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向瑶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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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凇沆砀,上下俱为之一白。布衣郎君拾级而降,台阶的堆雪如浮沫般,被他松快步履踩响。朱砂红的油纸伞面,自薄雾中冉冉而升,如一轮地尽头的鲜艳初日。自此,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程俭转动伞柄,看繁复的伞骨像花朵一般盛开,抖落伞面上承着的积雪。他的心中有一种大的安定,放佛世界微尘里,爱与憎都可以收束在这一方小小的伞下。 他回想起李造化临走时的劝说:“少年心事当拿云,俭儿十叁岁就敢孤身闯法场,从刽子手的斧头下抢人。闻而自疑、裹足不前,反倒不像你这个孩子了。” 是啊。人人都可以裹足不前,唯独不适合他。 程俭放开脚步,胸中的郁气为之一清。他来到这里一月有余,头回想要好好瞧一瞧这座负有万城之城美名的城池。它典雅而厚重,纵使少了蜀中的青城幽翠、苏扬的湖光绿荫,但门门堆绣,户户雕梁,自有悠久的古意。 程俭信马由缰地走,不拘于目的,脚步越走越快,以至到了后来,连雾气也追不住他了。高大的古槐树显形,遒劲嶙峋的枝桠衬着宣纸似的天宇,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到了与元漱秋重逢时的那家书肆。 “这位郎君,别傻站着挡路啊!” 程俭听人从后方提醒,赶快往旁边让开。他这才注意到今日的槐市人头攒动,比他上一次来时热闹了不少。 许多百姓都在腰间挎了一个小包,塞着棉花和木枝条等物什。今日好像是辜月的十六…程俭“哦”了一声,反应过来,这是正好让他凑上了庆祝寒婆生日。 寒婆,传说中天庭掌管冬季冷暖的神仙,原型却是大魏朝一位改进了棉花纺织技术的女子。民间有“寒婆不打柴,雨雪不得出”的说法,庆祝寒婆生日,首要是为了祈求今年也得过一个暖冬。 小贩们不会错过好机会,携了各色玩意儿来叫卖。其中自然少不了扎根在本地的书商,搭了棚,抢占了道路两旁最显眼的位置。 程俭漫无目的地逛了逛,心里存了几分期待:上次就是在这里碰到了元漱秋。今日又待如何呢? 他伸出手,刚要拿起摊位上的一本书,忽然卡在了半路——正好有另外一人也伸手来夺。 “不…”好意思。 无巧不成书。 “怎么是你?”白衣少年看清了跟他抢书的人,额头当即拧成个倒八字。 上来就直接开火。他还真是一点面子功夫都不想做。 “辛…小弟。好久不见啊。” 程俭本打算认真称呼他官职的,话到嘴边却想,占了他这个口头便宜又如何? 辛茉攥着书,冷声道:“…放手。” 程俭不由得微微一笑,从善如流。这兄妹两人,除了长相有些相似,个性倒是大不一样。甘罗牙尖嘴利,就是没她的道理,她也能硬生生搬扯个一二叁来。而辛茉寡言,能少说一个字就绝不肯多说第二个。 他此番,仍是把“懒得搭理你”的原则贯彻到底,兀自翻阅起书页来,视一旁的程俭为无物。 程俭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信手抽出了一本《拾萁文选》。杜凡声名大噪,他所创办的拾萁书院也随之走到了台前。他与他的学生们,以古体互相唱和,创作了一批脍炙人口的诗文,被统称为“拾萁派”,在上京的文坛引起了热议。 当然,无论采选、编录,还是大规模的印刷,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它能恰到好处地在此时出现,一定是元漱秋早就安排好的手笔。 这个女郎啊…就算程俭早已亲自领教过了一回,还是要为她的机心叹服。 辛茉无语地瞟了他一眼。估计在他心中,已然把程俭当成了读严肃的政论文也会呵呵笑的怪人。 他把手中的书本暂时放下,问道:“掌柜,这本《叁戒》怎么卖?” 掌柜正忙着清点库存,目光匆匆往这边扫过,粗声道:“四百一十文,看小郎君你长得俊,俺给你抹个零头?” 辛茉那张几无表情的面容上,隐约浮现出了一丝纠结。看起来,他花钱的习惯要比乃妹强。 “不能再低了,再低俺要贴钱了。这书可是景行年间的影钞本,你瞧瞧,上面还有述古堂的跋呢。” 掌柜深谙趁胜追击的道理,终于说得辛茉松动。他解开腰间的荷包,正想要结款,忽而被程俭一伸手拦住。 “慢着。掌柜的,你不能看这位辛小弟年幼,就把黑的说成白的哄他吧。” “嘿——你怎么说话的?”被点名者顿时勃然。 程俭翻开了内芯的一页,指着版口说道:“这本书用的是包背装,书页背对背正折,文字面向外相连,和我们今日的线装书读法一致。但述谷堂的影钞本,为了保护好书芯,用的是一种特别的装订方式,书页向内对折,单边朝向外,与线装书正好相反。虽然装帧都是些花头,但也不能因此平白讹人一笔吧。” 辛茉闻言,立刻撩开了手,转头多看他一眼:“谢谢。” 还真是惜字如金。 程俭无谓地勾了勾嘴角:“我以前做过补书的活计,正巧见过一两次述古堂的藏本。” “难怪…”辛茉将将说了两个字,便停顿下来,似乎后面的话语十分不容易开口:“你进献给殿下的那本书,很有用。” 程俭反应了一会儿:“——那个啊。有帮助就行。” 折桂阁整日与书籍打交道,市面上却少有以修书补书为主题的论述,全因做这一行,大都依靠师傅与徒弟口耳相传。鉴于此,程俭便参考自己的笔记和经验,动手编写了一本实cao手册。 他隐约有些飞扬:元漱秋应该是读到了的。 补书的话题就此终结。满街的喧腾中,冷冰冰的白衣少年与红伞灼灼的郎君各自错开视线,都怀有与他们共同的殿下相关的心事。 辛茉冷不丁问道:“你为何不自己送来?” 程俭正想着要顺便问一问元漱秋的近况,被他的突然发难打了个不及:“当日晒书宴上,殿下并没有传唤我的名字。” 辛茉淡淡反问道:“没有传唤你,你就不来了?” 程俭莫名地看着他。 白衣少年垂下了眼眸,再抬头时,那张血色寡淡的脸庞上,竟多了些真切的忧虑与哀愁:“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的。” 程俭的心中升腾起朦胧预感:“是和殿下有关吗?” 辛茉越过他,径直走向前:“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