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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 第74节

    他伸出手,指尖颤着,盖在谢执手背上,力道轻极了,像是怕不小心,就将这人揉碎了。

    “没事的,”他牵着那只手,慢慢地贴在自己脸上,“阿拂很快就会带着解药回来。”

    “等解了毒……眼睛就会恢复了。”

    他轻声地说,“只要三五日,”

    “阿执再等一等。”

    “很快。”

    掌间握着的手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将指尖握进掌心,rou贴rou地,想要给他暖。

    谢执怔怔地,由着他牵。

    掌心蹭过周潋侧脸,微微往下滑,轮廓分明。

    他瞧不见,却也能触到,这人生得一副好样貌。

    较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都要强出许多。

    来不及了。

    谢执想着,垂下眼,慢慢地将手从周潋掌中收回。

    生查子远非寻常毒药。

    宫中出入许久,他并不是没见过。

    谢执闭了闭眼,几乎是下意识动作。

    眼前陡然闪过当年宫里,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宫女。

    挣扎嚎啕着,指缝间还留着抓挠的血痕,就那么被人拖出去,在阶前打死。

    甚至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那块糕点,是太皇太后叫人送来,小皇帝随手赏给他吃的。

    太医们殚精竭虑,才替他捡回一条命,只是伤了肺腑,到底落下了见风就咳的症候。

    解药只能留住他的命,至于旁的,不过熬一日算一日。

    连太医院院判都无法转圜之事,旁人更是束手无策。

    京城水路往返要七八日,阿拂带回的解药救得了他的命,却未必能护住旁的。

    周潋勉强笑着,声音微微发着抖,

    “不是说解药出自宫中吗?”

    “宫中有全天下最好的太医,定能有解决之策。”

    他低声说着,像是对谢执,也像是对自己,“一定会有办法。”

    谢执很淡地笑了一笑,指腹蹭过锦被光滑的缎面。

    他不想同周潋提及太多,他自己心中知晓,何苦要点名了,叫旁人跟着一块儿刺心。

    “大约吧。”

    他垂着眼,对周潋淡淡道。

    模棱两可,留一些无谓的希望给人。

    重伤未愈之下,人只觉着疲累,浑身骨头都好似软了,说了半日的话,半点精神都不剩。

    “我乏了。”

    “想睡一刻。”

    “少爷……”

    “我同你一道!”

    周潋打断他。

    “什么?”

    谢执神色间罕见地带了几分茫然,偏过头,循着声,失了焦的眸子虚虚地落在眼前人身上,虚洞洞一片黑。

    “不是要睡吗?”

    周潋除去外衫,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我陪你。”

    谢执:“……不必。”

    眼前一片漆黑,他瞧不见,温热的吐息扑在耳畔,忍不住微微发颤,抬起手,虚虚推着,要朝后躲。

    手掌按了个空,下一刻,他直接被人抄进了怀里,朝着床榻内侧的方向挪了几寸,不等反应过来,又被端端正正地放回了榻上。

    甚至连手掌都被捉住,摆作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榻边微微一沉,有人翻身上了榻,就躺在他身侧。

    若有若无的药香。

    “你睡内侧,”一只手很轻地蹭过来,牵住了他的,“免得发了梦,再滚落下去。”

    谢执:“……不劳少爷费心,谢执睡相好得很!”

    他心中生烦,眼前又什么都瞧不见,此刻连觉都睡不安稳,情绪更坏,不由得蹙起眉,抬手便将周潋的手掌甩开。

    “少爷可否叫我清静一会儿?”

    那只手又攀了上来,这回没有牵住,只是很轻地在他的指尖上碰了碰,虚虚攥住。

    “不好。”

    这人!

    谢执正要发作,蓦地,又听到周潋声音很低地开口。

    “叫我牵一会儿。”

    “我怕一不留神,就再也找不见你了。”

    指尖触到的热度分明,仿佛连那一小片皮rou也被灼烫着,谢执僵硬地偏过头,指尖很小幅度地动了动,犹疑再三,最终没再收回来。

    “少爷多虑了。”

    他背转过身,眼睛紧紧闭着,瞳仁抿得发疼,又酸又胀,黝黑眼睫湿成一簇簇。

    “我一个瞎子,还能到哪儿去?”

    掌心里的伤处被他抵着,按进去,尖锐的疼痛撕扯着,一点点唤醒他的清明。

    指尖带一点濡湿触感,大约是出了血,他沉默着,xiele气一般地松开手。

    周潋扳过他的肩头,迫着,叫他面朝自己。

    “大夫都还未下过定论呢,你倒急着先将名头揽下了。”

    他拿手指去撩他濡湿的长睫,假作玩笑,“怎么,阿执是预备着拿假伤情,去京中换笔抚恤银子?”

    这玩笑实在拙劣,且半分不好笑,怕是周少爷此生讲过最糟糕的笑话。

    叫谢执听着,都替他难受。

    掌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细密的,钢针一般,在脑中挣扎拉扯。

    “周潋,”

    他从未这般平静地唤过他的名字。

    “你不必对我心存愧意。”

    “我此行儋州,是奉命行事。”

    “而今受伤,也是我自己不当心的缘故。”

    “若来日这双眼当真瞎了,再用不得,那也同你无关。”

    谢执睁着眼,眨也不眨,直到眼瞳酸胀,视野中却仍是一片漆黑,连半点虚无的影儿都窥不得。

    身前人同他不过数寸,呼吸起伏,皆有所感。

    可他什么都瞧不见。

    谢执停顿片刻,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言辞冷冽锋利,再无半点犹疑。

    “总归,又不是为你瞎的。”

    伤口戳破了皮rou,鲜血淋漓地摊在明面上,扎进人眼中,再无遮掩。

    一点疼而已——谢执想——又不是断手断脚,叫人剖开了胸膛,

    只要忍一忍,就会慢慢过去得。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

    身前的人很安静。

    似乎从他说第一句话起,周潋就再未开过口。

    他在做什么?

    或者说,预备做什么?

    若不是右手指尖仍叫人握着,谢执几乎错觉这人已经离开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叫谢执感到烦躁,声音成了他如今唯一感知外物的来源。

    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身边人终于有了动作。

    一个温热的、很轻的吻落在了眼睑上。

    “谢执,”他听到那人问,“你为什么哭?”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

    “那么,为什么还要哭?”

    云雾似的长睫湿漉漉地垂落着,细密地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