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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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苏秋高这几句话,仿佛一卷画才刚刚显露了端倪,却又令人百般摸不着头脑。芙蕖憋着一口气,抓心挠肝地想要继续探下去,可苏秋高却下车走了。 马车停了又动。 车里留的几个人忽然动作,上前推了推芙蕖。 芙蕖身体一僵,袖子下的指甲钳进了掌心,呼吸再轻再慢,不敢动半分。 而那人却轻言细语道:“算着时间,姑娘该是醒了吧,龟息之药伤身的很,快起来喝口水罢!姑娘——” 芙蕖心想:“这些人都是谁?” 身上蒙着的袍子蓦地被人掀开。 昏暖的灯烛映进了眼睛里,芙蕖眉眼本能的拧紧,便觉有人托起了自己的后脑,温良的茶水递到了唇边。 这些人动作小心轻缓,伺候人极为熟练。 芙蕖见瞒不过去,才睁眼端量他们,一圈围着四个年轻男子,年纪都不大,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清秀,面上还敷着一层细腻的粉。 燕京勋贵家的子弟没有涂抹脂粉的习性。 唯独还留着这般清奇习性的,只有宫中内宦了。 芙蕖仰着头瞧着他们,越看越像,抿了一口温度正好的茶,把嗓子眼里咳嗽倒了出来,呛出泪花,才嘶哑着问:“是谁让你们来接我的?” 是他么? 她心底里埋着那个名字,没有直说出口。 那人讨好的笑道:“回姑娘的话,奴才是宫里人,当然是奉了皇命出来行走的。” 果然都是宫里人。 芙蕖惊讶:“是皇上?” 他低眉顺眼地回答:“是皇上。” 那方才苏秋高口中的“主子”是谁?是皇上? 他是皇上的人? 马车缓下了速度,原是到了东阳大街,在苏府角门停下车,苏戎桂一身整肃地登上了车。 车里一下子变得有些挤。 四个小太监分别退至两侧跪候着。 芙蕖半倚在车里,身上搭着袍子,模样颇狼狈。苏戎桂与她一妙龄姑娘独处一车,哪哪都觉得别扭,往另一处稳稳的落座,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苏戎桂真是天生一副刚正不阿的面相,难怪能做得了直臣,驭得住宵小。 芙蕖对于这位苏大人,心中一直装着一件事。 当时在南华寺,从芳华长公主口中得知,苏戎桂手中握有先帝密旨和御赐尚方宝剑。 那是针对谢慈的。 倘若谢慈不臣之心昭然于世,苏戎桂有权无奏诛之。 先帝早已替他们划分了立场,苏家与皇帝同一阵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芙蕖虚弱的唇边噙上了笑,将尚方宝剑和诛杀罪臣的密旨予以一文臣,是指望他用那拿笔的手砍下谢慈的脑袋? 谢慈会听他摆布? 马车驶进宫城,直奔朝晖殿。 苏戎桂在宫门便规矩下马,由宫人引着穿过狭长的宫道。 芙蕖在车里,比他要快一步。 到了朝晖殿前,几个小太监正在车外等着扶她。 芙蕖把浑身快要散架的经脉重新拼凑一番,觉得尚能用,伸手扶向小太监早侯在半空中的手臂。 入了秋,一场秋雨一场凉,夜里当真冷了。 宫服的料子触手滑凉。 芙蕖的指尖才刚一碰,瑟缩的感觉尚未传进骨子里,她转手便落尽了一个guntang的掌心里。 芙蕖狠狠一挣,倏地扭头。 宫灯映着地上的积水,谢慈的脸却明暗分明,短短几日,他好像又瘦削了不少。 芙蕖抽动自己的手指,反倒被攥得更紧了,攥的芙蕖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他引着芙蕖,踩上了朝晖殿前的白玉阶。 宫内说话办事须得多思多忖,芙蕖不敢大声张扬,于是低问:“你为何把我弄进宫里?” 谢慈走在她前方一步的位置,他不搭话,也不回头,芙蕖便只能看到一个缄默的背影,以及鼻前萦绕不去的香茅草的清浅味道。 芙蕖心念微动,反握了他的指尖。 不去深究谢慈为何会出现在宫里,芙蕖想的是,如今他从白府脱身,她也顺利离开了苏府,一切都过去了,接下来,所有的线索都可以留着回家缓缓再议。