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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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八年,曹cao以束帛玄纁五万匹为嫁妆,将女儿曹节、曹宪和曹华嫁与皇帝。其中曹华因年幼而暂时留在封地,待长成之后再进宫。 曹宪终于能逃离青雀阁,自是喜形于色。而曹节自始至终态度淡然,在父侯和嫡母面前,恭敬谢过养育之恩而已。因这份淡然态度,曹cao和卞夫人便格外高看她一眼:十六岁的女孩子,宠辱不惊,多么难得。 良辰吉日,黄昏时分,曹节一路乘皇后方可使用的翟车入宫,虽然逾越礼制,但这些年曹氏早将规矩踩在脚下,婚仪从心所欲,有何奇怪? 去年,皇帝便准许曹cao“参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今年,又下诏册封曹cao为魏公,加九锡,仍领冀州牧,领地广及魏郡、河东郡、河内郡等十个郡国,远超刘姓宗室藩王——说是皇帝下旨,实则是曹cao自己册封自己,只不过诏书之上借皇帝玉玺一用罢了,谁人不知? 车马粼粼,正送曹节驶入金丝笼中。前方宫墙巍巍,永巷深深,灯火荧荧。金碧辉煌而幽寂冰冷的汉家宫室,是她新的蔽身之所,也是她新的战场。 曹节知道当今皇帝不过是曹家的笼中雀。但就算是笼中雀,也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 只有逃出曹家,她才有脱离曹丕掌控的机会。 这是曹冲拿命帮她铺成的路。 她要做打开笼子的钥匙。她要将笼中雀武装成供她使唤的利爪雄鹰。 杜夫人曾说皇帝其实很聪明,如果是真的,那么皇帝会是很好的同盟;也有人说皇帝性格很软弱,没关系,软弱的工具用起来或许格外趁手。 五官中郎将曹丕身为魏公在世最年长的儿子,本应奉命亲送妹子入宫,可偏偏临行前日偶染风寒,只得改由四弟平原侯曹植代替。 曹植生性多情,见两个meimei嫁入深宫再难得见,怜惜感伤不已,作诗相赠。 这本应是正常的、令人感动的兄妹情,不知为何,情绪刚要稍稍触及曹节内心,便烟消云散了。 为了应景,她只是装作感动,装作不舍。 她怀疑是仓舒死去的时候,把她作为人的最后一点不舍情绪都带走了。 但当曹节由挑灯内侍引着,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穿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终于在合欢殿第一眼看见皇帝时,不知为何,她作为人的情感好像又活了过来。 她莫名很害怕。 不是因为他可怕。恰恰相反,皇帝的那双眼睛,目光深邃温柔。虽然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黝黑的眼睛看向她时,似含着无限悲悯。 明明他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皇帝,为什么反倒可怜起她来? 曹节没来由地有些恼火。 恼火的表层之下,便是深深的恐惧了。 走得近些,只见玉阶之上端坐的那人戴着通天冠,身着玄衣朱裳,衬得一张脸格外白皙文弱。他今年三十二岁,比曹丕年长六岁,但因眉目纤秀,显得年轻。他的眼神温柔。不但温柔,而且还是温暖的。就像冰天雪地里的太阳,不灼热,却光明而有温度。 这种感觉……与当年,像,也不像;似,也非似。 因为太过温柔,她隐隐怕,怕自己有朝一日被吸引,再次陷进去,然后某一天这个人也一样突然抽身离去。 一旦她习惯了温暖,到那时,会跌落进更加深不见底的极寒深渊吧。 想到这里,曹节便不自觉地给自己装了一个带刺的、极硬的冰壳子。 她从宫殿门口径直走向他,走到殿中,停住,在他面前立着,无论礼官如何提示,都不行礼。 曹节这么做,令曹宪有些茫然失措。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父侯的意思,还是曹节自己的任性。 曹家的安排,显然是早为曹节预定了皇后的宝座——虽然现在已有皇后伏氏——而自己将成为皇帝宫中的贵人之一。既如此,曹节的地位隐然在她之上,那么她不该违逆曹节的意图。 可是真个要甘心屈居这昔日的小meimei之下么……同是庶出,甚至邹夫人当年比她的生母更不得宠,曹节她凭什么! 心思辗转之间,曹宪在曹节侧后方跪拜,行礼。 曹节听见身后动静,只无声冷笑,并不表态。 不过皇帝并没有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为难,反而态度相当温和,令曹宪平身免礼,又对二人温言抚恤,多加赏赐,命人引她们至百子坊内各自的宫室休息。 曹宪谢恩起身,曹节却未动。 受命服侍曹节的宦官宫女在她左右便有些为难。 皇帝柔声笑问:“怎么了?” 曹节道:“我不惯一个人睡。”她并不自称臣妾。 皇帝眼里,她年纪尚小,因此当她是年少离家、害怕陌生之地,便笑道:“有许多宫人在旁伺候的。若你很怕,朕命他们就近睡在你床榻边,整夜守着你。” 