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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在水底游了许久 第81节

    第89章 许诺

    客厅的光线静止在房门口。

    钟影在床边坐了会, 视线慢慢移到门边。

    很短的一截白光,地板铺得时间久了,光落上去, 是陈旧的灰白色调。

    这间房子是刚来南州那会就买下的, 装修花了大半年功夫,搬进来之前闻昭就走了, 此后这里面的布置就一直没动过。门后边连接地板的地方已经有些松动,客厅的光线爬进来, 钟影看到积满灰尘的缝隙里,那一点点蛛网的痕迹。

    但也可能看错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做和蛛网有关的梦。

    母亲出殡的那天,在春珈的老房子里,她一个人睡在外婆屋子里,就在房顶的角落看到一大片蛛网。

    似乎一旦什么地方没了人,时间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满墙的苍白与枯槁,蛛网好像时间的触角, 告诉每个进入这里的人, 如果不赶紧离开, 就会被包裹进去,再也走不了。

    她躺在床上盯着看了很长时间, 长到窗外银白月光下的朦胧夜色最终都消融在一片墨青的寂静里。

    春珈山里的风在午夜变得哀戚。

    漫长的光阴里, 埋入这座山里的老人好像都会在这个时候回到故宅,一遍遍摩挲在世的痕迹。于是,伴随风声,桌台上的尘埃窸窣掉落, 墙壁上贴着的纸张也发出扑簌声响。未关严实的门缝里,一阵接一阵的吱吱呀呀。

    他们走进走出, 热闹也冷清。

    等时间再晚些,夜深到黎明之前,就会传来野狗的叫唤。长长的几声吠叫,好像某种仪式结束的象征。

    如果不是闻昭来敲门,钟影想,她会就这么盯着蛛网一直看、一直看。仿佛和那些熟悉的鬼神一起在周围游荡,然后天亮之前,走出这间屋子,从此无根也无依地漂泊下去。

    闻昭进来后没有说什么,只是抱住她,同她说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南州。钟影不说话,他就抱着她躺下,跟没看见枕头旁那盒药似的,另外找来枕头轻轻盖了上去。

    “在看什么?”见她一直望着某个地方,闻昭语气轻松地问。

    钟影指了指那圈蛛网。长久的绝望与痛苦,整夜的失眠,她的面色已经呈现一种灰败,好像阴影下的白瓷,浸透了苦水与潮气,轻轻一碰,细小的裂缝就会蔓延整座瓶身。

    闻昭笑着说:“等明天送走mama,我们把这里打扫下好吗?”

    他轻声询问钟影,好像在说一个十分日常的话题。

    “这样以后mama带外婆回来,应该不会太生气。”他自顾自说着,仿佛事情就是如此,没有人真正离开,所有人都只是出了趟远门,他们只需要等在这里,按照他们的心意做好一切就好。

    钟影没说话。

    过了会,闻昭凑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角,埋进她鬓发的鼻息压抑又克制,他哑声,近乎哀求一般,对钟影说:“影影,理我下。”

    “求你了……”

    “我们不要看那里了好不好?你这样我真的害怕……”说到后面,他都哽咽起来,他伸手抱紧钟影,紧到不能再紧,guntang的眼泪一颗颗掉进钟影脖颈,好像灼热的火星。

    渐渐地,眼泪蓄满钟影通红的眼眶。她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气竭力尽,胸口剧烈起伏,大颗泪水顺着面颊滑落,视线陡然变得模糊。

    蛛网被水倒灌,再也看不清。

    她崩溃地哭着,片刻再也承受不住,扭头用力埋进了闻昭颈间。

    “我没有mama了。”破碎不堪的嗓音,她呜咽着,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把我mama给你好不好?她会很爱你的,像爱我一样爱你。”闻昭再次收紧双臂,他的语气慌张又急促,生怕自己说慢一点,钟影就会不相信。

    “她真的会很爱很爱你……”

    闻昭重复着,一遍遍许诺。

    好像一个咒语,告诉钟影,永远都会有人来爱她。无关其他、不顾一切。

    赵慧芬看到钟影的第一眼有点不可置信。

    她的儿子从哪找的这么漂亮的姑娘。漂亮得像一幅画。她笑着说。钟影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抬头看向闻昭。闻昭得意,说高中就找准了。赵慧芬脸色一变,上前就是一抽,你给我早恋?!钟影吓了一跳,赵慧芬扭头又朝她笑,说这小子没影响你学习吧?钟影愣住,回过神来忍不住笑。

