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非是我臨國難袖手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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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睡醒的時候,何天寶只覺手臂酸痛,溫香滿懷,睜眼一看,自己 竟然滾到了大炕的儘頭,將賈敏緊緊抱在懷裏,自己的手握着母親的rufang,晨勃 的陽具正頂着她的屁股。賈敏背朝着他睡,臉幾乎貼上了牆壁,昨晚想必是躲無 可躲。 何天寶感覺到掌中傳來一陣嫩滑溫暖,依依不舍地放開懷裏豐腴的rou體,慢 慢抽出壓在賈敏頸下的左手,緩緩起身。 賈敏忽然動了,她仍然面朝牆壁,背對着何天寶,拉薄被裹住身體:「你自 個兒出去吃早點吧,我很困,想多睡會兒。」 何天寶慌亂地起身穿衣服,跌跌撞撞地穿過滿院閒晃的鴿子,悄悄走進廚房, 在米缸裏摸摸,摸到一個沉重的油紙包,裏面包着何毓秀帶來北平的那把 M1911 ——賈敏一個星期未必會煮一次飯,米缸是全家最安全的地方。 右手持槍,左手去拉槍機,卻又停住。 何天寶想,自己拿了槍能幹什麼?殺了母親然後自殺嗎?這算什麼?殉情? 又想起昨晚賈敏一再強調的「那只是演戲我們只是逼不得已」, M1911的槍機變 得格外沉重,拉也拉不開。 拿着手槍發了會兒呆,何天寶忽然想起來今天自己要代表汪精衛參加吳菊癡 的葬禮,把槍重新藏進米缸,又回房去換衣服。 衣櫃在北屋,經過堂屋的時候何天寶往南屋看了一眼,賈敏蜷成一團面朝牆 壁躺着,一動不動。 賈敏聽到他的動靜,開口說:「我沒事,就是想睡會兒,你走吧。」 「國事爲重、抗戰爲重……」何天寶一路給自己打氣,先去銀行領了一千大 洋的電匯,問了問價錢,把五百多大洋換成中國聯合準備銀行的「聯銀券」,這 是華北日軍和漢jian主導的佔領區貨幣,剛剛發行兩年,官價和黑市兌換價已經差 了一倍,何天寶把錢全換成嶽飛頭像的五元票子,惡心一下漢jian們。 雖然吳菊癡只是個小漢jian,但畢竟死在七七事變紀念日,所以死得光榮,吳 菊癡的葬禮搞得很風光,挽聯幛子什麼的白花花擺滿了一條街,好像夏天裏下了 場雪。 何天寶交了隨禮被引入涼棚下坐下,吳菊癡生前友好一半是文人一半是藝人。 主事的給何天寶單獨安排了一張桌子,又帶來一位唱大鼓的年輕女人做陪客。那 女人穿白色旗袍,姿色平平偏打扮得妖裏妖氣,出席葬禮嘴脣塗得血紅,旗袍下 露出裹着rou色絲襪的大腿。 北平人就沒有不能聊的,這唱大鼓的滔滔不絕說個沒完,還時不時搔首弄姿 一下。何天寶心不在焉,只看着她嘴巴在動完全聽不見她說的什麼,心中感慨: 同樣是燙發化濃妝穿旗袍,爲什麼賈敏穿起來就風情萬種又瀟灑大方,這女人就 像個妓女。他在心裏回答「情人眼裏出西施」,然後自己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過了一會兒田文炳也到了,他是齊燮元的心腹,擔任北平方面特務機構—— 保衛局的局長。田文炳是個五十來歲的小個子,說話帶着河南口音,抑揚頓挫, 加上姿態做作,就像唱戲一樣。兩人從前在南京的飯局上見過,保衛局沒能清除 恐怖分子、連續搞出鬧市開槍殺人的場面,他似乎壓力很大,憔悴了不少。 田文炳遞了張名片給何天寶。何天寶看了看,正面中文,背面日語,華北治 安總署軍諮局局長。何天寶沒聽說過這個局,就問:「田局長,您不是管保衛局 的嗎?」 