曹节道:“我不住百子坊。那是妃嫔居所。” 此言一出,言外之意令皇帝与侍从们皆是微微一怔。 自幼生活在董卓、曹cao等人阴影之下,皇帝到底已经见多了这些场面,仍旧温和地问她:“那你想住哪里呢。” 曹节道:“我年少时,曾与家父戏言,‘都说爹爹是周公辅成王,爹爹终日忙于朝政,我想看看成王在做什么’。人皆以为是谶语,故而家父送我入宫。现在我进宫了,我想看看‘成王’在做什么。” 即便曹宪同是曹家人,听了她这些话,心中亦是不喜。然而皇帝没有流露什么情绪,甚至还微微带了点对待小孩子的笑意:“行,既然你想看,便来看吧。虽然——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曹宪至百子坊中一处殿阁安置,曹节则随皇帝至天子寝宫。 曹节入宫前,总以为自己已经拿准了主意,以为自己心里能定得住。 但不知为何,一步步走进宫门后,全都乱了。 皇帝的性情她拿捏不定。若说他软弱,他回答得极有涵养,并无丝毫卑下之色;若说软弱是装出来的,可又事事顺着她的意思做,令她实在试探不出更多。 这个人就像一潭水。你给他一拳,水面起几道波纹、溅几朵水花,很快涟漪便消散,仍旧回复满池平静。你一点儿都伤不着他。 而现在踏进了他的寝殿,第一眼看见宫人们正在他的床榻上安置第二个人的被褥,尽管她早有了为复仇而献身皇帝的准备,不知为何还是怕。 曹节不愿再看那床铺,目光转移开去,见青铜宫灯照耀下,三面靠墙都立着些高大厚重的楠木书架,书架上一卷一卷的竹简和帛书,另有一张阔大的云头御案,上面堆着些笔墨丝绢。 曹节踱去书架边翻看他的藏书,借此暂时安定自己的内心。 刘协在她身后看着。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她缺乏教养,但他并没有同她生气。 曹节草草翻了几卷,一转身险些撞到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人身上,不免因狼狈而越发的恼火。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瞬间竖起来,又放下。 刘协莫名觉得她像个炸了毛的小狸猫在充老虎,忍不住笑了。 曹节见他竟然轻轻松松地笑她,更加着恼:“你笑什么。” 刘协收一收笑容,并不答话,转而说:“你现在知道成王在做什么了?” 曹节道:“成王在看一些《诗经》《论语》,无用的书。” 刘协笑问:“什么书才算‘有用’?” “就算不是《孙子》《吴子》,也至少该是《商君》《鬼谷》。” 刘协微微敛容道:“有周公治理天下、征战四方足矣,成王何须看‘有用’的书?” “足矣?” 刘协又笑了:“以你的身份问我,想我怎么答?”你可是曹cao之女。 初次谋面,曹节未知他底细,自然不好贸然摊牌,于是笑道:“确实。足矣。想来我爹爹确实居功至伟,若不是他费心cao持朝政,你们大汉朝早就被人分成一片一片,你也早就死过一遍一遍了。”半是发泄火气,半是继续试探。 刘协道:“事实确是如此。但,你开口来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表达什么、得到什么?若要位分、赏赐,你自去命人告知魏公即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若是想要宠幸、子嗣,我已答应与你同宿,你我今夜已站在这里,我任你取用。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值——明明丞相之女已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尊贵,你何苦自请进宫,来‘看成王做什么’。我或许今天有一条命在,或许明天命就没有了,到时你要怎么办?听说你只有十六岁,你的日子还长。按我的意思,替你考虑,不如我们不行夫妻之实,这样你随时可以向魏公提出悔婚,就算不悔婚,等我死后,你改嫁,也能嫁得好些。” 曹节听了,一手攥住他领口,拽着他到床榻边,将他按倒在榻上。 满殿的内侍虽然大多是曹家安插在此的人,见曹家五小姐如此,一时也震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刘协倒是镇定,仍然没有动怒,他偏过头,微微点了点下巴,示意众人退下。 “我看你似乎很讨厌我,又何苦非要与我如此。”他说:“你想自己的儿子将来成为像我一样的皇帝吗。还是说,你父侯需要你生下一个有曹氏血脉的皇子,你被逼无奈所以这样。” 曹节在他上方,定定地盯着他双眼,低低说道:“陛下不愿为我所用,那我便只能自己生一个可用的皇子出来。” 他苦笑:“你说要来我殿中,我允你来;你如今欲与我行鱼水之欢,我也并未推拒,怎还说我不愿为你所用。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你是初次,若你强行在上,恐怕等会儿要多受些痛楚,不如下来,我会慢一些,以免伤着你。” “你!”曹节跨坐在他身上,起来也不是,继续剥他袍服也不是。 终究是太年轻。 “这个牢笼,你还有逃走的机会。”