    两人毕业后结婚,新月湾的房子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平常都是赵慧芬过去看装修,闻昭不忙的时候,或者钟影下班时间早,也会过去看一下,然后一起跟着mama回家吃饭。周崇岩经常来蹭饭,他是话多的,捧哏似的,跟在闻昭后头,开头都是哥你和嫂子带我吧啦吧啦之类。

    那段时间除了装修新房,赵慧芬还忙着给周崇岩找对象,偶尔也会拜托钟影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周崇岩跟重返青春期似的,叛逆得不得了,怎么都说不要。饭桌上十分硬气,回回都以赵慧芬筷子敲脑壳收尾。她训他,说看看你哥嫂,真是不让人省心!有时候周父也会过来,他眼睛不好,看东西严重重影,医院里说最好还是手术,他心里害怕,总是不答应。每回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严肃模样,不过见自己儿子被揍,他倒是能乐几声。

    后来的某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上班的间隙里,钟影听程舒怡抱怨宋磊忙着升职,一周都见不到两面。钟影笑着宽慰,说以后会慢慢好的。闲聊的功夫,她脑子里闪过赵慧芬的嘱托,又想起今天下班早,可以和闻昭一起去新房看看。

    电话打来的时候,她刚下课,班里的孩子年龄小,一口一个“钟老师”,十分可爱。她笑着同他们说再见,接起电话就听到赵慧芬惊慌失措的语声。

    天旋地转。

    此后,时间就一直静止在了那一刻。再也没往前走过一秒。

    她一度感觉自己是死掉的。任凭赵慧芬泣声哀求,她都不能做一点反应。她绝望到了谷底,好像又回到那间老屋,拿起了放在枕头边的药。

    心底里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去琴行提交离职申请。

    中午周崇岩突然打来电话,说嫂子你救救我吧。她有点好笑,赶过去一看,眼泪都要掉下来。

    秦云敏抱着她哭个不停、说个不停,她都忘了琴行那边的事。第二天舅舅舅妈赶过来,听赵慧芬说了一下午,回到房间又抱着她哭。

    钟影感觉有点奇怪,所有人都抱着她哭,她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隔天,她瞒着所有人去了一趟春珈。

    老宅许久没人来,蛛网结得更多。她还是坐在那间老屋里,盯着布满房顶角落的蛛网。有时候想mama,有时候想闻昭,像mama的时候掉眼泪,想闻昭的时候还是掉眼泪。仿佛只要她哭得再久一点,他们就会来到她身边。

    可是空无一人。

    蛛网似乎要结到身边。手臂都变得僵硬。

    不知道过去多久,思绪都变得麻木,肚子却忽然有些不舒服。怀孕的感觉好像这个时候才变得清晰。

    钟影低下头,一点点回神,过了会,她伸手轻轻抚摸腹部,心头歉疚地说,真的很对不起,mama太痛苦了,大概做不好一个母亲,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像是回应她的绝望,肚子里一下变得安静,有种奇异的触感隔着肚皮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轻柔又温暖。

    大概是太温暖了,整个夜晚,她坐在屋子里,竟然都没感觉到一丝的寒意与疲惫。

    天没亮的时候,秦云敏和赵慧芬就找了来。当然还有哭天抢地的程舒怡。她们三个围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又去摸她的肚子。钟影捂着脸哭了好一会,一会又笑起来,后来就是又哭又笑。

    情况并没有变得有多好。

    她失眠得太厉害,胃口也不佳,倒不是孕吐,就是单纯吃不下。医生说这样下去,对胎儿不好,但检查下来,闻琰好好的,她似乎铆足了劲要好好待在钟影肚子里,于是力所能及地乖巧,偶尔还能给钟影一点温柔的互动。