「呵呵,這次北平政府改組成委員會,我們這個小廟也趁機換了塊牌子,」 田文炳說,「你沒聽小曹提起?」 「小曹?」 「就是你隔壁的小曹嘛,他是我們局的。」 何天寶作勢皺眉:「仲韜兄,這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監視起自己人來了?」 「您誤會了,我是好意。小曹懂日語,喜多先生也認識他。何先生初到北平,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小曹都可以。」田文炳又對何天寶說,「小曹是我多年 的老部下,我們很熟的,所以我知道他隔壁的院子最近空了。聽金五爺說要幫何 先生找房子,我就自作主張,幫你租了這間。」 何天寶微笑:「田局長費心了。」 「小事,金五爺跟我是老朋友了,咱們都是自己人。」 何天寶漫不經心地觀察田文炳的表情,田文炳滿臉誠懇的笑容。他熱心地給 何天寶介紹各路人物。 各大漢jian還有尚小雲等京劇名伶都送了挽聯,這些挽聯送到的次序也有講究, 齊燮元的字是最後擡進來的,齊燮元本人沒來,由他的一個外甥送來,寫的是 「文壇風冷」,字寫得不錯,不當漢jian賣字兒估計也能混得不錯。 何天寶被那唱大鼓的攪得十分不耐,田文炳遠遠看見,把齊燮元那位甥少爺 拉來給何天寶介紹,說這是馮修運,輔仁大學的學生,兩位都是新派學生,正好 多親多近,意思是讓馮修運做陪客。 唱大鼓的識趣走開,這馮修運穿件長衫,一身學生氣,小小年紀相貌態度就 帶着北平式的禮貌與忠厚,熱心地跟何天寶攀談。何天寶這大學生是假的,只當 過六個月學生,剩下的時間都在舞刀弄槍,遇上真學生就是李鬼遇上李逵,跟他 也沒什麼聊的,哼哼哈哈地敷衍着。 好容易到了吉時,一個不知是吳菊癡什麼人但是年齡太大絕不是吳菊癡兒子 的人摔了喪盆子幹嚎幾聲。大家列隊上車,吹吹打打地擡着棺材繞城半圈,擡出 廣安門下葬。然後大隊人馬原路回城,在河南飯莊子厚德福擺酒。 當初河南人袁世凱當國時北平流行河南菜,出現了許多河南館子,後來袁氏 倒臺,河南飯館大多煙消雲散,只有厚德福屹立不倒,除了有拿手菜之外,最大 的好處是這地方原本是大煙館,光緒年間因爲沒能更新牌照而改了飯館,但雅間 裏仍然保留着一些精美的煙具煙榻,最適合有癮君子的場合。 吸大煙的都去後面雅間,沒有嗜好的就在外面入席。何天寶沒話找話:「想 不到華北還有這麼多人有煙霞癖。」煙霞癖是鴉片癮的美稱。 馮修運忽然說:「願意當漢jian的人中間,許多都吸鴉片,不知道是因爲意志 軟弱而吸鴉片,還是因爲吸鴉片而意志軟弱。」 何天寶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反應才合適,幹笑兩聲,當沒聽到。 馮修運又說:「最荒謬的是,從前是洋人運鴉片來毒害國人,現在各地軍閥 紛紛種鴉片賺快錢,反而把洋煙都趕走了。從前北平至少是表面禁煙,淪陷之後, 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淪陷」都說出來了,何天寶無法裝聾作啞,上下打量馮修運。 馮修運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何天寶滿臉茫然。 這時馮修運忽然微微提高了嗓門,說:「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金潔羅傑斯當然 會繼續合作的,不然我們來賭一下。」 何天寶知道有人靠近,就跟着轉換話題說些電影明星。之後兩人身邊人來人 往,他竟然始終沒找到密談的機會,過了十來分鍾,有幾個一樣的世家子弟跟馮 修運打招呼,馮修運去應酬了。