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 上
下了廷议,闫子航跟在苏倾容身后本欲张罗马车回相府,苏倾容却伸手臂拦住他,“我约了人,在猎场外的关镇,你也一起来。” 不仅仅是闫子航,吏部的官员,几个军部的将军也跟了过来。 苏倾容在唐华楼设了宴,招待一批一心前来投靠的官员,也包括傅纶等等被苏倾容保下来的大臣。 唐华楼在关镇,关镇是拱卫京畿的重镇之一,也是最繁华的一个,横贯了京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官道,繁华程度和京城也可媲美一二,而唐华楼更是关镇最奢华的所在,号称第一风雅名楼。 唐华楼自打盛夏以来便日日爆满,拾级而上,自底楼到三楼都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而在五楼以上,从装饰到氛围都清雅起来,素玉胚,青花瓷,盈水浅,舞正酣,裙阙飞扬。 画堂雅宴,一抹朱弦初入遍,慢拈轻笼,玉指纤纤嫩剥葱,红粉轻盈。倚暖香檀,满堂只有垂暮之后琵琶声铮铮棕棕,一缕清旋馀音绕梁。 闫子航莫名,傅纶这些人还需要丞相亲自去招待?“丞相,我们此番赴宴是去做什么?” 丞相微微一笑,“收钱。” ****** 盛夏树繁叶茂,每片树叶都在尽力盛开到最美。满树金黄月桂,衬映蓝天。 苏倾容马车刚停,唐华楼掌柜就急匆匆的拜立一旁,“草民拜见丞相大人!傅纶、张明山等诸位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其实苏倾容来得并不晚,算是踩著点来的,可是其他人竟然不约而同提早了半个时辰等在这裡,恭敬程度显而易见。 啧啧,看来这可是场鸿门宴啊,什么宴请,丞相是来收缴这些官员们的家财还差不多。闫子航看著丞相挺拔优美的后背,稍稍计算了一下这些大臣们的财产总和,统计下来的数字让他心底暗暗吃惊。 按照苏倾容的习惯,如果北伐需要花五千两万银子,他就会把预算打到七千万两,而在实际筹备中,他会准备九千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有丞相统筹战款实在是北伐军的福气,可是,九千万两差不多是这些贪官全部家产的总和了吧! 苏倾容不缓不慢上楼,衣摆轻轻扫过台阶,小屏山色远,雪肌乌髮,素衣玉簪,一举一动宛若蹁跹,沉静优雅让人挪不开眼珠。 不同于对沉络、闫子航他们时的耐心与温柔,苏倾容对于其他人向来是不假辞色,单刀直入。傅纶等人连上来敬酒也不敢,只是恭恭敬敬的拜过就乖乖端坐下方,毛髮森立的盯著苏倾容。 丞相大人的衣袖微微掩住鲜研的唇角,东风荡扬轻云缕,浮云在阑干外聚散无数。 “肃贪还未停止,傅纶,你的命本相保得住,可是官位不可能,”苏倾容把玩著指尖的酒盏, 傅纶脸色一黯,转而又笑开,“也好。官位不过是流云,只要有丞相庇护,下官求个平安卸任还乡也就满足了。” 坐下其他大臣们纷纷附和。 苏倾容微微挑起唇,他的肌肤是白玉的颜色,只有唇色红豔欲滴,黑髮乌色惊人,那番惊人的颜色对比让人看去顿觉灼目,“平安卸任还乡,没那么容易。” 一句话把傅纶等人的心紧紧提了起来。 投靠苏倾容,不就是为了保命吗?如今他们要平安卸任还乡,官位都不要了,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苏倾容缓缓开口,“自古官场有规矩,官员一旦卸任回家,只要不是叛国辱朝的大罪,朝廷都不会再予追究,但是,诸位真以为辞官这么简单?” 在场诸人脸色全变了,有人机灵点的,战战兢兢的开口,“难道,难道慕容家还会阻挠我们不成……?” 苏倾容淡淡垂眸,“和慕容家无关。本相可以保你们不因肃贪而下狱,但不会保你们在朝中平安,更不会保你们顺利辞官,要想顺利致仕,最大的阻挠是皇上。” “皇上!?” “诸位为官多年,家财几乎个个百万,”苏倾容莞尔,“所以你们觉得皇上会轻易放你们辞官?” 傅纶咬牙,“皇上难道是看上了我等的家财?” “……你的家财?”丞相大人柔软的唇瓣弯了起来,漆黑美目也微弯,语调轻柔缓慢。 