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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 第59节

    他气恼了一夜,着急了一夜,却也只能等到各司上值,才能到官署来见他。结果见了面,几句话交谈下来,他就已经窥出了端倪。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犹记得当初他初回建康,看上去不过是个羸弱少年,连看人的眼神都怯生生的,谁知道两年时间成长如此之快,快到足以一手遮天。他有手段,对付政敌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帮过他的人,也一并盘算了呢。难道仅仅因为私欲,就能随意抢夺别人的未婚妻吗?

    如今他还反咬一口,指责他来得太晚,识谙心头的怒火有些克制不住了,干脆抛开行踪轨迹,单来分析背后的隐情,“大王应当知道,我与她就要成婚了,这个时候人忽然不见了,依大王之见,是不是有人嫉恨,急于拆散我们,才会出此下策?”

    旁敲侧击半日,终于要直面问题了吗?神域暗暗一哂,向识谙这等文人办事就是磨叽,明明显而易见的事,却踌躇再踌躇,连说话都是隔靴搔痒,让他提不起兴致来周旋。

    现在既然说到了这里,那就没什么可客气了,他抱着胸,作势忖度了一番,“我料也是。这种事,不是为仇,就是为情。阿姐又不与人结仇,唯一说得通的,就是有人想棒打鸳鸯。”

    他居然还很赞同,也承认得坦荡,一时让识谙气极。

    “那么此人的行径,可是有些太过猖狂了?求而不得便用这等下作手段,他有没有问过南弦的意思,南弦会喜欢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吗?”

    这番指控,就差砸在神域脸上了,但向识谙着急,自己并不着急,反正南弦好端端在他府中的画楼上待着。

    “有时候爱与不爱,就差一点火候,如同烹制美食,火候到了,自然色香味俱全。”他唇角含着一点笑,望着对面的人道,“阿兄,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你与阿姐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打算成婚?难道去川蜀之前不甚爱,从川蜀回来便回心转意了吗?”

    识谙紧绷着面皮道:“我与南弦,自小便有婚约,成婚早晚,不与外人相干。”

    话虽这样说,心里不免也有些惭愧。早前在南地时,他就仔细思忖过与南弦的关系,自己与她兄妹这么多年,结成夫妻对她真的好吗?一直犹豫不决,一直内心拉扯,回到建康后才痛下决心,了断了幼时的婚约。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放弃了又觉得割舍不下,发现神域对她有意思,他心里便纠结起来,极端反感神域常来找她。

    神域看出了他的自私,哂笑了声,“女郎的青春很宝贵啊,阿姐接连守孝,孝期一满,阿兄本该娶她的,结果又蹉跎了一年,把她拖累到二十岁。”

    识谙不由蹙眉,“我是耽误了她,但婚后自会好生补偿她……”

    “补偿她自力更生,以替人治病度日?还是补偿她跟你一起进深山,采摘草药?”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淡声道,“我是个俗人,在我看来阿姐这样的女郎,就应当锦衣玉食供奉着。治病救人是她的善举,不应当成为讨生活的手段。阿兄去南地这么久,家中全靠她应诊收取诊金支撑,对于一位女郎来说,担子太重。况且你在太医局当值,日后未必没有再次远赴外埠的可能,到时候她又要为你担惊受怕,这又何必呢。”

    他已然在向他宣战了,摆出了谁是良配的姿态,想让人知难而退。识谙漠然看着他,从他眼中读懂了他的执拗。

    不能再兜圈子了,他咬着牙问:“大王,南弦是否在你手上?”

    他却沉默了良久,在他眈眈的逼视下,启唇道:“阿兄何出此言呢。阿姐不见了,我也很着急,但阿兄不能无凭无据,就断言人是我掳走的吧。”

    识谙有些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道:“敢作敢当,大王。我问过允慈,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与南弦之间发生了很多。正是因为如此,你心有不甘,一切都说得通。”

    神域也站了起来,他生来是人上人,骨子里的傲慢一旦发作,就透出一股权势逼人之感,微乜着眼道:“既然知道我与她发生了很多,那么阿兄为何又要横刀夺爱?说一辈子做兄妹的是你,说要完婚的也是你,她在你眼中,是兴之所至随意取舍的玩物吗?”

