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书屋 - 玄幻小说 - 水深火热在线阅读 - 第127章旅人【终章4/4】1万5000字

第127章旅人【终章4/4】1万5000字

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低眉顺眼,聆听总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脸长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张口就问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为什么前天能够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气急败坏的爹念到动情处,痛斥儿子胃口日涨夜涨,脑子,竟像风干的酱rou,每天都缩点儿水。

    赵慈沉默,呼吸吐纳兼运气。

    他暗念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边点头,边把羞愤的铁拳收回去了。

     

    人生苦乐事,赵慈提前饱尝了滋味。

    程策也是。

    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赵家,却被深深地爱着。

    生日当晚,他被赵二哥领到了保险库里。

    对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开门似的,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宝。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俩罪恶的白脸。

    “阿慈,怎么样,美不美?哥专门给你留的。”

    程策失语,是被那只瓶的气质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着,摸一摸,触手生润,居然不是赝品。

    “你看,有了它们,你下辈子也不愁吃穿。万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俩的大手握紧了,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险库的天顶。

    程策寻思,万一将来真出了事,他们兄友弟恭,下辈子非但不愁吃穿,也会携手,将潭城第四监狱的牢底坐穿。

     

    程策的生活,内忧外患。

    他cao持内外叁份家业,每月到点一睁眼,就从身后摇出来五个舅,叁位哥。

    年少时,他曾怪责父亲的瞎忙。今日,他终于也子承父业,披星戴月,快要顾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复一日的毫无怨言,反而待他越发柔情似水。

    每到月圆之夜,她都穿着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喷喷地飘进卫生间去。她替官人摆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卧房等着他。

    关于这个问题,两位苦主在书房,进行过商讨。

    赵慈主张告知尚云,他们已经痊愈了,不恶心了。她无需担忧,也不必费事查偏方,调配各种药茶。

    程策摇头,他说婚姻的真谛,是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固然好着,万一吴道长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劲又回来了,他基本可以做到无缝衔接,不至于连累尚云再cao心。

    何况,他人在马桶前坐着,却也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把文件带进去读,掐表到了钟点,洗澡刷牙,再干干净净回屋睡觉。

    “  大程,你真是深谋远虑。”

     

    就是这样,深谋远虑的他捧着文件,与赵慈背靠背,又熬过了一个盛夏与深秋。

    他们心系鸳鸯大仙,当然也上牛头山,造访过四眼新掌门。

    此君跟在吴道长身旁,从小钱熬到大钱,再到老钱。

    钱道长新带了两个徒弟,道务繁忙,但他去医院,比道长meimei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师父长,师父短地问候,一头黑发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观里的西厢房,还是西厢房,那间内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尔,程策和赵慈会在下山前,去院门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长。

     

    他们年轻体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方针度日。

    可是吴道长不同。

    待到次年春节假期,病人那一波叁折的康复治疗,遭遇了新危机。主任坦诚相告,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认清现实。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除夕夜。

    赵慈听完,铁青着脸闷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下楼去。他哥低吼一声,没能拉住。

    说实话,赵慈也不晓得该往哪里跑。

    他出了楼,就站在日光底下晒,十指微微颤着,凉气从指尖窜到脚心。

    天晓得他的欲求日涨夜涨,依然怀有见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迹,期待月月都能回那个有她的家,陪她吃饭,听她说话。

    他难受,亦很难接受事实。

    但当天中午,赵慈及时把消息带给了程策。

    对方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写字,听完了,笔尖敲在纸上,嗒嗒两声,很重。程策说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给道长加把劲,添把薪火。

    赵慈没回话,就那么望着他。

    程策抬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这里暂时忙不完了,下午两点你送云云去排练,行不行?”

