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 第1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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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池里金鱼游个不停,手边恰好有鱼食,柳贺便丢了一些喂鱼,见得金鱼都向他丢鱼食的方向游过来,柳贺便打算再多喂一些。 “右宗伯当真好兴致。” 柳贺听得声音,躬身拜道:“弟子见过恩师。” 至于张居正那声不咸不淡的“右宗伯”,他只当没听懂其中的讥讽之意。 张居正回京后,柳贺只在朝会上与他打过几回交道,此时近看,他才发现张居正竟清瘦了许多,面容也比去年憔悴了一些。 柳贺不由道:“弟子请恩师千万保重身体。” 光是处理削藩一事,柳贺都觉得十分头大,而张居正要管的却是整个大明朝的内外事务,官员考核、田亩清丈、田税收缴……还有各地之灾情、战事、水利,张居正是个很在乎个人形象的人,爱穿美衣,用美食,尽管他能享受到最好的待遇,可整个大明朝压在他肩头,这也非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柳贺这话发自内心,张居正自也能听出,半晌,他看向柳贺:“你今日不在礼部办公,来我这做甚?” 柳贺便将袖中文卷呈上,张居正坐到一旁,默默看了起来。 屋内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柳贺这削藩之法经过了几日思量,参考了周 、汉、唐、宋各朝对宗室的做法,当初朱元璋之所以令藩王就藩,正是因为唐时有玄武门之变,宋时有宋太/宗继宋太/祖皇位,朱元璋担心皇权旁落,因此再行就藩之制。 而明以后,许是看到宗室之祸,清朝便未再令藩王就藩。 张居正手指轻叩着桌面:“这便是你想出的削藩之法?” “正是。”柳贺道,“弟子不知作用如何,但花费上总能省上一些。” “就藩所费若要削减,恐怕要自潞王起,太后恐怕不会赞同。”张居正道,“且潞王就藩还有些年岁,此时也难省下钱来。” 柳贺道:“可若此时不推行,待潞王就藩之时,再想推行也是难了。” 潞王是太后疼爱的小儿子,削减他的开支,李太后当然是不愿的。 柳贺提的第二点,张居正也不由反驳道:“宗室年满五十者便削减俸禄,此事不仅宗室不会赞同,百官也会反对。” 大明以孝治国,年老之人尤其应该得到奉养,张居正承认柳贺这主意不坏,即是将宗室领俸的年岁控制在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年限一固定,领俸的数目自然会削减,此事也能逼迫宗室子弟勤俭度日,不乱花乱费。 但可以想见,此策一旦施行,朝中会有多大的反对声。 柳贺也觉得这主意挺坑,因而他又提了一个想法。 “十五岁至五十岁的宗室子弟,月俸降三至四成,待其六十岁后,再涨三至四成?” 柳贺想的,其实是工龄制度,即年岁越长领俸越多,宗室子弟年少时可以少领一些,毕竟有封号的宗室子弟,其父祖的封号必然更高,有些宗室子弟即便上了十五岁,其俸禄仍归父祖分配。 大明百姓的平均寿命低,官员权贵的寿命却并不算短,若是按工龄制度来执行,年长者所领的俸禄就要比如今多一些,这样政策一施行,年岁长的宗室的反对声便会低一些。 张居正道:“你细细道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参考的就是后世的职务职级并行制度,大明朝官员的俸禄参照的往往是职务,当然也有靠职级领俸禄的,比如重臣的祖父、父亲等,会被封个虚衔,待遇则与品级对应,但这些人实际上并不任官,只是享受待遇罢了。 而宗室,柳贺觉得可以靠职级,一档年龄一个标准,对朝廷有功者则再加薪,鼓励藩王在封地内兴水利农业,救助百姓等,也要求王府官员加强监督。 他这既非凭空捏造,也非妄想,毕竟不管是工龄还是职务职级并行制度都是后世使用过的比较成熟的制度。 只要将年龄的标准控制好,cao作之下或许能节约不少银两。 