    识谙被他说得涨红了脸,恼恨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寒声要求,“请大王放她回来。她是女郎,大王莫要坏她名节。”

    神域凉笑了一声,“阿兄回来多日,没有听说市井中的传闻吗?向家那几个老匹夫将她赶出家门,人人都说她是我的外室,要说名节,她只有嫁给我,才算真正保全了名节,中途嫁给阿兄,这算怎么回事?”

    识谙白了脸,“这种谣言全是无稽之谈,大王何须当真!南弦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的,只要我们完婚,谣言便不攻自破了,大王难道不想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吗?”

    所以真是小看了这药袋子,还是很有几分口才的。

    神域道:“让她嫁与自己的养兄,借此自证清白,大可不必吧!我与她是两情相悦,允慈没有告诉你吗?”

    他步步紧逼,半点也不肯退让,识谙咬牙道:“允慈都与我说了,大王为了接近她,实在煞费苦心了。”

    看来南弦一失踪,允慈便将他被派往川蜀的内情告知他了。也罢,这件事隐瞒不了,神域道:“阿兄阻止她与我见面,我为了遂心愿,将你调往川蜀,确实是我的过失,十分对不起阿兄。但这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我对阿兄的亏欠,别处弥补就是了,南弦我是势在必得,还望阿兄成全。”

    这种事,是随意能够相让的吗?识谙道:“你对她势在必得,焉知我就不是?我问你,你带走她,她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点神域倒很坦率,“她是被迫,但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的是我,之所以答应你的求婚,不过是念着父母的养育之恩罢了。阿兄若是当真在乎她,那就不要逼她,更不要挟恩求报。我想向副使若是在世的话,也定会尊重南弦自己的选择,阿兄如何就做不到呢?”

    提起先辈,识谙愈发恼怒,“若我阿翁知道自己千方百计保全的人,是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宵小,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先吴王是君子,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神域闻言阴沉了脸,“阿兄的照妖镜,只会照向别人吗?向副使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阿兄还不是私心自用,反复无常。”

    这一番互相指责,终究理不出个对错来,识谙已经失了和他理论的力气,“你我无需再作口舌之争,我只要南弦能回来。不论她是否与我成婚,她到底是我阿妹,是向家的人,还请大王高抬贵手。”

    要放人回去,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神域道:“我那里好吃好喝款待,且让她在我府上小住几日吧,等时候差不多了,我自然放她回去。”

    识谙已经尽量好言商谈了,他还是油盐不进,他不由拔高了嗓门,“你到底要扣留她到几时?”

    算算时间,起码还得四五日。这件事既然闹起来了,就得捅到圣上和皇后面前,四日之后是她进宫应诊的日子,若在应诊之前回去,那这场戏就白做了。

    垂下袖子扫了扫石凳,他并未给出明确的时间,“我不急,阿兄很急吗?”

    识谙恨得赤红了两眼,颤声道:“神域,你别欺人太甚。”

    他却笑了笑,“阿兄言重了,向家对我有恩,我纵是欺尽天下人,也不能欺凌阿兄。”

    他说一套做一套,早就不是当初初入建康城,无依无靠的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约束得了他?

    识谙忿然拂袖而去,今日的谈判最终也没能有个结果。神域以为他会去圣上面前告御状,结果并没有,一时也让他唏嘘,人讨不回来就不讨了,究竟是他对南弦的感情不过如此,还是他向识谙是个无能之辈,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就选择明哲保身了?