    赵慈点头,很用力。

    “行,我在外头等着,结束了再接她回来。”

    “多谢。”

     

    程策的一句谢,大约有千斤重。

    赵慈便没有多废话,只按计划,把该办的事,一一办妥了。

    程策忙,跟着他爹连轴转,所以在那场慈善民乐演奏会的筹备期间,赵慈也抽空送过尚云两回。

    一路上,他保持缄默,不主动搭讪,不多笑。

    她说话,他就回一个嗯和哦,只顾专心当司机。

    此外,赵慈还坚持着,每月去瞧两次吴道长。有时候,尚云或是大哥陪着他,有时,他就一个人。

    而根据护工的证词,一直坚称没空的程策,其实也来。

    赵慈必须承认,这些时日,他一听到程策的名字,从护工和医生嘴里冒出来,心里就发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阴暗想法。

    最近,赵慈常常梦到对方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戴着口罩潜入病栋,激情犯罪。

    可是护工说,程先生脾气怪,并不肯踏进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着一扇门窗,看看就走。

    不过他会送花,带好吃的来,也给红包,拜托大家多费心,照顾好老爷子。

    “赵哥,那是个真善人,模样生得俊,面相好。”

    这是赵慈第一回听到有人说程策英俊。

    他确实受了些小惊吓。

    怪不是滋味的。

     

    与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赵慈每次来,都会待得比较久。

    他捧着书,给神志渐行渐远的老病号,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点儿喜兴的音乐和视频。

    偶尔,赵慈也默念着,说一些心事。

    关于他,关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叁天,他得穿一身萨佛街定制的叁件套,站在办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点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头衔来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万重山。

    赵慈在程策的监督下熬夜学习,手脚齐上阵,脑力仍然不够使。

    他被家父板着饼脸训斥,被新聘的秘书sao扰,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举不起来。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几碗饭压惊,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来做客的五舅,为了让他保持体型,继续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盖住了饭碗。

     

    月有阴晴圆缺。

    赵慈和程策,却都找不着松口气的时候。

    这头刚刚放下西装和文件,那头,又要领着赵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rou联厂视察,与工作人员亲切握手。

    时过境迁,现在就连最年轻的赵家老四,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分队。

    队员们身高和头型皆统一,背景过关,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个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着花名册,亲手挑选的。

    可惜,在他俩齐头并进,颠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rou铺的名声,仍没有从黑心rou,变成放心rou。

    铺天盖地的舆论,伤透了两位青年企业家的赤诚之心。

    树大招风,程策亦有幸顶着赵慈的脸,上过几次潭城晚报的“火线曝光”专栏。

    市民同志们都说,他穿衬衫西裤,双手抱胸的歪模样,很像从卡拉布里亚来的反社会。

     

    对于被迫反社会的程赵氏来说,婚后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特别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月历,就耗掉了两本。

    赵慈留着它们,他悄悄收起来,拿回家,藏在储藏室的箱子里。

    这些年,关于他们的片段,他搜罗了一堆。

    赵慈将照片打印出来,整理了十几本相册。它们厚厚的,翻得发旧,却每回都能翻出点儿新东西来。

    那里有当年民乐社团的散财童子,与前社长在公园练习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两柄二胡,脚边两瓶水。弓弦一挪,舞剑练拳的大爷们便撂了兵器,背着手围成半圈,摇头又晃脑。

    册子里亦有尚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搁多了。它竖着一块巧克力片,描有秀气的“慈”字,和她的笑脸凑在一起。

    除此以外,还有春末夏初,叁人飞去加利西亚,重新拿到徒步证书的庆祝之夜。

    曾经吃过的餐厅,又造访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儿子接管。菜单变了,烛光不见了,连音乐都换成了电子曲。

    唯独远道而来的叁位旅人,没有变。

    开完白酒,赵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长似的,双手按住他们的肩,抬眉对着镜头笑。

    当他不是她的丈夫,当他又回到那栋无人等候的大宅,赵慈就取出这本相册,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况下,那一天,他会睡个好觉。

    会梦到她。

     

    绢婚纪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场暴雨。

    去年也是这样。

    风劲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浇成了彩绘玻璃。

    赵慈从邻城返家,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快到客厅时,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电视调成了静音。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敷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

    但这不要紧。

    因为就在昨夜,他盼着,盼着,又把月亮盼圆了。

    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抚摸尚云的后颈,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时,他的妻子也对着他。

    她揉揉眼,说阿慈来过,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

    对方忙得脚不着地,仍不忘送来补品,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

    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cao持下,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诞下新品种。

    她收了礼,还留他吃了简餐。

    ……  蛋的味道好吗?