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麼指示,那唱大鼓的又湊了過來,何天寶只好敷衍着跟 她聊天,沒話找話地問:「你認識吳先生嗎?」 「偶爾跟他一起出去吃飯喝酒,瞎混。」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英雄俠義。」 何天寶一愣:「英雄俠義?」 「老吳本來就是專門寫我們藝人的文人,這二年發跡了也不忘本,照顧我們 不算,還愛打抱不平,替我們出頭。去年冬天,王克敏帶着小老婆去吃安兒胡同 烤rou宛吃飯想插我們的隊,我們不敢出聲,剛好吳菊癡也在那裏吃飯,站起來就 把王克敏給罵走了。」 「罵走了王克敏?」何天寶吃了一驚,他知道王克敏是華北數一數二的大漢 jian,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人在北平成立的傀儡政府「臨時政府」,王克敏是委員長, 今年因爲鬥不過汪精衛剛剛下臺。 「是啊,那時王克敏可還沒下野呢,是什麼委員長還是什麼主席的。所以發 送吳菊癡我是一定要來捧場,不取分文還要送人情。」 何天寶回身看靈堂上吳菊癡的照片,想起賈敏對他的評價,心中一陣疑惑: 這人到底該不該死? 涼棚外,街邊上,馮修運和一羣穿着素色長袍的少年湊在一起低聲談笑,他 們臉上都有種少見的敞亮。 葬禮之後,何天寶叫了輛車,打聽煙館集中的地方,就先去地安門,然後一 路步行到交道口,留心計算,果然煙館比正經生意更多也更熱鬧。 何天寶走進一間比較冷清的煙館,小心地跟伙計攀談,就說自己是南京商人, 想看看南京的鴉片能不能銷到北平,伙計毫無防備之心,立刻叫老板,老板也毫 不避諱,直言相告說北平煙館的貨都由日本人統一提供,他們也嫌貨色不好價錢 又高,但仍然得捏着鼻子買。 何天寶問:「如果我有些貨源是無需文件、只要現貨交易的呢?」 老板看看何天寶,又看看周圍,露出個詭異的笑容,湊上來說:「可把你們 盼來了——你是共產黨八路軍吧?」 「什麼意思?」 「我早就聽說你們在往平津供貨,就是搭不上線——你的貨到底賣多少錢, 給個實價吧。」 何天寶一愣,但立刻想通。中國禁煙禁了一百年,但從來都是難以禁絕。日 本人來了之後,爲了收稅,公開發牌照給煙館,盧溝橋事變之後淪陷區百業蕭條, 只有煙館越來越多。共產黨要從淪陷區賺錢,也只能從鴉片下手。 看着老板期待的目光,何天寶無奈地說:「我是南京來的。」 「南方的貨啊?」老板撮牙花子,「不瞞您說,鴉片這東西還是土壤貧瘠的 地方反而藥性大,我們北平一向流行熱河、雲貴、西北的貨。」 「沒關系。」 「兵荒馬亂的您來都來了,我也不能就這麼絕情。您有樣貨嗎?我們可以寄 賣,看看反應再談價錢。」 「樣貨我現在沒有。」 「您有片子嗎給我一張,有了貨樣我可以幫您看看。」老板遞過一張名片, 上半截列着七八個商行貨棧商會的頭銜,下面是大號:韋伯忠。 何天寶遞過一張商會代表的名片,問:「韋老板,你說聽說過八路往平津賣 鴉片,他們的規模大嗎?」 韋老板看看名片,擺擺手:「何先生,洋藥這行呢,至今仍然被外界誤解, 所以有些話呢,我們只能對同行說。何先生既然是同行,如果我真把行內的事跟 不知底細的外人亂說,您也不放心給我供貨是不是?」 何天寶答應了出來,直接發報給宏濟善堂,抄送盛文頤和邵式軍,讓他們先 發幾箱波斯鴉片到北平來當樣品。他心裏一半是鬱悶,一半是希望,鬱悶是因爲 參與毒品買賣,希望是希望這批貨被北平扣下、盛老三一本告上去然後把自己撤 回南京才好。 *** *** *** 何天寶回家,賈敏迎門,穿得整整齊齊,說:「阿寶,你回來了。」她臉上 一本正經,沒了前幾天的俏皮,聲音還是甜美親切,一如如前。 何天寶進堂屋坐下,賈敏端出一個大瓷盆,裏面裝滿碎冰,碎冰裏埋着一個 蓋碗,說:「熱吧?喝酸梅湯。」 何天寶拿出蓋碗嘗一口,沁人心脾,仍然不敢面對母親,瞪着眼睛看蓋碗裏 神色的湯汁:「你熬的?」 「我買的。」 何天寶對賈敏說:「竊聽器是北平漢jian裝的,監聽者就是曹湯姆。」 賈敏寫道:「你怎麼確定?」 何天寶寫:「我們在保安局內部有人。」 「知不知道他們爲什麼這麼賣力地監視你?」 「可能是衝着汪精衛來的,畢竟現在汪名義上是中國所有漢jian的共主。」 大門外傳來叫門聲,何天寶去開門,來的是曹湯姆,身邊跟着一個三十來歲 的女人,女人長得不醜,只是太瘦,手裏捧着個籃子,裏面裝着洋酒和巧克力。 「曹先生你好,這是……」 「遠親不如近鄰嘛,你搬來那天我就想來,偏偏臨時有事去了趟關外,今個 兒才騰出功夫來。趕巧明個兒是中秋節,我有幾個應酬,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來, 今兒先給你們送點兒節禮。」 何天寶只能把他們讓進來,又問:「這位是曹太太吧?」 曹湯姆哈哈笑:「不是,這是我的二房,哈哈。」 何天寶愣了:「我聽說你是信教的。」 「早就不信了,那都是白種人用來麻痹奴役我們東亞人的精神毒品。」曹湯 姆說,「我這名字也要改了,叫曹共榮,只是現在戶籍管理嚴密,還要兩個月才 能正式生效。」 「二太太怎麼稱呼?」 「桃花。」 何天寶疑惑,桃花眼、命帶桃花什麼的在中國各地都是形容壞女人的,怎麼 會有人取這種名字? 二太太坦然說:「這是我在院子裏當妓女時的藝名,從良了也沒改。」 何天寶說:「唯大英雄能本色。」 桃花含情脈脈地看一眼曹湯姆,說:「我家老曹才是英雄,我們這樣的人即 使要從良,也要嫁得遠遠的,可不敢嫁到本地,出來進去,隨時可能遇到從前的 客人。老曹提出贖我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了這個忌諱,他死纏着不放,說他不在乎。 我答應了他,但心裏還半信半疑的,誰知他是真不在乎,讓我連名字都不改。」 這一對兒言談都粗鄙之極,何天寶跟他們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倒是賈敏好像 跟他們投緣,有說有笑。兩人坐了兩個鍾頭,就着帶來的日本餅幹喝掉了半瓶帶 來的洋酒,這才回去了。 送兩人出去又關了院門,何天寶回到堂屋,長出一口氣,說:「這兩位…… 兩位高鄰……真是俗不可耐。」 賈敏忽然問:「我跟他們還挺說得來的——你是不是覺得我也俗不可奈?」 何天寶點頭,嘴上答應:「不是,你是俗得可愛。」 兩人四目相對,面色同時微紅。 何天寶低頭喝茶,順勢借着拿茶碗轉開了視線,壓低聲音問:「他們來換竊 聽器的?」 賈敏點頭:「我也這麼想,不過咱們沒給他們機會,我再檢查一次。」她彎 腰仔細觀察曹家二人之前坐過的位置和周圍的桌椅,起身表示沒有問題。 何天寶轉開眼睛,希望母親沒發覺自己剛才一直盯着她的屁股,嘴裏打岔: 「他們編的故事還挺感人的。」 賈敏說:「你怎麼知道他們是編的?」 「你我雙方的渠道都說了他們是兩個特務。」 「特務就不能有感情了?也許曹湯姆真的對那個妓女動了感情,替她贖了身, 而那個妓女也自願幫他當特務。」 「特務會有感情?」 賈敏看着何天寶,沉默片刻,展顏一笑:「那些不專業的可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