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酸枣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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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个县卒跑了进去,姜泫回头,叫过荆韦,问道“阿韦,可曾取字?” “额……”荆韦挠了挠头,不知姜泫为何突然问这么一句,但还是回答道“当然不曾,家里穷,老爹念书又少,所以也就将就过来了。”荆韦比史阿小了两岁,才十九,还没到取字的年纪,但二十取字的事,韦驹确是不知道的,他还以为那是有钱人生下来的时候家里人就给取了的。 “嗯,”姜泫点了点头,道“阿韦诛杀王乔有功,稍后与县君相见,若无表字,恐被轻看。” “这个……”荆韦还是不知道姜泫到底想说什么,“我等小民,便是轻看,也是无妨。”荆韦虽然恃勇任侠、闻名乡里,但在韦驹这种秩千石的地方长吏面前还是自觉矮人人家好几等。 史阿左手拍了一下荆韦的肩膀,笑道“阿韦,姜君这是要赐你字了,还不谢过?” “啊?真的?”荆韦喜出望外,虽说时人都可以取字,没什么限制,但穷苦百姓都是没字的,有字,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就是一种身份。 姜泫微笑道“哈哈,却如子泰所言,我正有此意。日年我十五便得家父赐字,你如今虽也是未及弱冠,但也十九了,不算晚。”说着,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有了灵感,这才道”读《易》,韦编三绝,正和你名。阿韦,从今日起,你便字易之了。” “易之,荆易之……嘿嘿,谢过姜君。”说着,荆韦便要下拜,姜泫连忙搀住荆韦胳膊。可是荆韦是个实惠心肠的人,这一跪拜也没存别的心思,是腿先跪了下去,被姜泫这一搀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看到了荆韦的憨态,史阿在一旁大笑。姜泫也笑道“易之何须如此?” 这边刚说完话,那个投递名刺的县卒便小跑着出来了“县君有令,召姜伯霈入寺。” 寺,治也,廷也,有法度者也,凡府廷所在皆可谓之寺。后汉习俗,郡以上通称为府,县里面的,依然都称为寺。两汉之时,佛教还不盛行,不怕混淆,有些时候即使是州郡也称州寺、郡寺。 姜泫让荆韦将马上的木匣捧过来,三人跟着县卒后面,进了县寺。 过了县寺大门,有两间房,与围墙相连,都有内外两门,称之为塾,供官吏等候县令召见的时候休息之处。姜泫是被韦驹请进来的,自然不需要在此等候。 穿过两间塾中间的过道,当面一道土筑的萧墙,黄土涂抹平整,没有雕刻,也没有描画,甚是古拙。 绕过萧墙,转入庭中,庭院既广且深,正中一个大堂,屋檐飞角,雄伟高壮,这里就是大县的县令或者小县的县长升堂办事之所,名为“听事堂”。堂前有台阶,延向院中。 得县卒指引,姜泫示意史阿和荆韦留在堂外,自己脱了鞋,整了整衣衫,正了正竹冠,进了听事堂。堂中站着两排持戟县卒,中间一个人趴在地上,发髻散乱,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浸透了衣衫。 姜泫知道韦驹是在审理案件,县令亲自审案,看来是个不小的案子,只是韦驹这时候还召见自己,却不知是何用意。但人已经进了听事堂,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再去想。 姜泫上前跪拜,道“晚生姜泫,见过韦君。” 见到姜泫,韦驹原本阴沉的面色好转过来,他站起身绕过几案,上前扶起姜泫,“快快起来,昔日令尊姜公于我多有提携,你我辈而叙齿可也,何必如此大礼?”说着,还眼神流转,不停地打量着姜泫,见姜泫容帽俊美、英武不凡,心中暗叹一声“好一个姜伯霈!” 韦驹在打量姜泫,姜泫也趁着起身的机会打量了一下他。这韦驹年龄也就刚过而立之年,面容白皙清癯,须美如画,身材消瘦却十分挺拔,犹如一柄出鞘的剑,凌厉昂然。 为了避免失礼,姜泫也没盯着韦驹一直看,便道“韦君正处理公事,泫一介白身,又是在这议事堂之上,当以大礼相见。”正如姜泫所说,虽然韦驹比姜泫大十几岁,但韦驹也曾是姜泫父亲姜桐的门生故吏,按照辈分,二人也是同辈。但姜泫还未入仕,韦驹身着官服右于公堂召见,姜泫这个大礼,是以民拜官,却不是以弟见兄了。 韦驹倒也不再提审理案子的事,只是拉着姜泫的手问道“不知姜公现今如何?”作为姜桐的门生故吏,见其子,必先问候姜桐。 姜泫答道“去年正月,家父在豫州刺史任上因故被免,拜议郎以病不就之后便返还家中。两月前家中来信,家父仍在家中养望,身体无碍。” “唉!只恨阉宦当权,能者不能展其志啊!” 从光和三年到半年前,韦驹一直在交州,但去年也就是光和五年发生的那件事,韦驹也是知晓的。去年正月,天子下诏,命朝中公卿以民谣、流言检举各地为害百姓的刺史、郡守、县令长。太尉许彧、司空张济勾结投靠十常侍,受取贿赂,对那些担任刺史、郡守、县令长的宦官子弟或宾客,尽管他们贪赃枉法、声名狼藉,却全不敢过问,而是毫无根据地检举了敌对宦官或背景浅薄的却清廉而颇有政绩的官员二十六人,二十六人悉数被问罪或罢免。姜桐时任豫州刺史,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得豫州上下交口称赞。