    香,我俩吃了八个。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菜热一遍。

    别动,躺下。

    真没事,老躺着也乏。

    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行动迟缓。赵慈扶着她的胳膊,帮她坐正了。

    云云。

    嗳。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听到阿想两个字,就对他笑,开心地不得了。

    ……  来,你听听看。

    赵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里头有动静。

    越听,越热闹。

    “她在跟我说话。”

    尚云揉他的短发。

    “嗯,她每天都跟你说话。”

     

    这是他的干女儿,叫程想。

    当初,为了起个好名,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

    可惜他们的提案,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画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红,他委屈,还憋屈。

    他说云,代表孩子的母亲,慈,代表慈爱,仁和,全是铁打的好词。

    赵慈举着叁根手指对天发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慈,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奈何抗议无效,她捂着肚子,不理他。

    枪毙一个后,程策闷乐着,将记事簿递过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劲的“程爱云”上面,画了一道杠,笔触略微细一点,温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

    他在吃晚餐时,恼得都不肯添饭了。

    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她主动抢过他的碗,握着小饭勺,给他压米饭。

    她告诉他,其实单名就挺好,简单,好记,她已经有主意了。

    ……  叫程爱吗?

    不,叫程想。

    程策喜欢这个名。

    赵慈也是喜欢的。

    想。

    想谁呢?

    谁都可以。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亲疏,他永远护着她。

     

    深夜,匆匆吃过几块点心,赵慈洗了个澡。他换好睡衣睡裤,坐在床边,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

    这是个起早贪黑,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

    赵慈感恩,至少他还有奔头,有时间,仍能回到这间屋里,来探探她的情况。

    他爱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着她,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

    怀孕后,月份越往上走,体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时,她软软地瘫在床头,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这个力度行吗?”

    “挺好的。”

    “或者我再重一点  这样呢?”

    她点头,说确实更舒服。

    做完了事,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他细细地冲水,关停龙头,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

    在壁灯的光照下,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瞧着冷又硬。

    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将左手攥成拳,探向镜面,轻轻碰上了。

     

    今晚临睡前,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

    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却见尚云倚着靠枕,快要入梦了。

    “睏了是不是?”

    摇头。

    “还听吗?”

    “听,你念。”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而他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她的,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显然非常高兴,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他指腹的温度很高,眼神是烫的。

    此时此刻,她对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

    它们在她眼前铺开,毫无保留。

    看得清,却摸不到。

    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几回,什么细微的蛛丝马迹,都能给瞧出来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时,他拉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晃。

    他问她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谁。

    尚云盯着他。

    半晌,她才摇一摇头,说什么也没想。

     

    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翻开书,为她和孩子讲故事。

    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无论念什么,都柔情万种,浓得教人嫉妒。

    他给她们读《称心如意的汉斯》,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与坏事。

    故事行至终结时,汉斯到家了,双手空空的。

    但赵慈以为,自己与那人不一样。他拥有很多,待到推开家门时,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着书页,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

    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她和阿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内,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随即起身,关掉了台灯。

    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但她仍精准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钟。”

    她咕哝着。

    “行,我陪你。”

    “  我睡着了,你再走。”

    她张开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误你工作,我马上就睡着了。”

    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点点头。

    黑暗里,他躺在左侧,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卧房内唯一的光,是数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机屏。

    近来,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着,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阖上眼一动未动,没过多久,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

    披着夏风和秋霖,再双双踏过冬日里,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

    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还有,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

    幻梦里,尚云陪着他。

    她总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执地拉着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手牵手,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

    他枕着她,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阅读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

