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这个香囊有点皮
大周楚京,乃是天子脚下,最为繁华的都城。 先帝登基之时,下旨开商道,从此大周江南十四州,江北七郡,皆开官道,来往商贾,皆可凭文牒从商道入京,山匪之流,莫敢抢掠。 明君在世,贤臣在朝,朝野上下,可谓盛世太平。 五年前,先帝遭枕边人毒杀崩逝,举国哀哉,自太子裴君怀登基,虽不及先帝贤明,幸而身边有弘威大将军月岳琅,相国郑承在旁辅佐,为大周攘外安内,蒙祖上福荫,享百姓之福。 日头初升,楚京市井坊间已有不少赶集的百姓,沿街商铺酒家也都陆陆续续地开了张,街头茶馆中,说书先生摆好了惊堂木与润嗓茶,摇着扇子等着今日头场的客人三三两两地进来。 穿过繁华的永宁街,从慧明斋门前过,便能看到巍峨的顺天门,绕过几处小铺面,走过庆安桥,便是弘威将军府坐落之处。 今日的将军府,依旧守备森严,守门之人,是身着铠甲的禁卫军,府上伺候的丫鬟奴仆与那些书香门第不同,且不说五官端正,绝无谄媚暗斗,举手投足皆是规规矩矩,端茶便是端茶,扫撒便是扫撒,如军中之人般,颇为利索。 敞亮的庭院中,白衣碧纱的少女坐在树下石凳上,微微蹙着眉,手中提着一只绣着青松的小香囊,算不得何等上好的料子,针脚也不甚细致,囊中香料的味儿都散尽了,只留下一堆干巴巴的药草。 若是将此物带出门去,多半是上不得台面的。 她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十分不服气地撇撇嘴。 “到底是哪家姑娘送的……” 岳将影拄着根木拐从花厅中走出来,瞧见自家meimei如此入神地盯着一只香囊,着实稀罕,若是没记错,这只香囊,她都看了仨月了。 他走过去,狐疑道:“溪明,这破香囊有什么好看的?就这绣工,还不如你,市面上顶多值二钱银子吧?” 岳溪明唔了一唔:“确实不好看……” “那你还盯了一早上?” “这都旧了,还当宝贝似的。”她连头都没回一个,揪了揪香囊上已经断成两截的线,皱了皱眉,“魔头那么小心眼儿,我是不是得赔他一个香囊……” “赔给谁?” “还能有谁,红影教那个左护法呗……” 岳将影面色一沉:“岳,溪,明。” 被人连名带姓唤一声,还带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岳溪明抖一激灵,诧异地瞪着他:“……哥你几时站在这的?” 岳将影:“……” 敢情刚才他就是一透明的? “这香囊是那个魔教左护法的?”他的脸色黑得像锅底,沉声问她。 岳溪明咽了咽口水:“嗯……” “他送你的?”他坐下,慢慢审。 仨月,就盯着一破香囊,他还以为里头装的什么宝贝呢! 岳溪明摇摇头:“不是不是……这是他借给我防毒虫的,我走得急,忘了还他。”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但是现在线断了,香囊也脏了,我寻思着拿人手短,得赔他一个。” 岳将影眉梢一挑:“如何赔?” 她撇撇嘴:“爹爹前些日子给了我一匹番邦进贡,御赐的黛蓝丝锦,我再给他绣一个吧……哎哟!哥你怎么突然打我呀!” 岳将影举着手还想再好好敲打敲打她这颗不知所谓的脑子。 “你晓得御赐的丝锦,不可随意送人的,况且还是那个林煦!上回打断你哥腿的就是他!” 好家伙,打了他还不算,如今哄得他meimei都向着他。 还绣香囊——魔教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岳溪明有些委屈:“爹爹说那匹布就是拿回来给我裁新衣的,我就剪一小块儿下来绣个香囊,有什么打紧?你上次被打断腿还不是因为自个儿扒窗户看人家姑娘沐浴,才被林煦给打了,爹爹都说你该打……” “那你怎么不惦记着你哥我,给我绣一个?”他觉得红影教这地方真是活见鬼了,明明是个龙潭虎xue,吃人连渣渣都不剩的地儿,怎么这一个两个的,去了一趟回来,胳膊肘就不晓得往哪儿拐了?! 溪明被救回来的时候,可是一身的伤,死活拖着爹爹不让他去琼山讨个说法,圣上那边竟也被她糊弄过去了,郡主被绑这么大的事儿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新桐那小祖宗也是如此,听说又是落水,又是被人追杀,回家没两日,居然就笑嘻嘻地下地蹦跶了。这次回来跟换了魂似的,居然自个儿去求沈宗主教她凌虚剑法,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在院中习武,令沈宗主沈夫人颇为欣慰。 