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节
二人饮尽,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两眼望着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道,“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甚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直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是欲见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欲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着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谒见殿下。若是见到殿下,或可谒见君上了。” “燕国夫人?”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点头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道:“谢老丈指点!” 吃完饭后,苏秦辞别老丈,回至房中坐有一时,见申时将至,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东门外面守候片刻,果然看到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宫门,开始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公辇辚辚而行。公辇前面,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得得而行,马上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需再问,苏秦一眼看出,此人必是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不久,苏秦看得分明,就像当年在洛阳一样,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跪在大街中央,叩拜于地,大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大惊,纵马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一齐围拢过来,早有两名甲士上前,将苏秦的两只胳膊分别扭住。袁豹环视四周,看到再无异常,缓出一气,回马驰至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这场惊变突如其来,太子苏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说道,“拦驾之人自称是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大声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轻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国后就是死罪,还不快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过身来,下令道,“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国后车辇,犯下死罪,拉下去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洛阳人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后面车驾里陡然飘出姬雪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把拦驾之人带到这里。” 袁豹听得明白,即令卫士将苏秦扭至车前。 姬雪轻轻拨开车帘,见拦车之人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好一阵儿,她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你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苏秦再次听到姬雪声音,虽然激动万分,却也只能强自忍住,沉声说道:“启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又顿一时,姬雪轻声说道:“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应过,回身下令众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下,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道:“苏子免礼。” 太子苏看到袁豹将苏秦放了,一时不明所以,跳下车辇,急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这也恢复镇静,淡淡说道:“殿下,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似也明白过来,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拜:“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将他扶起:“苏子请起。” 苏秦再拜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地说:“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道:“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国后、殿下至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对此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无奈,急急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急走进来:“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顷刻之间,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道:“苏子免礼。”手指旁边的客位,“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再拜,起身坐于客位。 姬雪将苏秦细细打量一番,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好友张仪同往云梦山中,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大是震惊,两眼大睁,一眨不眨地盯住苏秦,“可是那个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更为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曾经见过他几面。”转身复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道:“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不过区区小事。” 太子苏震惊道:“什么?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摆手道:“时辰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回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拜:“草民告辞!” 三月初一这日,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又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伏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 不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站在身边的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说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两眼仍旧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见仍无动静,申宝有些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那亲随急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樗里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不无惊喜地手指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小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准备妥当的柴垛前,不多时,城垛上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不一会儿,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得就如蚂蚁一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看得分明,压住内心激动,小声命令:“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一个亲随转过身去,正要下楼传令,陡然间僵在那儿,目瞪口呆。 申宝急道:“秦人就到城门口了,你还愣着干吗?” 话音未落,楼下竟然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又飘来浑厚但却冷冰的嗓音:“不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急急回头,见一身戎装的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一下子傻了,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所有亲随尽皆拿下。 眼见秦兵先锋中已有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赵豹冷冷一笑,朗声命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陡然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就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