在场诸位一阵心头发凉,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初丞相剑杀皇后的朝堂,脚底厚绒的波斯毯都似乎变成了蛇皮,凉凉的贴著腿根传递冷意。 傅纶大汗淋漓赶忙改口,“不不不,是我等贪墨所得……” “你不拿出来也可以,陛下自会安插罪名抄你的府邸,你已有罪名在身,无论如何在陛下手底翻不了身,这些银子你给或不给,都是陛下的。” 诸位大臣脸色苍白,互相瞪视,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苏倾容勾出一个凉凉的弧度,沾著些许水色,也不做声,由他们抖。 他的衣袖偏青色,青纱下是月牙般的般,只是衬得那青越发纯粹,青色上绣著暗银珠灰,其上华光细细流转,一支春豔,素雅幽静,青丝和睫毛被素衣和映的更加漆黑灼人,春水秋山为鞘,倾醉河山。 耳畔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好生幽静。 白皙细长手指托著镶金兽首的玛瑙杯,玛瑙质为酱红地夹橙黄乳白色,层次分明,浓淡相宜,晶莹鲜润,杯呈弯角形,口部镶有笼嘴形状若一尊伏卧的兽头,浑然天成。 等这些大臣们恐慌够了,苏倾容才从容不迫开口,“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也不会动手查抄各位。皇上是不愿意看著朝野动盪的。贪墨一案,涉猎太广,闹大了朝廷没法跟天下人交代。只要不藏私,别说性命,尔等的官位也能保住。你们想好,是用银子买身家性命,还是等著陛下抄家?” 傅纶点头如同啄米,“自然是要性命!下官等求丞相代为将银子转交给陛下……” 听到傅纶开口,众人也纷纷紧跟,苏倾容只是淡淡看著傅纶,“那么,你打算交上来多少?” 傅纶犹豫许久,终于在苏倾容面露不耐的时候赶紧咬牙,狠狠下决心开口,“三百万两!” 闻言丞相只是浅浅挑眉,目光颇为冷淡,“傅大人的命就值三百万两?” 闫子航在一旁微微勾唇,这些大臣每人有多少银子,丞相是非常清楚的。傅纶的财产,连同田产字画金银和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乾淨,约莫有七百万两,他却只开口三百万两,显然是心存侥倖,以为丞相好糊弄啊。 倒不是傅纶胆子肥要蒙蔽苏倾容,实在是他太过贪财,心智不清。 傅纶看著苏倾容冷淡的脸色,嘴唇一下子发青,rou疼的攥紧拳头,“那,下官再多卖几间田产,凑足四百万两?” 苏倾容继续浅笑。 傅纶头皮紧了,战战兢兢的小声试探,“那四百,四百五十万两……?” 苏倾容将手裡的酒樽放下桌面,轻轻的“喀”一声。吓得傅纶心惊rou跳,唇舌一跳,“五百万,五百万两!” 喊完,傅纶差点咬断了舌头,一脸rou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或许对你而言,银子比全家上下的性命还重要。”苏倾容浅笑,“你家财有多少,本相清楚,陛下一样清楚,五百万就指望陛下高抬贵手,做梦吧。” 傅纶如同无头苍蝇,“五百五十万!” 苏倾容弯起美目,按著茶案轻身而起,“你们聚吧,本相先走了。” “丞相!”傅纶慌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爬几步一把抓住苏倾容的衣袂下摆,那清冷的触感让他恐惧的打抖,“丞相切切不要走,需要多少,丞相给下官指条明路啊!” “六百九十万两。”苏倾容淡淡垂眸看著足边身材高大却蜷成一团的傅纶,“买你的平安,六百九十五万两才足够保险。” 这几乎是傅纶的全部家财,交出去的话,他差不多一贫如洗!这个数字超出了傅纶的心理极限,傅纶震惊的睁眼,“不行!” 苏倾容哪是要他的家产?苏倾容根本就是在扒他的皮! “是啊,对你来说确实不行。”苏倾容毫不掩饰眸底的轻蔑,“所以没什么好谈的。本相可以答应保你不被贪墨一案牵连,但日后,若皇上在其他事务上找你的麻烦,可别怪本相袖手旁观。” 说罢袖口冷冷拂开,傅纶登时滚出去好几米,他的头撞到案几,盛酒的银盃倾倒,红色酒液泼上衣袖,色红如血。 