看到信中提及的如此刻苦的沈新桐,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来来回回,一字一字地仔细念,才确信这说的真是沈新桐那个小姑奶奶。 那琼山阎罗殿简直是邪门了,顾如许也邪乎得很,那两日之后,岳溪明吃个饭都得嘀咕一句“还是顾教主手艺好”,亏的爹当时不在,否则还不晓得会如何想! 他在府中休养了仨月,头一个月不能习武,不能下地走动,每日清粥素面,吃得他头晕眼花,他爹还丢了一堆书让他好好念,到了时辰便要choucha。 次月,他总算能出屋了,居然看见自家meimei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爹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导,一把长剑竟然已经耍得有模有样了,他好好揉了揉眼睛,甚至转身回到屋中,重新开了一回门,才敢确信自个儿没眼花。 这月,虽说还有些不利索,但他已经能拄着木拐在府中四处走动了。 可一连数日,他每每走到院中,便能看见岳溪明坐在那发呆,或是廊下,或是树下,手中拎着个旧香囊,看得出神。 姑娘家家,到了这个年纪,有心仪之人再正常不过,他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自然晓得的。 今日,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然而香囊的来历是弄清楚了,可他心里却更膈应了。 就好比自家辛辛苦苦种大的白菜,突然开始往别人地里长,且愈发有种可能再也长不回来的趋势,他惊得浑身发麻。 岳溪明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你平日又不带香囊,瞎凑热闹……”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穗子总能编一个吧,正好挂你上回从归华寺求来的平安符。”他默默捏紧了拳。 不行,身为哥哥,怎么能看着meimei往火坑里跳。更重要的是,meimei琢磨着给别的男人绣香囊,而他居然没有! 不行,必须挽尊。 “好好好,我给你编一个就是了……”岳溪明无奈地摇了摇头,“给爹爹也编一个,爹爹近来夜里睡不好,放些药草搁在枕头边,听说颇为有效。” 闻言,他这心里总算舒坦了一点。 什么红影教左护法,不足为惧! 这口气儿还没喘完,又听她道:“我得赶紧想想香囊上绣点什么好,哥,你也是男子,你觉得绣什么纹样,林煦会喜欢?绣兰花怎么样,好像云纹的也不错……” 娇俏的眉眼里全是期待的笑意,绚丽得叫人睁不开眼。 岳将影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在meimei求知若渴的注视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真诚而笃定地告诉她:“花花草草的太虚了,不如绣只猪吧。” 岳溪明不解:“为何?” 他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实在,还富态。” “……” “且据我所知,红影教左护法今年二十有六,恰好与我同岁,属猪。”他怕她觉得自己在信口胡诌,于是又郑重地补了一句。 这他可没骗她。 岳溪明思量片刻,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琢磨琢磨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容我想想罢。” 此后数日,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绣香囊,岳将影在屋外瞧着都惴惴不安,这心就没踏踏实实地落回肚子里过。遇上岳溪明的贴身丫鬟知意,重要拽住了打听几句。 知意素来嘴严,只说小姐在屋中做女工,不许她上前看,故而她也不知。 丫鬟哪儿都套不出话来,更不必说岳溪明了,无论他如何拐弯抹角地打听,岳溪明都是但笑不语。 他将此事告诉了岳琅将军,听说女儿要亲手绣香囊给自己,岳将军不由得笑出了一脸褶子,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根去了。 岳将影:“……” 数日后,岳溪明终于拿着三个香囊从屋里出来了,欢欢喜喜地给他们捧来。 