与谶纬之术。可这一回师徒二人的行程中,袁天罡点拨的却多有庶务政事。 姜沃也不知是师父离了长安皇城,所以不忌讳谈论国事,还是……师父已然看了出来,她曾经说过想一直留在朝堂上,并不是只是‘太史局’这处朝堂。 但袁天罡只要说,姜沃就都牢牢记下来。 * 袁天罡师徒的车马先停在万岭谷外,等皇帝拨给的亲卫,拿着印信去通传。 皇帝着意要保护嫡长子,曾给随护承乾的亲卫首领一道密旨和印信。 若无持有印信的人前来此处,即刻驱离。若有硬闯、窥探不去者,则视为行为不轨,可就地格杀。 半晌,有侍卫出来引着他们的车马进去,来到一处山间别院门前。 姜沃先跳下车,然后伸手把师父扶下来。 正搀着袁天罡下车,就听门扉洞开的‘吱嘎’声,转头便见门口站着一清朗峻立,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 袁天罡含笑问道:“大公子,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 若是李治踏进这座院落,必会觉得熟悉——院中桌椅都是竹制,一株海棠树下还放着两把躺椅,一如昭陵凝英殿院中。 李承乾已得了回禀,便道:“实没想到还会有客来访。好在后头空着的屋子还有不少。”让两人暂坐,自有亲卫去替袁天罡师徒收拾两间客房。 袁天罡刚坐下,还未端起杯盏喝一口水,就听李承乾问道:“袁仙师怎么忽然至此?”顿了顿才继续问道:“父皇……圣躬无恙吧?” “圣人正高居宫中——老朽因年迈特向陛下乞骸骨还乡,是陛下惦记大公子,才令我师徒来探望一二。”又指着姜沃:“老人家坐这么久马车,实在是骨头都被颠碎了,可得先去躺一躺。年后小徒会回京复圣命,大公子有话可向她说。” 说完就‘虚弱’起身,请求先去歇歇缓口气。 李承乾看袁仙师这架势,大概自己要是不许,他就能就地倒下歇着,便点头道:“袁仙师自便。” 袁天罡行云流水般走向后院客房。 留下姜沃一个人坐在李承乾对面,心中唯有一个感想:谢谢你,师父。 李承乾单刀直入问道:“姜太史令,父皇如何?” 姜沃从前未跟李承乾打过任何交道,但今日一见便知,这是个很透的人,且全然直来直往——也是,如今也没有任何需要他曲意之事了。 这样的人,要与他说实话。 若是扯谎或是敷衍,他便再也不会开口了。 于是姜沃如实将皇帝这几年的事儿简略说来,又道:“只是圣人的脉案唯有尚药局与孙神医可见,臣并不能知。” 李承乾这才点了点头,。 他见姜沃神色磊落无丝毫欺瞒,言谈俱实无虚,又想起当日在昭陵,稚奴曾提起过她两回,甚至还有一张‘房舍器具布置图’是寻她标记过风水忌讳的——显见与稚奴私交不错,李承乾的神色就放缓了些。 索性继续问起他关心的人与事。 虽说亲卫也会带来些长安城中的消息,但具体到公主太子等大人物,侍卫们也搞不清。 李承乾先关心道:“我离开京城那年,长乐与晋阳的都有些病弱,如今可还好?”[2] 姜沃答曰:“都好。长乐公主这些年随夫君赴任通州,每年元日前必归京陪伴圣人——想来此时公主已然到长安了吧。”长乐公主,长孙皇后嫡长女,被皇帝许回长孙一族,夫君长孙冲,现任通州刺史。 “晋阳公主…… 若说起晋阳公主,还要先与大公子提一句您的乳母遂安夫人。大公子离开长安后,遂安夫人便出宫随孙神医学女医事,如今已经带出了数十位女医,散在长安城数间坊子内。” “晋阳公主因常去探望遂安夫人,便常见孙神医——公主聪慧,从前又常见尚药局请脉开方,在医道上颇有几份天赋,如今已然是孙神医的记名弟子,凡是孙先生在京中,公主就常去请教。” 姜沃想到晋阳公主也不由笑了笑:“公主还想过跟孙神医去游历四方,可陛下哪里舍得。” 听她带着一点笑音,将两位最令他担忧的meimei现状一一道来,皆是平安,李承乾心中不由也是一松。 又接着道:“那城阳如何?”杜荷事涉东宫谋反,必是要死的,只可惜了meimei。 “圣人为城阳公主再指婚薛氏——公主是先亲眼见过夫婿首肯的。” 李承乾颔首:“那便好。” 至于幼妹,李承乾当日是亲眼见到父皇将meimei许给郑国公(魏征)之子的,便只问过平安就罢了。 剩下的—— “稚奴应该很好,东宫也是稳的。”李承乾看向姜沃,言辞依旧很直接道:“不然你也难坐在这里了。” “倒是。”李承乾露出了一点好奇之色:“李泰还活着吗?” 见姜沃点头,李承乾长长叹了口气:“还活着啊。” 