傅纶脸色惨白,瘫在那裡呼赤呼赤的喘气,似乎所有力量都被抽干了,“六百九十五万两……丞相,下官手裡哪有这么多现银?只怕要把京裡和老家的房产全部边卖掉……” “不止房产,”苏倾容挑眉,交叠双臂阴静而美豔,一点朱砂,如同梅花落雪,“你还有字画、银铺,家中珍藏,全部卖掉,折价也得卖,折的现银越多越好。给自己留一间宅子,其他全部上缴!” 画梁绘,珠帘垂,清辉碎,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傅纶瘫在地上,看著刺目的夏阳,只觉得骨头和血液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两颗眼珠子盯著苏倾容倾国倾城的面容,只能虚笑,“为了活命,为了活命,只能将半生经营所得的家财交上去,这些银子终究不是我的,只是替他人保管而已……” “智不足以定国,武不足以安邦,陛下养你们是干什么的,自己没有想清楚?”苏倾容旋身,闫子航则上前把傅纶扶起来。 傅纶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连带著其他大臣纷纷面如土色。 “陛下允许你们在眼皮子下贪渎,不是为了用你们,而是把你们当做仓库罢了。银子贪得再多有什么用,不过是替陛下保管家财而已,贪得越多就越显眼。诸位这些年来捞的肥了,也差不多就是陛下开刀的时候了。这些银子,从头至尾,都是陛下的。”闫子航歎息,对傅纶娓娓解释,“傅大人,千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是银钱?为了傅大人的命,还是赶紧处理好家财,日后安分度日吧。” 傅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讷讷点头。 击溃了一个傅纶,其他人自然也不在话下。人再怎么固执贪财,要钱不要命的还是在少数。何况,这条命没了,钱不还是陛下的么? 在座诸位无一人胆敢反驳,放弃所有挣扎抵抗,灰溜溜的顺从点头,人人只等著回家清点财产,变卖产业,一句也不能多说了。 苏倾容淡淡看著他们,垂下睫毛。 闫子航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些人的作用远远不止替皇帝保存家财这么简单。致仕辞官之后,朝廷对这些人再不追究更是扯谈。 这世上多得是无能的官员,只会贪墨谋权,然而他们是绝好的棋子,皇帝可以用来制衡清流,更可以用来吸引民怨,在关键时刻推出去撇清自身……自然,这后几个功能,沉络大约已经分配给慕容尚河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夏日,好时节,不久之后,北伐军即将仓储充足,只等著在北疆建立大营,然后挽剑唱山河,一举破灭南楚,那时候…… 苏倾容微微笑了,眉心朱砂媚若花钿,仿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夏日过去,就是冬日。那时候,旭阳湖水已经很凉了罢。 手腕隐隐发紧,北周的丞相走下唐华楼的阁楼阶梯,一步步轻柔,青丝任意散落,花容倾天下。 ****** 南楚太子宇文靖没想到能在唐华楼碰到北周丞相,苏倾容也没想到能在这裡碰到宇文靖。 这裡是赫赫有名的唐华楼,宇文靖作为外国太子,自然是要来见识一番的,他品著盏中一色青碧的茶水,叶上白毫历历可见正恍然讚歎这茶甘甜芳菲时,抬眼就看到苏倾容从楼上下来。 韶光瑟瑟,微风梨花,碧如簪,黑瓦木楼,一纸红尘淡。 ……北周淨出美人么?宇文靖握著茶杯的手指停在半空,直勾勾的盯著阴暗的楼阁阶梯,那袭天青雨色如此清雅,繁华错乱颜色仿佛被空雨洗淨,天地募然一空灵。 这人的美,完全不同于沉络。 天玺皇帝的美极尽华贵,将素色天地映的绚烂。而这个人,却似乎将周遭的全部豔丽色彩全数褪化至极尽的素淡,素淡之中,唯那一抹丽色夺魂摄魄,狠毒妖媚。 这容色瞬间震慑了宇文靖,让已过而立之年的太子感觉到有一股什么清凌凌的感觉沿著脊背迅速窜升全身,似有凉风起天末。 宇文靖不认识苏倾容,苏倾容却认识他,丞相大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宇文靖还在呆怔,已经有随扈附耳提点,“殿下,这是就是苏相!” 