她虽是将门之后,但楚京贵女不似沙场虎将,该学的书画女工,岳将军都是请来最好的师傅到府上教她,她若想习武,他便亲自教导,若不想,也不勉强,横竖还有个兄长在前头顶着,也不指望姑娘家上战场。 岳将军宠这个女儿,在楚京人尽皆知,儿子做错了事,可以领军法,可以顶水缸扎马步,但女儿不一样。他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她才那么小,跟糯米团子似的窝在襁褓里。他这双手拿惯了刀枪,杀尽了仇敌,沙场上血溅五步,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可对于手心里的女儿却是万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将她弄疼了。 女儿需得娇养,即便做错了事,他顶多就是让她面壁思过,当面严厉几分,转个身就吩咐后厨备上她喜欢吃得点心送去。 他看着她从那么个小不点,一年年长大,到如今竟能为他绣香囊了,着实欣慰。 岳溪明笑盈盈地递上了香囊,岳琅低头瞧了一眼,嘴角便梗住了。 眼前的香囊都是裁自那匹御赐的黛蓝丝锦,上好的料子,如水一般细滑。上头的绣工也细,一针一线,可比宫中的绣娘。 只是这纹样既不是风流的青山流水,亦不是儒雅的梅兰竹菊,而是三颗——栩栩如生的猪脑袋。 岳琅:“……” 岳将影:“……” 哦,他想起来了,爹爹也属猪来着。 见他二人愣在了那,岳溪明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爹爹,哥哥,不喜欢吗?” 闻言,二人俱是一怔,而后齐齐摇头。 “好好好,爹爹甚是喜欢!”岳琅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暗中侧了儿子一眼。 岳将影顿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溪明真是蕙质兰心,这绣工,外头千金难求!看看这猪头……绣得颇为传神!” 细细品味,猪目炯炯有神,猪耳呼之欲出,与之对视一眼,能醒三日的神。 岳溪明莞尔一笑:“既然如此,便戴上吧!” 岳琅看了看自己今早特意为之留出来空空如也的腰带,又看了看那只绣得颇为精细的猪头香囊以及女儿期待的眼神,在岳将影惊慌的眼神中,毅然决然地将这只香囊拴在了腰上。 爹都戴了,他岂能幸免,好歹挤出个笑容,将其配在了腰间。 如此,岳溪明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明儿。”岳琅看她手里还攥着一只香囊,不由得好奇,“这只香囊可是要留着你自己用?” 岳溪明眨了眨眼:“我前些日子不慎弄坏了别人的香囊,这是绣来赔给人家的。” “原来如此,坏人财物,的确该赔的。”岳琅点点头。 “爹……” 岳将影正欲开口告知岳琅,家中白菜要去拱红影教的猪了,岳溪明直接断了他的话茬。 “爹爹,这香囊里装了丁香,天麻,还有一些艾草叶,您这几日颇为cao劳,放在枕边舒心养神。” 闻言,岳琅登时喜笑颜开:“好好好,明儿的心意爹爹晓得了,这香囊爹爹每日都会戴着。” 岳将影扶额:“爹您听孩儿说……” 岳溪明笑吟吟地趴在他膝头,笑得颇为灿烂:“爹爹,慧明斋近日做了新的点心,明儿去买些回来您尝尝?” 岳琅点点头:“好,用过午饭便带着知意去吧。再买些如意糕回来,供在你娘灵前,她生前最是爱吃这道点心……” “是,女儿晓得了。” 岳琅起身:“为父还有些事辄待处理,需得立刻出门,晚饭前便回来,将影,好生照顾meimei,莫出去惹祸。” 岳将影几度开口,都被挡了回去,颇为挫败,应声道:“孩儿遵命。” 岳琅大步走出门去,腰间香囊随之摇动,看得岳将影眉心直抽抽,回头却见自家meimei方才还灿烂如花的笑脸陡然收住,阴测测地盯着他。 “哥。”她一字一句郑重地叮嘱他,“收了我的香囊,胳膊肘往哪拐呢?” 她平日里都是极好说话的,冷不丁这么斜来一眼,初夏的天儿,愣是让他背后一凉。 “这香囊……你真要送?”他看着自己腰间,吞了吞口水。 “为何不送?我将他的香囊弄坏了,赔他一个有何不妥?” “倒不是不妥……”他嘴角一抽。 这纹样的香囊,能戴的出去才怪吧。 看着欢欢喜喜提着香囊蹦跶出去的岳溪明,他唯有叹息。 红影教的左护法,你可自求多福…… 与此同时,遥远的琼山之巅,正打算出门的林煦,突然感到右眼皮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