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而她被圈定在那个身份之中,在疲累至极时,在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前路时,身体里总有个人在喋喋不休。 那个声音劝说她,不如就这样吧,选一条更简单容易的路。做小姐身边最受信任的大丫鬟,不好么?况且你如今已经是了! 人总有惰性,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这些年,在无数个伏低做小、艰难求生的日夜里,主子的一句褒奖、一句信重,也曾让她心中有过一闪而过的欢欣和动容。 然而在她下一秒反应过来时,方才那份波动,就化身成将程十道踩踏至死的马蹄、让程六出葬身的火海,一遍又一遍地凌迟她的rou|体和精神。 是那一次次痛苦的锤炼和惩罚,让她明白,她眼前的温情不是退路,而是名为奴性的万丈深渊。 ——只要她落下去,此生就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玉竹——” 胡婉娘那泣血一般悲鸣唤醒了她。 程荀从恍惚的思绪中回过神,看向胡婉娘那恐惧而脆弱的脸。 胡婉娘手脚并用爬到程荀身边,像只寻求庇护的病兽,全然没了往日的骄矜傲慢。 她拉住程荀的衣角,仰脸看向她。 “玉竹,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火光下,那张脸涕泗横流,双目充血,目光凄然而恳求。 程荀看着她,过去那六年好似跑马灯,在她眼前飞快掠过。 程荀看见了她的跋扈、她的傲慢、她的狠心,也看见了她的失意、她的不甘、她的绝望。 这六年,她羞辱打骂过自己,也全身心依赖过自己。 程荀抬头看了一圈周遭。 一股股官兵不断涌入后宅,将四处溃逃的下人们押解起来。 庭院里,金银珠宝、翡翠玉器洒了满地;名贵的盆景被人推倒在地,装点婚宴的红绸缎被人踩在脚下。 白墙上那个红“囍”字窗花,只剩一角还粘在墙上。它在风中不断摇动,最终不敌那大风,飘飘扬扬落到泥水里。 这座在扬州城里屹立已久的宅院,这座昨日还锦绣富贵的府邸,今日就好似秋风中的残叶,飘摇动荡,气息奄奄。 程荀收回目光,望进胡婉娘的双眼里。 一瞬间,那座压在她心头数年的大山,好似也轰然倒塌了。 那些沉重的、粘稠的情绪,那些令她矛盾痛苦、辗转反侧多年的爱与恨,随着胡府的倾覆,也如同烟尘一缕,散开了。 她弯下腰,冰凉的指腹轻轻拭去了胡婉娘眼角的泪。 她声音轻柔婉转,好似儿时她窝在脚踏上,哄胡婉娘入睡时彻夜哼唱的曲儿。 “婉娘,人总要付出代价。” “这一切,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不顾胡婉娘骤然变得苍白灰暗的脸,掰开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裙的手,转身离开。 路过那黑衣男子时,她低声说了句: “看好了,别让你的 人碰她。” 男子一愣,连忙点头:“姑娘放心,我们办事自有规矩。” “玉竹……” 背后传来胡婉娘微弱的嚅嗫。 程荀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继续向前走。 不远处,曲山站在角落里向她挥了挥手。 她摸了摸腕上的镯子。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 胡品之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到抄家之事。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前院宴宾会友。 两淮盐运使胡瑞的名字,在扬州本就如雷贯耳。自从前月朝廷下达一封命其进京面圣的旨意后,胡家更是风头无两。 如今赶上胡家嫁女,半个两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恰逢胡瑞不在府中,只能由胡品之领着姑爷张子显宴宾客。这可让胡品之高兴坏了。 他作为胡瑞的独子,往日也不曾受过慢待。可偏偏他学业上未取功名,为人行事又荒唐,是十足的纨绔做派。 故而,平日里他结交的也多是些二世祖,鲜少有能和各位大人交游的机会。 而此番他独挑大梁,自然喜不自胜。站在一群跺跺脚、两淮就要抖三下的大人物中间,胡品之很是自得。 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听着大人物们的吹捧赞赏,加之二两黄酒下肚,胡品之自觉此时的畅快好似极乐,与那瑶池作乐的神仙也查不了多少了。 就在他飘然欲仙的时刻,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胡品之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却见乌泱泱一班人马不顾仆从阻拦,径直冲进了正厅。 嘈杂的厅堂一时安静下来。 胡品之还未反应过来,领头那人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品贴金卷轴,高举头上,厉声道: “圣旨在此,两淮巡盐御史孟忻奉旨捉拿罪臣胡瑞及其亲眷,籍没家产,押解回京!” 厅堂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中。 胡品之这才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立于堂下的孟忻。 这个本应病入膏肓、只待后事的男人,此时一手高举圣旨,一手紧握腰间佩剑,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他呆滞地看着孟忻向后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