姜沃:……您这遗憾失望的也太明显了。 哪怕是第一回 面对面交谈,姜沃心中也有些明悟。 她望着眼前人毫无虚饰的神色,也觉心如明镜台:比起昔日东宫中如履薄冰,如今能过这样每句话都全然出自本心的日子,大公子您,是不是更平静快活呢? ** 姜沃到蜀中没几日,便是贞观二十三年的新岁。 说来也奇,这竟然是姜沃过的最像前世的一个除夕——根本没什么年味儿。 李承乾大概是从前过了太多庆典盛大的除夕与元日,如今就变成了完全不爱过年的人,一应坐卧起息与往日并无分别。 唯有院中被侍卫们换上的新桃符,那般新鲜的红色,才提醒路过的人,哦,已经过年了啊。 这万岭谷安静的仿佛被遗忘在时空之外。 不过姜沃觉得很放松。 以后的她,应是再也没有能够无所事事的清闲元日了。 * 过了贞观二十三年的元宵节,姜沃便向师父辞行。 她自然是很舍不得的——这一别,只怕此生难再见。 但她得赶回去。 她怕来不及将黔州事带给皇帝。 * 姜沃来辞行时,李承乾正坐在院中竹椅上看《心经》。 闻言抬头:“太史令要回京去了?” “是,臣已瞧过大公子安好,当归京禀明圣人。” 姜沃看得出如今的李承乾是真的心境平静,也惯了这种隐居生活。 听侍卫们说,大公子一年四季常竹杖芒鞋入山。 而且每次都带些他们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有时是几颗松果,有时是一把溪流下的鹅卵石,甚至还捡回过昏迷的松鼠和小鸟。 这些日子,姜沃也见了几回李承乾披大氅持竹杖入山。 亦见过他在院中坐着,花了一两个时辰,将许多带回来的落叶一片片擦干——李承乾似乎有收集不同植株落叶的习惯。姜沃站在廊下,看到他手边的匣子里,装的全都是各色完整的落叶。 他擦拭落叶时,神色很宁和也很专注。 姜沃想,圣人听到这些一定会欣慰的。 她一定要赶回长安去。 风雪不能阻。 * 李承乾颔首,表示已知她辞行之意:“冬日路冷难行,太史令此去保重。” 姜沃问道:“大公子有无信物需要我带回长安?” 李承乾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皇之前,其实有让人给我带过一封书信,只是我没有回。” 一来,不知该与父皇如何再如寻常父子般书信往来,二来……若是自己回了此信,父皇会接着寄送下一封信函吧。 然皇帝与废太子若书信来往多了,又置如今太子于何地呢? 李承乾想起那封信中,父皇问起:“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父皇,您是不是遇到了雨雪? 李承乾放下手里的《心经》,起身走到屋里,取了一个锁住的匣子出来。 “太史令带给父皇吧。” 姜沃小心接过:“臣必带到。” 匣子拿到手,发现重量不重。但姜沃还是担心里头是易破损之物,就按照前世包裹‘易碎物品’之法,把这个匣子外包上一层略带弹性的皮革减震,另外再找了一个藤箱,把匣子放进去,又在两者缝隙间牢牢塞满了麻纸。 李承乾坐在那里,静静看完了她装藤箱的全程,这才重新拿起了《心经》。 * 离开当日,姜沃再去与袁天罡叩首作别。 她以后再也看不到袁师父在屋内晒太阳,或是在观星台上晒星星了。 师父将屋子与屋内所有的藏书都留给了她。 太史局,终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忍泪三拜。 袁天罡扶起她,略带云翳的眼中,满是担忧。 姜沃见此便努力笑着安慰道:“师父放心,将来我掌太史局,必勤谨慎行,不堕师父仙师之名。” 袁天罡却摇头道:“小沃,若是你愿意一世留在太史局,做个掌历法天象的太史令,师父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望定徒弟:“可师父虽然老眼昏花,到底没有瞎——你不只想留在太史局。” “这朝堂云波诡谲,你却想要走进去看一看,甚至伸手去握一握风云。” 袁天罡的声音变得又无奈又担忧,像是一场打在落叶上的秋雨,带着簌簌凉意:“孩子啊,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姜沃终于忍不住落泪:“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