    她替他按太阳xue,问怎么又看这本,快翻烂了,还翻。

    ……  喜欢的,我就一直翻。

    不会腻吗,阿慈。

    他说不会。

    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没觉得腻。

    嗳,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他笑着喊疼,没有躲。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里的夜非常暖。

    是双人铺,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像连体人那样绞着。摇晃中,他环住她的背,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终点站。

    而这座空间里,只得两件行李,两道影,还有一个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来,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慈听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终跌进他耳朵里。

    他的爱人离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于是,他便也潜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们同样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

    即将离开黑暗时,她被他搂紧了。

    他是烫的,像火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声哄她,说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可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样。

     

    上一回,她梦到赵慈,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

    梦是短的,摇摇晃晃,并不十分安稳。

    他们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总是在路上。

    景物一帧一帧过,速度飞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说,她命里带刀。

    而这把刀,从七岁开始,始终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无数回,一回也没走丢过。

    婚礼后的数年,她的伴郎,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每逢节假日,依然风雨无阻,老爱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他来得勤快,但她承认,最近,更常在梦里接待他。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她抓着被角,两眼茫茫,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么。

    好比说今夜,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

    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过去了。

    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说这次的比较厉害,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

    ……  别担心,这次不办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办过小事吗?

    看着他将护身符收好后,她撑伞送他出门,就立在那里,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

    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

    帮佣走出来,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她才回过神,放下手,拉拢薄外套的衣襟。

    黑伞下,她表情闷闷的,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尽管他会在离开时,降下车窗对她说,别傻站着,赶紧进屋去。

    下次,他再来看她。

    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

     

    轰隆轰隆,这段冗长的黑暗捱过去了,列车终于驶出隧道。

    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不在卧铺,而是在卧房里。

    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闷哼着坐起来,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

    虽然补过觉,但他头还是很晕,睏得很。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按亮了看时间,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

    由此可见,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

    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

    赵慈替她捂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关上门。

     

    他睡不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办,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

    用冷水洗完脸醒神,赵慈走去衣帽间,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

    这并非什么难事。

    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换汤不换药。衣裤鞋袜,无论怎样搭配,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这份功课,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

    通常,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探头探脑的。

    他的胆大与坚强,从来都敌不过她,他也会担惊受怕,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

    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

    他忍不住,也顾不上了。

    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毫无疑问,程太太掌管的衣橱,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

    这是魔幻之境,什么风格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缺。

    托尚老爷的福,每一季,她仍会收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

    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像斗篷的连身裙,赤橙黄绿的,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们很漂亮,很贵,亦很容易被撕坏。

    赵慈向前走,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行至尽头,他停下脚步,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摆端正了。

     

    最后,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

    坛坛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晕。扭开闻,他便又高兴起来。

    方才她脸上的味道,就是它。

    赵慈沾了一丁点儿,在手背上涂开,他欢喜地闻着,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就放在右侧柜中。

    射灯打在上面,那模样,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

    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启开,粗略扫了一圈。

    属于她的珠宝盒,里头的好货,自然是程策给的。

    他看到新欢,旧爱,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

    那会儿,她还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远处,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看程策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冰也化成了温水。

    他记得这场景。

    他想她一定也记得。

     

    赵慈一层层看过去,摸过去,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犹如烧红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良久,他决定把它锁好,回书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赵慈停了手。

    他抿着嘴,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劳碌了一整天,他已经乱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了。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剂量,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

    他暂时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钟也好。

    如赵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灯光下,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是她的手艺。而根据形态来判断,里头藏的东西,倒有些像纽扣。

    他眨了眨眼,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赵慈低下头,抓着它往掌心里倒,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

    正圆的造型,有几道细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着,屏住呼吸,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

    这是旧物。

    是孤品。

    但它与金银无关,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萨佛街,Savile  Row,位于伦敦梅费尔区,以定制西服闻名。

    注2:  卡拉布里亚,Calabria,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黑手党组织“光荣会”起源于此。

    注3:  《称心如意的汉斯》,Hans  im  Glück,德国民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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