脑子里虽然混乱,但已经有了明晰的迹象。 总之眼前隐蔽了多日,终于得见喘息了。 踏上最后一步台阶,朝晖殿的大门向两侧推开。 芙蕖小动作不断,捏了捏谢慈。 谢慈看了一眼那高过膝盖的门槛,松了手:“走,我带你去拜见皇上。” 芙蕖又问:“我为什么要拜见皇上?” 谢慈终于回答她:“因为皇上乃天下共主,人人皆要拜。” 芙蕖目光往朝晖殿里望去。 她是第一次见识皇宫的巍峨。 这是集天下之大权的地方…… 谢慈侧身退后一步,示意芙蕖先进。 芙蕖难免心生惬意,在谢府遇见微服的皇帝是一回事,在皇城中正式觐见又是另一回事。她磨蹭在门口,不肯越到谢慈前面,道:“你领我进去。” 谢慈抬手搭在她的后肩上,推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皇上已经迫不及待从里面迎出来了。 谢慈今日找皇上,交托芙蕖只是顺带一嘴,其实有更重要的正事要谈。 可皇上不上道,自从得知谢慈要把芙蕖送进宫里,便开始了长达两个时辰的焦虑,谢慈亲眼见着他换了不下二十套常服,毛毛躁躁,心不在焉。 若是换了往常,谢慈身为半个帝师,训斥的话早出口了。 但今日他只是默默的喝茶瞧着。 皇上最后选了一身白锦滚金的袍子,迎在殿中央。 芙蕖看见那少年人,心中却没有半分别的心思,而且还因着谢慈的缘故,颇觉郁闷。 依礼叩拜,皇上亲自虚扶了一把。 可话来不及多说,外面苏戎桂已经到了殿前了。 皇上叫了一声赵德喜。 赵德喜忙引着芙蕖往后走。 朝晖殿后是皇帝的休憩的所在,层层帷帐垂下,再隔一宽厚座屏,内外一清二楚。 谢慈对芙蕖道:“恭喜你,又是个死人了。” 芙蕖:“果然是你去给我送的药。” 谢慈:“你胆子大,也真敢吃那不明不白的东西。” 芙蕖:“我明白你。” 她席地坐在蒲团上,发现面前摆着一套赭红色的内宦服饰,她伸手翻了一下:“给我的?” 谢慈双手负在身后:“我谢府藏不住你,便给你换个地方。宫里比外面安全的多,世人皆知皇上亲近内宦,赵德喜一手遮天,有他庇护,谁也碰不着你。你在宫里躲几天。” 芙蕖品着他最后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躲几天……躲几天?” 谢慈今日的异常终于映进了芙蕖的心里。 芙蕖道:“你曾经对我说过,想将我给皇上……”她口中一顿,仍记得皇宫中谨言慎行,于是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话,攀上了谢慈的手臂:“你是真想走这一步,是不是?” 谢慈蹲在她的面前:“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说谢府不再容你了,你痛苦吗?” 芙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想法。 谁都不能扭转谢慈的决定,他早有了这种心思,轻易不可动摇。 终究还是付诸实施了。 谢慈通过芙蕖的眼睛,试图往她心里看,却只瞧见了空空一片。他说:“如果痛苦能让你清醒,你就再悟一会儿。” 芙蕖忍下一口气,纵深叹息:“我已经悟了十一年了,大人!” 第60章 芙蕖这一切心意的起始并非因为爱。 养一株花,要经过漫长栽种等待的过程,才能等到花开的那天。 芙蕖开窍时,已经离开谢慈很多年,她便是独自一人,守着那颗尚未破土的种子,在漫长的岁月中,懵懵懂懂的体味到了那种难以言明的心动和干净,像酿酒一样,将其珍藏在心底,越搁置越醇厚。 她无师自通了爱屋及乌的道理。 等到真正重逢的那一日,芙蕖早已略过了狠狠爱他的步骤,而是直接张开了心胸拥抱他的所爱。 你归于山河,我归于你。 谢慈动手摸到了她颈上的伤疤,说:“即使你用血和命做要药引,解了我身上的凤髓,我也未必会如你所愿,活得长久。” 芙蕖心头沉甸甸的压着一桩心事,是她的第一要事,是凤髓的解蛊之法。虽然她不经常挂在嘴边,但彼此都明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