    赵慧芬冥冥之中都觉得这是菩萨保佑。

    毕竟只有菩萨的大慈大悲才能消抵这世间的大恸大苦。

    闻琰出生的时候,简直万众瞩目。程舒怡哭了全程,秦云敏和周崇岩抱在一起哭。赵慧芬就不用说了,她已经开始信佛了。

    闻琰真的像一块美玉,光华璀璨,带来希望与生机。

    钟影看着她,忽然觉得,时间或许可以伴随她的女儿一起往前走走。

    第90章 泡沫

    此后的六年, 她好像从泥淖里一点点抽身而出。

    精疲力尽的痛苦从未消失过,有时候看着闻琰会想如果mama在、闻昭在,会怎么样。但这个问题不能多想一秒, 只要多一秒, 时间的蛛网就会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泣不成声的时候, 呼吸都变得稀薄。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

    房门口的那截白光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晨曦从身后笼罩过来, 雾一样的金色,带着些微的热度。

    钟影枯坐一宿,站起来的时候,腿脚都僵硬。

    她已经承受了两次失去,猝不及防、锥心刺骨,几乎要了她的命,她不想再承受第三次。

    如果有第三次,闻琰怎么办。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她不能让闻琰也没有mama。

    下意识地, 脑子里挣起一根弦, 紧紧绷着她的太阳xue。一整晚倾泻的绝望与痛苦仿佛到此为止。四溢的湖水灌入蓄水池, 那种溺水一样的感觉骤然间就这么隔在了透明玻璃后头。

    钟影注视着那头的惊涛骇浪,心底渐渐陷入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转身朝卫生间走去。

    镜子里的脸呈现出一种近乎死水的苍白。

    钟影洗了把脸, 抬起头的时候, 忽然发现头顶乌黑的发间,有一丝银白。

    她愣愣瞧着,回过神已经抬手拔下。

    很细的一根白发,又细又软, 这会躺在手心,镜灯再亮点, 几乎就要看不见。

    钟影把它扔进垃圾桶,动作很快地继续收拾了下自己。

    客厅里,亮了整晚的顶灯如同将熄的烛火。

    破晓明亮的日光从一头笔直照射过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钟影原地站了会,整个人有些恍惚。

    好像时间在半夜过了数载,又好像还停留在昨天上午,她刚和裴决说完晚安。

    沙发上的手机除了午夜那通吴宜打来的电话,之后还有三个来自赵慧芬的。她应该是想来安慰她。最近的几分钟,有四个电话,都是来自秦云敏。似乎赵慧芬和吴宜联系不上她,远隔千里的她们只好拜托秦云敏。

    只是所有的消息都是空白的。

    人还是没有找到。

    她盯着裴决的那栏信息,鬼使神差,抬手就拨了出去。

    半分多钟的无人接听。

    地板上的阳光一点点烧灼起来。

    钟影放下手机,几下呼吸后没忍住,她伸手捂住眼睛,泪水顷刻浸湿指缝,沿着手背和手腕淌下来,一滴滴地落到地面。

    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捏住,有那么一刻钟,罩在那头的玻璃罩子就要崩溃,前一刻蓄起的深水就要将她淹没。

    钟影手足无措。

    好像回到小时候。她坐在秋千架子上,日暮要归家,脚下的影子越来越浅,周遭都开始灰濛濛的。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一阵,哥哥还是没来接她。班里的灯都关了。往回望的时候,黑漆漆的一片,白日里可爱缤纷的色彩此刻都像是被吞噬掉了。只一眼,她再也不敢回头。心里头越来越害怕,害怕哥哥出事,害怕自己就这么被忘记。慢慢地,眼泪就掉了下来。可是就这样掉眼泪会显得自己很脆弱。其实应该勇敢点,再等等,实在不行就去找哥哥。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在原地哭泣。于是她跳下秋千架,可往前走了两步,她又折返,最后,她站在秋千前,不知所措又狼狈不堪。

    所幸童年的自己从没有一次被哥哥遗忘。

    就算晚了,裴决也不会晚太久。他会给她另外带好吃的,安慰多等了几分钟的meimei。

    钟影闭上眼,深吸口气。

    手心里是刚刚抹去的眼泪,她握着手,忍不住又哭。

    就这么坐了好长时间,眼泪克制了好几回,她才能够站起来去找点别的事做。

    连续又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钟影坐在桌边,正要拿起勺子喝粥。嘴巴里干得发苦,握着勺子的手都有些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