实在不行再将交保险的制度加上,宗室们年轻时多交银子,老了便能多领银子,还能给子孙继承。 当然,柳贺觉得,这个想法实践起来或许有些难,毕竟大明官场最显著的特色就是不稳定性,尤其如今的皇帝是万历,仅国本之争便折腾了大臣们十多年,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都因此从首辅任上致仕。 连太子都不稳定,何事能够令人心安? 张居正听柳贺说完,眉头便不时皱起,他是聪明人,柳贺只说了一遍他便听懂了意思,细细思索,此事未必不可行,毕竟宗室有宗人府专门记载,自洪武朝以来,宗室的生卒之年数据都十分清晰。 “此事若要实施,你当如何?” 柳贺道:“弟子恐怕会……先对外公开第一条法子。” “那骂声恐怕是收不住的。”张居正道,“宗室毕竟是天子亲眷,做得太过,天子及太后面上也是无光。” 毕竟如今大明宗室里,比天子和太后辈分高的老亲王、郡王等也有数位,这些人一旦闹起来,文官们还真不一定能扛住。 柳贺想的是拆屋效应,放出风来践行第一条的话,再去推第二条,方法总是容易一些。 “除此之外,还要防止宗室血脉混淆。”柳贺道,“弟子查看洪武朝至今的宗室记载,各代都有为防封号旁落,而使外来血脉混淆宗室血脉者。” 有藩王过世,其妻妾等便想办法混淆血脉,以使藩王之位留存,比如隆庆之弟景王分封湖广,就因无后致使封号被收回。 大明历史上最有名的便是伪楚王案。 楚恭王朱英?隆庆五年过世,有传闻说他是个残废,也有传闻说他爱好龙阳,总而言之,他过世后,到了今年,楚世子朱华奎才袭封世子之位,但传闻一直说他是朱英?抱养的儿子,楚藩宗室也不服朱华奎封王,流言一直不断。 之后朱华奎为保住王位,不断贿赂朝中重臣,楚宗室也有多人因此受罚,无论如何,朱华奎这楚王一直当到大明灭亡。 可以说,大明藩王不是王八蛋的只是少数,大明即将灭亡时,这些藩王们也大多守着家财不愿献给朝廷,各地饿殍遍野也似与他们毫不相干。 但朱华奎之例必然不是个案,此事不仅朝中大臣心中有数,宗室也未必不清楚,只是血脉之事只可防不可查,拼的还是说动皇帝的本事。 “除此之外,封号为奉国中尉、辅国中尉者,若有愿退出宗室者,可令其读书为官,也为商,只要不涉国计民本之大事,宽宥一二也是无妨。” 奉国中尉、辅国中尉为宗室之中最低等,俸禄不高,一家老小只靠禄米度日,嘉靖朝时,便有周王府奉国中尉朱勤熨因言获罪被夺了禄米,一家人吃饭都没了着落,朱勤熨便学着老爹上疏,美滋滋吃上了牢饭,这样好歹不会饿死。 嘉靖后期,宗室的俸禄不能及时到手,将军以下级别的宗室俸禄由当地官府发放,因此闹事者更是众多。 并非没有想自谋生计的低等宗室,只是碍于祖宗家法,这些人的心愿至今未能实现。 第190章 张简修 “你且放在此处,待我再细想一二。”张居正目光沉着,“你这几日在礼部,感受如何?” 柳贺道:“大宗伯对弟子十分照顾,礼部之事也并不繁杂,弟子能够适应。” 张居正忽然道:“依我的看法,如今便让你登上这礼部右侍郎之位,着实早了些。” 柳贺这下就很好奇了,他听说会推之时,四位阁老中有二人选了他,那二人之中,究竟有没有张居正? “可我不知,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竟如此看好你。”张居正道,“也有人在我面前说,削藩之事,非你不可。” 柳贺道:“实在是各位大人谬赞了。” “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旁人都能看见。”张居正道,“若我力推于你,你无能又无为,百官恐怕也不会信服。” 柳贺为官这八年并未办过什么大事,可只要与他接触的官员,无一不信赖他的本事,加上他在张居正面前也能说上话,官员们便觉得,削藩这种麻烦事,柳贺无疑是是最好的人选。 以后柳贺又与张居正叙了会事,便轻手轻脚离开了张府。 对于张居正这位座师,柳贺其实还是有些畏惧的。 大明朝的官员办事时往往先攀交情,先看科第,是否为同年,后看籍贯,是否为同乡,再看所学,是否为同道,柳贺与其他官员总能好好聊上一段,可到了张居正这里,对方专于政事,就如同评判学生论文的导师一般,万事万物都能扯到论文上。 总而言之,张居正很少和婉待人,他不会关心柳贺的心理状态,也不会关注柳贺的衣食住行,只关注柳贺干了什么、在干什么、要干什么。 