苏相,苏相……哦……苏倾容! 太子殿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差点失手摔掉了手上的茶盏,猛然起身,身前的桌案随著他的动作摇摇晃晃。 苏倾容本不打算停留,目光却骤然在宇文靖的颈子处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慢慢走过来,闫子航跟在身后。 宇文靖屏住气看著……这人这就是苏倾容! 多年之前,将天玺皇帝救出萧华宫,亲手带大帝尊,打的瓦刺毫无还手之力,陷害孟小将军,让楚皇睡觉都不安生的苏倾容! 竟然如此妖娆。却冷若冰霜。 那袭青衣似在花开彼岸,楼外万朵梨花白,周遭歌女十指调素筝,那人梨花一拂似雪满衣。 宇文靖用尽意志也不怎么能挪开眼睛,只是静静看著苏倾容越走越近。 苏倾容苍白细长的指尖压著水色衣袖,漆黑的眼睛如水清寒,盯著宇文靖的颈子,“太子受伤了?” 不同于觐见沉络时的正冠袍服,宇文靖此时穿的十分轻薄,颈子也大半露了出来,他闻言伸手去摸,果然,有丝隐隐的血色透出颈子已经包扎好的伤处,不禁苦笑。 这伤是他在来北周的途中有的,自然是拜淮王的刺客所赐,伤的极重,差点就丧命。没想到,苏倾容倒是眼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苏倾容不再逗留,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离开,留下一个将军陪宇文靖尽礼。 ****** 夏光明媚,闫子航却觉得苏倾容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一般,想来想去,也只有方才碰到宇文靖算是个事。 可是,那个太子碰到就碰到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唐华楼声名赫赫,异国太子自然是要去见识一番的。 “尔敏,”苏倾容的眉头少有的皱紧,“宇文靖伤的不轻。” 闫子航点头,“自然。想来是淮王的杰作吧,南楚夺嫡之争已经你死我活,淮王会在半路上刺杀宇文靖,并不奇怪。” “不,很奇怪。”苏倾容摇头,漆黑的眸子在烈阳下有种琉璃般的朦胧色泽,黑色的长髮铺碧色纱衣上,仿佛鲜丽火焰,“奇怪的不是淮王会刺杀太子,奇怪的是,宇文靖怎会如此容易受伤?” 苏倾容微微仰头,看著头顶伸展的梨树枝叶,仿佛要触碰到天空的指头,“楚皇、淮王、太子三人彼此忌惮。楚皇此次派太子出使,一方面是为了和陛下订立盟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趁太子出使期间整合朝中势力,削太子的权。” 闫子航点头,“是。” 苏倾容的声音骤然冰冷,“但无论如何,楚皇绝不该眼睁睁看著宇文靖出事。他要削太子的权,但是并不想要宇文靖的命。宇文靖可是储君……淮王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就重伤太子?” “丞相,太子这不是没事么……?” “那个伤口很凶险,只要偏一分,宇文靖必死无疑,”苏倾容冷冷的说,“楚皇如果真的想保护宇文靖,绝对会派最好的大内高手跟著。淮王的底子我清楚,他手裡剑客能耐有限。如果没有楚皇故意纵容,淮王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伤到宇文靖!” 闫子航倒吸一口冷气,“丞相!你怀疑……楚皇他在故意纵容淮王杀掉太子?” 可是,怎么可能?那是太子,是楚皇最有出息的儿子!就算楚皇忌惮太子,也不会真要他丧命! “难道,楚皇想换太子了?他想立淮王为太子?”闫子航只能作此猜测。 美丽的丞相大人摇头,“不。淮王暴烈桀骜不驯,绝不是理想太子人选。如果太子被刺死,只怕楚皇会以谋害储君为罪名,立刻向淮王发难!楚皇他……恐怕是存了同时杀掉太子和淮王的心思!” 闫子航大惊,“同时杀掉淮王和太子?不可能!楚皇的其他儿子,不是年纪小就是不成器。