    不过这样也好,少了许多麻烦。神域是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一整日在官署处理公务,如常到了时候才下值。出得宫门,就听见身后有人招呼,是同平章事,笑着说:“今日骠骑大将军回京,同僚们设了接风宴,大王一同去吧,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要是换了平常,这样的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但今日不同,他还惦念着家里的人,便扶了扶额道:“温公见谅,今日我身上有恙,怕是不能为大将军接风了。请温公代我转达歉意,等我好转一些,择个日子在阳春楼设宴,再好生款待大将军。”

    温迎听他这样说,并不觉得这是推脱。先前上官清不是已经透露了么,他恋慕的女郎要嫁给别人了,换了谁心里都不好过。既然情有可原,就不能强求他,毕竟是二十岁的少年郎,对待感情还没有过来人的老辣,随他去吧,先容他治了心病要紧。

    温迎道好,“那我先替你支应着,择日再下帖邀约。”

    神域拱手长揖下去,“多谢温公。”

    温迎拍了拍他的肩,老宰执表示很同情,官场上能替他周全的,就尽力为他周全吧。

    送别了温迎,神域方转身登上马车,扔下一句话,让快些赶车。

    陈岳屹得令,勒转马头在前面开道,不消多时便赶回了清溪。

    谁知进门就见伧业上来回禀,愁眉苦脸道:“向娘子趁人不备,结了绳索从楼上吊下来,结果手上没抓紧,半道上摔了。”

    神域吓得脸色大变,“人怎么样?”

    伧业道:“人倒还好,小人想派侍医进去,被她给轰出来了。”

    他松了半口气,一面提袍疾步进后院,一面问伧业:“屋里哪来的绳索?”

    伧业道:“娘子撕了帐幔,编成了绳索。小人看过了,那索子编得结实,要不是她手上劲儿不够,就真的从画楼中逃脱了。”

    可是逃出画楼有什么用,要想走出王府大门,还不是困难重重!以前只说她擅长医术,没想到动手能力不错,胆子还大。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快步登上台阶,待要进门,回身吩咐伧业,取上好的金疮药来。

    伧业道是,在台阶前顿住了步子,看着自家郎主推门迈进去,一身锦绣衣袍,很快没入了阴影里。

    第65章 他不在乎你。

    拾阶而上, 上了二楼,想推门,结果门被别住了, 怎么也推不开。

    他只好站在门前诱哄:“南弦, 把门打开, 让我进去。”

    仰在榻上动弹不得的南弦听见他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他耐住性子等了良久,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由有些着急, 拍门道:“南弦, 快开门, 让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 更让她气恼,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现在人摔了, 面子也没了,回想过去二十年, 自己从来都是言行端稳,怎么会为了逃脱看守, 攀着绳结吊下来。

    可惜手脚没能并用,刚翻出窗台,下去不过三四尺吧, 就支撑不住滑了下去。这一滑虽不是脑袋着地,但后背磕在花坛边上,摔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眼下虽然缓过来了, 但用力喘气便会牵痛。她自己是行医的, 知道不至于累及内脏, 但皮外伤免不了,恐怕多处被地上的枯枝和石头硌破了。

    他还在拍门,一阵阵地,敲在她脑仁上。她心浮气躁,想大声斥退他,但发出来的声音中气不足,乍听居然有些撒娇的味道,“你走,不要管我。”

    她说完愣了下,门外的人大概也很意外,语气倏地柔软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再生气也得让我看看你的伤,这么高摔下来,怕是要伤筋动骨了,你是医者,不会不知道其中厉害,是不是?”

    南弦不想理他,拧起眉,牵过被子盖住了脸。

    他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她来开门,只得说:“你要是不愿意开门,那我自己进来了。”

    南弦心下一跳,暗想门都被别住了,他打算怎么进来,难道要挑开门闩吗?

    两眼死死盯着房门,仔细留意门闩底下的动静,料想刀尖会从门缝中挤进来。结果判断失误,人家根本没想走正门,边上的直棂窗一推就大开,他撑着窗台一跃,翩翩落在了室内。

    她想撑起身子撵他,可惜腰上使不出力气,气喘吁吁道:“谁让你进来的!”

    他并不在意她怒目相向,径直走到她榻前,仔细端详了她两眼,“你伤着了吗?伤了哪里,让我看看。”

    她觉得难堪,扭过头说不必。

    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还与我见外?我告诉你,在湖州的时候我有个玩伴,最是喜欢上房下河,淘气得厉害。有一次替他阿妹捡风筝,不小心从房上摔下来,当时看着能跑能跳,没有大碍,第二日忽然昏睡不醒,没过两个月就死了。”

    南弦白了他一眼,“做你的玩伴真倒霉,紧要关头就拿来死一死。”

    他扬了下眉,“你不信?外力撞击,撞伤了脑子,脑内淤血凝结,最后会怎么样,还要我告诉你吗?”