刘协顺从地躺在她身下,望着她说道:“为了我这样一个令你讨厌的人,一辈子陷进来,不值得。” 曹节弯下身子,伏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回去,才是死地,这里,或许还有一两分生路。” 刘协愕然。 曹节不再解释,她将脸一偏,吻在他面颊,然后印在他朱唇之上。 他幽深的黑眼睛,极沉静地凝望着她,好像要透过她的眸子,看穿她的内心。 曹节闭上了眼。 像她学会的那样,像她拿曹丕练习得那样,她的舌撬开他齿关,与他纠缠。 他回馈给她的吻像个拥抱。 明明是两个陌生人,但他给了她最大的包容。 他任她在他口中野蛮地掠夺、笨拙地挑逗,他就当是放任她在此间嬉戏。 曹节越吻他,就越害怕。 他看似一切被她牵引着走,可她却始终感觉被制服的那个人是她。他的顺从有种反客为主的味道。 她咬了他。 他轻轻地“唔”了一声,上半身和胳膊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推开她。她有些得意,但他终究仍只是在她身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没有动情。 曹节清楚地感知到了。 尽管她自负美貌,但皇帝根本没有动情。 若是动情……该是曹子桓那样。 皇帝与她接吻,就只是纯粹地,陪着她而已。 这样的吻,得到了,她亦毫无胜利感可言。 她放开了他。 “明明讨厌我,却还是亲我。亲到了,可你高兴吗?”刘协问。 “有什么不高兴的。”她逞强道。 刘协抬起手,轻轻拂拭她面颊,像微风赶开一只蝴蝶般轻柔:“那为什么,委屈得哭了呢。” 曹节狼狈地爬起身,转身想走,裙摆勾倒了御榻边的铜树灯台,蜡烛倾倒,蜡油倾泻而下,登时倒在了她腿上,曹节连痛都来不及喊,丝绸布料见了火星被瞬间引燃。刘协眼疾手快,抓起床上的厚被褥用力扑打,所幸火苗很小,他赶在殿外侍从冲进来前便三下两下将火扑灭。 刘协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要察看她小腿伤势,曹节自知今夜自己百般刁难凌/辱他,如今却被他救助,自觉羞愧难当,她不停地踢腿,不许他靠近:“走开,我不要你管。你走开!” 没想到他看着文弱,其实力气不小,他一把握住她脚踝,她便怎么都拉扯不动,甚至用另一只脚狠命地踢他、跺他,他都不松手。她用全身的力气在挣扎,挣扎几下都动弹不得,终于放弃。 太医赶来还需要些时间。殿内当值的小宦官已经按刘协吩咐就近将药械送到。刘协小心翼翼剥掉了她的袜子,露出白玉般的脚,将她的裤腿卷上去,用丝帛蘸着金盆里的凉水,轻轻给她擦拭血脓淋漓、周围布满燎泡的伤口,弯下身子仔细检视一番,给她上药。 “可能会有点痛,我尽量轻些。”他说。 药膏敷在伤口,火辣辣的尖锐痛感一路向上直戳心窝,曹节疼得整个人缩了一下,眼里登时起了泪花,但她忍着,紧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出。 他低头轻轻给她吹了吹伤口,带有人的体温的温暖的风轻轻吹在伤口上,像怕吹疼了她,那若有若无的触感像一个安慰的吻。 曹节紧绷的劲儿一松,眼角一滴泪顺着香腮滑落,她忙偏开脸抬袖拭去。 宫人早按刘协的吩咐备好了蜜枣,这时送上前来。 曹节望着那漆盘中金灿灿红灿灿的蜜枣,一怔。想起曾有人跟她说,若她哭了,他会拿好吃的逗她笑。 刘协见她不动,以为她是怕有毒,拈起一颗,吃给她看:“喏。” 曹节并不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做解释,只轻声说:“多谢陛下。”也取一颗蜜枣来吃。 很甜。 又很苦。她心头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你可真是坚强。”他说。公侯小姐都是娇生惯养,没想到她竟然能坚忍至此。 她没有回应,而是问道:“你为什么会医术?”曹丕粗通医术是因为随父亲上过战场,刘协自幼养在深宫,为何会懂得这些? “起初宫人教我医术,是教我辨毒和自救,怕我被毒死。后来我学会了,迟迟没有人来毒死我,我便试着学救人。” 他过的竟是这样一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虽然早就知道一些,但她此刻才忽然对他生出一种真诚的同情。 她没有放任这种对她来说太过柔软的情绪在心房蔓延太久,便将话扯开道:“哦。我二哥也懂医术。” 他没有接话。 她抬眼看他,见他仍是那副温润含笑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你大概,不会喜欢我二哥吧?”曹家的人,包括她在内,恐怕他一个都不会喜欢。 “二公子文武双全,是国之栋梁。”他说。 “假话。” “是真话。二公子确实文武双全,也确实是国之栋梁。” 曹节不语。 刘协笑问:“你很喜欢你二哥吧?” 曹节大惊,忘记掩饰自己的神情,惊讶地看着他。 刘协并不知道她与曹丕间异于常人的情愫,笑着解释:“你单单提起他。”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