杀了这两个皇子,谁来接替皇位?” “或许……”苏倾容的脸色阴冷至极,“楚皇根本就不打算让任何人接替南楚皇位。” “那怎么行?楚皇年纪不小了,再怎么保养调理,大限来时定要驾崩,最终他还是要选个皇子即位,楚皇又不可能长生不死!除非────” “除非,”苏倾容一字一句的冷冷接话,“楚皇认为他已经找到了长生不死的方法。” 如果,楚皇认为自己可以长生不死,那么所谓的储君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反而是对自己帝位的威胁,自然越快剪除越好。 大夏天裡,某种诡异的冷锐隐隐袭上背脊,闫子航在烈日下依旧觉得遍体生寒,“丞相,长生不死只是个妄想,楚皇不会糊涂到相信这个吧?” 苏倾容却不再搭理闫子航,眉间颦起来。 这是闫子航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有如此明显的表情,侧眼望去只能看到他优美的侧脸,乌黑的头髮、漆黑如玉的眼睛,那样冷,那样阴寒。 “不,”苏倾容喃喃的轻语,“这世上,的确有长生不死的方法。” 有个人,可以做到。 “丞相?” “立刻奏报陛下,此次北伐,我要亲自去!” “如果楚皇用的是我知道的那个方法……”苏倾容细长漆黑的优雅美目眯细,猛然攥紧了手指,他的指甲雪白尖锐,将肌肤割破,一点点血渍淌在指尖,蜿蜒血红。 苏倾容没有说完后续的话,但是闫子航站在他的身后,只觉得那一句,冰冷透骨,如同地狱。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要被冻结了,人影在街上如行冰窖,丞相周身的气息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触摸到某种寒气森森的薄薄冰壁。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 ****** 晋候府。 江烨推开书房的们,门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声,桌上的花雕瓶颜色镇凉,整室清幽。 江采茗依旧等在书房,抵著颈子,手指灵巧,几根彩丝穿插在指缝间,竟是在打丝絛。 柔软的手指蹁跹,她认真的打著结,是同心结。 这么多年了,茗儿总是喜欢打这样的结,京城流行这样的结子,是少女挂在心上人腰上的信物,同心同意,永不相负。 听到声响,江采茗抬起头来,晶莹的小脸静柔温雅,一时间让江烨无法开口。 罗帐青帷,暮色四合,抓著那几根彩丝,江采茗看著父亲的脸色,终于慢慢从眼底深处涌上难以描绘的悲伤和哀求。 江烨看著女儿,“茗儿,慕容家的嫡孙求娶你,你乐意么?” 江采茗低头咬唇,压抑著震颤的身体,江烨的问话虽然语调温柔,但是有著无法忽略的强迫意味,他并没有说,“如果你不愿意,爹爹不会逼你”。 “爹爹,女儿的心思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江采茗攥著指缝中的丝絛,眸中泪水盈盈,差一点就要滴落下来。 搁在往常,江烨是非常心疼这个女儿的。江采衣和他几乎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他膝下的子嗣,就等于只剩下茗儿一个,父女一向亲厚。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叶兆仑获罪,皇上在朝堂上一番挑拨,慕容尚河对于他的信任,已经接近穀底,经不起半点波折了。 赤豪已死,江烨不知如何交代,只能打算在大猎当日称病,呆在府裡闭门不出,省的慕容尚河察觉。虽然皇帝大猎,臣子称病是有些不恭敬,然而江烨也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江采茗不可能进宫,绝对不行。 有江采衣这个前车之鉴在先,慕容尚河决然不会容许再送一个江家的女儿进宫,而江烨唯今之计,也只有把女儿嫁给慕容家排行第二的嫡孙慕容云鹤一条路。 只是,茗儿不可能给慕容云鹤做正妻,只能做贵妾。 