柳贺来张府时常常压力山大。 今日也是如此。 他出了张府门,风一吹,身上汗就发冷了,柳贺便在张府外闲闲逛了起来。 此时正是气温最适宜的时候,西湖边常有文人墨客流连于此,柳贺此时不愿去礼部衙门,也不愿回家,便去西湖转了一圈。 西湖此时果真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绿树成荫,湖水清澈,湖岸边的亭台已渐渐成了气候,柳贺倚亭而坐,过了片刻,亭中便聚集了几位文士,见柳贺在此,其中一人拱手道:“在下欲在此举行诗会,若叨扰了仁兄,还请见谅。” 柳贺示意道:“无碍。” 这是他读书时最畏惧之事,到翰林院后,柳贺也是一众同僚中诗才最差的,若考验作诗的本事,他恐怕连日讲官也当不上。 不过一边小憩,一边听着这些年轻文士在此吟诗作对,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吾等诗文作得虽好,可惜科场上不考诗文,只考道德文章,吾之文章,值得磨练之处众多,不瞒各位,再练下去,吾也不知该如何精进了。” 提及科场之事,几人都有些沮丧,显然是科考不顺。 “各位可读了柳三元的《祭师文》?” “这等雄文,我已读过数遍。” 瞌睡之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柳贺茫然地眨眨眼,他是写了一篇祭奠孙夫子的文章,可却令家人将之烧在孙夫子坟前,并无对外流传的意思。 孙夫子对他的恩情,他对孙夫子的爱戴,只要彼此知晓就足够了,不必天下人皆知。 “传言此文系柳三元为祭奠其蒙师而作,他命家人将之烧了以祭奠夫子,可当日镇江知府恰好在场,见此雄文又如何忍其不为世人所知?因而镇江知府特意令人抄了一份,我等才能欣赏到这般好文章。” “柳三元不愧当世文宗,这一篇《祭师文》堪与《祭十二郎文》相较,世人皆知,柳三元是本朝唐宋派大家,茅坤著有《唐宋八大家文钞》,纵观本朝,仅这一篇《祭师文》 ,柳三元便可位列大家之首。” 柳贺:“……” 被这么吹捧,他真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许久未读过此等真挚动情的文章了。”一位士子道,“柳三元文章篇数虽不多,却篇篇都是精品,我原以为他擅实策,然而论及情之一字,他也不逊于任何人。” “柳三元寒门出身,若无夫子教导,恐怕也难有他名满天下之日。” 士子们一谈起文章便滔滔不绝,柳贺本就是三元及第,在官场上又多少有些建树,天下便有许多士子想如他一般。 “可惜柳三元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 这士子一开口,众人的视线便向他聚集,就连柳贺也好奇地朝他看去。 “哪里不好?自然是……”这士子卖了一个关子,“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张江陵为官霸道,张蒲州、马同州、申吴县皆唯他马首是瞻,如今内阁已然姓了张,阁臣不似阁臣,部堂不似部堂,皆是他张家的家仆。” “隆庆五年进士中,出声驳张江陵者众多,且看吾等会试,江陵二公子中了榜眼,汤临川也成了他家的陪衬,各位张江陵可有足足五位公子,若人人这般,天下岂有吾等读书人的立锥之地?” 这士子显然因科考失败而怒气满满,但柳贺觉得,张嗣修中进士或许走了关节,可科场上并非人人都有本事通关节,他任过考官,对此自然十分清楚。 因而柳贺站起身来,朝那士子拱了拱手:“这位兄台,我等读书考科试,靠的还是真才实学,兄台当激励自身再征科场,而非徒徒抱怨。” 这士子心中原本就有怨言,听柳贺这么一说,更是多了几分火气:“兄台,我有错吗?张江陵与宫中内侍狼狈为jian,天下有识之士皆是敢怒不敢言……” 此人还想再说几句,却被好友拦住:“与平兄,还请慎言,此处天子脚下……” “我何必畏惧?” 这士子话还未说完,却见凉亭外,两位身着锦衣卫袍服的年轻男子出现,柳贺竟未察觉对方是何时到来的,但显然,对方已听了一会。 那士子顿时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