    可这吓人吓得不对口,她别开脸道:“我没有撞伤脑袋,死不了。”

    她很固执,难以劝服,他站在榻前无可奈何,“就算没有撞伤脑袋,撞伤了后背也不是小事。我听伧业说你当时起不来了,是吗?”

    她哑口无言,怎么摔下来的,居然向他描绘得这么细致,伧业真是尽职尽责。万事总有个根源,要不是他让人看住正门不让她离开,她也不会选择无人看守的窗户,落进后面的花坛里。

    见她不理会,他提起袍裾登上脚踏,温声道:“让我看看,就看一眼。”结果她还是冷着脸,他束手无策,只好出言恫吓,“难道你想让我去请向识谙,让他来替你医治吗?”

    提起识谙,南弦就有些伤嗟,为什么他昨天没有找来呢,如果昨天来了,自己不就能跟着他回去了吗。如今自己自救,从楼上摔了下来,要是真让他来医治,那又算什么?

    万般思绪在心头,她叹了口气,调转视线看他一眼,“唤个婢女来给我上药。”

    可惜他回绝了,“画楼上下没有婢女,你逃出去又被送进来,没有留意吗?”

    “王府里的婢女都去哪儿了?”

    他说:“有些在前院,有些在后厨。我一个男人,用不着婢女伺候,画楼里只有小厮,比起他们,还是我替你上药更妥当。”

    她气得龇牙,“你是故意的吗?”

    无奈她眼下毫无威势,那声调太过单薄,听上去让人心疼。他也没了和她斗嘴的兴致,偏身道:“你的气息这么弱,还要硬撑到几时?劝导病患头头是道,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便想不起来了?”

    南弦瞪眼看他,无奈后背确实疼得厉害,憋了半晌,只好认命地转过身,平趴了下来。

    衣裳不曾蹭破,但有隐隐血迹渗透,看得他心头打颤。探手替她解开腋下的绳结,下一步就是揭开衣裳……他的手却顿住了,明明这种时候不应该有绮思的,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想。

    大概是由来单身,不知道女郎的美好吧!之前虽与她有过几次亲近,但总是摸着黑,什么都不曾看到。这回是亲眼见证,她的伤势让他担忧,但衣衫下的身体,又让他产生莫名的晕眩……

    到底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把那薄薄的两层衣料揭开了——这一摔,摔得确实不轻,淤青之外还带擦伤,最严重的是三处渗血,应当是被尖锐的石头划伤了,伤口很深,周围的皮肤也红肿了。这伤痕累累,落在洁白的脊背上,看上去触目惊心,但不可否认,她的身材确实窈窕。清瘦、玲珑、线条分明。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郎的身形与男人相差那么多。他甚至悄悄张开五指比划了下,腰身极细处,至多也只有一拃宽罢了。

    南弦则有些难耐,背上隐隐作痛,让她起了一层薄汗。尤其揭开了衣裳,即便是七月的天气,也有凉意肆虐。

    这居心叵测的小子,嘴上说得漂亮,这会儿忽然没了动静,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红着脸,粗着嗓门道:“你看够了没有?”

    这一喝,才让他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一身,牵过锦被掩住她。回身到门前打开门扉,门槛外放着准备好的金疮药,取来仔细给她撒上。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喃喃道:“伤得不轻,应该包扎起来。可是怎么包扎呢……”

    南弦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心里狠狠唾弃他,刚看光了背,又想得寸进尺。背上的伤怎么包扎,自然是绕身一圈,那前面岂不是也要失守了!

    “天气炎热,不用包扎。”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正想让他替她把衣裳盖上,忽然发觉他的手掌贴上了她的背心。一股暖意很快渗透进来,他说:“你们女郎,大多体寒吧?”

    南弦抿了下唇,没有应他。自己确实体寒,医者不自医么,替病患看诊容易,但自己的身体鲜少有空调理。加之背心处也没人能替她艾灸,这些年那一块总是寒凉,夏日反手摸上去,都温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