江烨看著江采茗的头顶,一时间,竟然有种失望的感觉隐隐传来。茗儿应该知道他如今窘迫的情况,却还是不愿放软身段。 江烨私心裡,是希望江采茗能深明大义,自己提出嫁给慕容云鹤的。 可是,江采茗只是紧紧抿著嘴唇哭泣。 江烨摇摇头,“茗儿,不是爹爹逼你,咱们江家,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你,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江烨转身离去,江采茗惨笑一声,失力坐在身下的大椅上。 多年苦恋,竟然,落得如此结果。 心爱的男人被亲jiejie夺走,再怎么爱恋,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若在往日,还可以央求娘亲为自己说话,然而如今,娘亲自身难保,更何况帮她? 江采茗咬住了嘴唇,将苍白的唇瓣咬的红润,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指头蜷紧了。 世族贵女们,能抛头露面,甚至和皇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只有一个大猎。届时,草场群马奔腾,世族贵胄人人自立帐篷,可以在皇帝眼皮下追逐围猎,而女眷们更可以趁机接近帝尊。 然而,赤豪已死,江烨不打算出席大猎了。 难道,她就要这样眼睁睁看著自己嫁入慕容家,做那不爱的男人的妾? 时间如此紧迫,江采茗想也不想,奔向了自己的闺房。 “……碧桃,快去。”江采茗翻出自己多年来收集的所有珍宝和财产,甚至连原本属于宋依颜的银子一起,塞入贴身侍女的手裡,“关镇外,是京畿有名的骡马交易市场,很多胡商都会在那裡买卖名驹!你快去找,一定要买到一匹和赤豪一模一样的宝马!” “小姐……”碧桃很为难,“赤豪可是汗血宝马,哪裡容易在这么短时间裡找到一模一样的?” “不需要是汗血宝马,样子像就可以了!”江采茗迅速说,“买回来修剪一下毛皮就行,猎场那么大,马那么多,慕容大人不会认出来的!” 只要能够买到类似的宝马,她就算瞭解了江烨目前的困境,也算替娘亲将功补过,江烨也可以放心去大猎。 而她,也可以一同前去,抓住最后的一丝机会! 碧桃拿著银子依言出去办事了。 江采茗的小手无意识的用力,几乎扯断了手裡的彩丝。 大猎,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了,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院子裡吵吵嚷嚷,一个婆子喘息著小跑步进来不断拍打著江采衣闺房的门扉,“小姐,小姐!” “怎么了?” 婆子喘的气管发疼,声音嘶哑,“小姐!宋夫人她,她有喜了!” ****** ……有喜了?莺儿缓缓扭过头,看著白竹几近扭曲的脸。 宋依颜,有喜了? 美丽的红衣姑娘眯起眼,紧紧皱起眉头。 “明明好不容易踩死了她,居然在这种时候有喜,万一是个男孩……”白竹气得差点翻桌,难道,难道还要让宋依颜那个贱人翻身不成!? ****** 皇帐。 “你说什么?宋依颜有喜了?”江采衣猛然站起,失声,“这不可能!” 嘉宁扶住江采衣,“娘娘别急,就算是宋依颜有喜,咱们也有办法对付……” “不,”江采衣覆住嘉宁的手,“嘉宁,你不明白,我是说……这……不可能。” 嘉宁歎气,“娘娘,宋依颜虽然年届不惑,可是不惑之年并非生不了孩子,前朝的昭妃娘娘生了六个皇子,其中两个都是在四十岁上生下的……” “不……不可能。”江采衣讷讷的闭紧嘴唇,手指鬆弛下来,又软软的坐回去。 嘉宁再问什么,她却不怎么也不肯说了。江采衣看向帐外的日光,白玉步簪在颊侧轻轻晃动,道道暗影滑过脸侧的肌肤。 帷幕上延展纠缠,酿成桃花一样怒放盛大的纹路,外面有马蹄和侍卫们来回忙碌的声音。 江采衣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抬头,“嘉宁,给莺儿带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