颍川张让家就在其管辖下,其间颇有冲突,故而姜桐也在这二十六人当中,甚至被槛送进京。 在司徒陈耽的有意安排和组织下,这些官员的部属及治下的百姓,到洛阳皇宫门前为他们诣阙申诉。陈耽趁机上书“公卿所举,率党其私,所谓放鸱枭而囚鸾凤。”灵帝纳谏,为此责备了许彧、张济,并将那些被征召问罪的官员,全都任命为议郎。 议郎,清贵之职,这二十六人中很多人是寒门出身,没什么背景,很可能一辈子就在各地任县令长了。可以如今被拜议郎,再出任地方,即使无人提携,也很容易起步就是州郡长吏。再者,在雒阳做议郎,也是很容易被朝中显贵看中并收入门下的。 但对于姜桐而言,本身他家世显赫,虽不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种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但朝中地方的门生故吏也不少,何况他之前便是豫州刺史。与姜桐来说,在朝中任清贵之职,还不认任地方长吏做些实事。 其实姜桐只要稍微活动,就可以再次出任地方,可是姜泫对朝局未来的发展颇不乐观,被拜议郎后,他直接称病还乡。气候发生的事情正如姜桐所料,二月冀州突起瘟疫,死者无数,三月天子就因为十常侍谗言,以此为借口罢免陈耽,不旧陈耽就在狱中被害死。相比于之前许彧、张济大肆受贿,却因勾结十常侍而仅仅挨了天子几句责罚,陈耽却无妄受此灭顶之灾。 而姜桐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颇有文才的姜泫和姜朋前去中原游学,并嘱咐朝局若不安定,就不能进雒阳。 个中缘由,韦驹基本也是知晓的,所以听姜泫说起姜桐称病辞官之后不是问姜桐的身体,而只是感叹朝中阉宦当权。 问候过了姜桐,韦驹指着跪在堂中的人,道“此人是县尉庄兴的门客王六,他已招供,王乔一案,庄兴也有参与,是奉颍川张家之命,欲劫夺从幽州运至雒阳,并途径我县的一批军马。伯霈在枣阳亭所为我已耳闻,现在正要去捉拿庄兴,伯霈手刃王乔,相比定有兴趣一同前去。” “颍川张家?可是张让家?” “然也,正是中常侍张让家,伯霈可有兴趣?” 姜泫不清楚韦驹的心思,但不论是只针对王乔和庄兴,还是要针对张家,姜泫都感兴趣,毕竟从诛杀王乔那一刻开始,姜泫就已经掺和进来了。只不过自己身份在这,毕竟是个外人,便假意推辞道“泫不才,又是初来贵县,恐有不便。” “确有不便,不过王乔一案你也是证人,再者此案后续或许还有要你作证、出力的地方。”说到这,韦驹原本面带笑容的脸变得严肃悲怆起来,“阉宦之祸,我等士人无不痛心疾首,姜公亦深受其害,伯霈可不能袖手旁观啊!”其实韦驹打的主意是想利用一下姜泫,把整个姜家,或者至少这个曾八岁说退鲜卑大军、扬名天下、可媲美当年孔文举的神童姜泫拉到自己船上。 虽然姜泫只是白身,但名声却胜过韦驹。他心里怀了别样心思,见姜泫推辞,便将其谦辞误会成了姜泫想要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姜泫原本对韦驹的印象不错,但此时也看出来的韦驹的想法,虽说他也有意主动打击宦官的势力,但韦驹的手段无论如何都不怎么光明正大,他心里对韦驹的评价,便打了折扣,但也没有表现出来,还是欣然应诺“泫谨遵君命!” “好!好啊!果然是汉阳姜氏子弟,不愧家风!” 姜泫猜测到了韦驹是想拉拢利用自己,却没猜测到韦驹的通盘打算。毕竟年少,于朝中的局势的看法不如韦驹、也更不如自己父亲那么透彻,他猜测的是朝中士人在陈耽遇害之后,已经开始了对宦官的反击,而韦驹就是这个马前卒。 但实际情况是,因为姜桐暂且退隐了,韦家的人如今也没有在朝中做高官的,所以韦驹几乎是没有任何靠山,就算是姜桐还没退隐,那也只是个六百石的刺史,要不然韦驹也不会在交州那种蛮荒之地蹉跎数年之久。韦驹入仕至今已经十年,初始在姜桐手下为吏,后来得姜桐向朝廷举荐,本来也能轻松得一个中原美县做长吏,但因为没有出钱买官,还是看在家族和姜桐的面子上没有罢官,而是直接就被打发到了交州,十年间几经辗转,也一直都在交州打转。 交州那地方瘴气丛生、地广人稀,还远离中原,即使做出了什么成绩,也难以彰显名声。可以使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了酸枣县令的空缺,而且这个空缺还正好落到了他头上。酸枣在兖州西边,临近司隶,在这里做出一些成绩、甚至干出一些大事的话,很容易就会扬名天下。 年轻人难免急功近利,韦驹也是一样,最宝贵的青春浪费在了交州那种地方,所有不甘、委屈、消沉、愤懑等负面情绪在胸中酝酿了好多年,所以一回到中原,认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难免激进冲动。所以此事完全就是他自作主张,其所针对的目标就是张让,只不过不求成功,只求成名。 在来酸枣的路上韦驹便已经想好了,因为有宦官压制和党锢之祸的牵连,家族中没有一个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他要想往上爬,只靠政绩是行不通的,而且只有两条路能够选择第一个选择是投靠宦官,以他的能力,很快就可以平步青云,但一旦如此,京兆韦氏恐怕就会被天下士人戳破脊梁骨,更为党人所不容;第二个选择,就是兵行险着,完全投靠党人,全力打击跟士大夫天然对立的宦官势力,而且手段必须还得激烈。此后如果能得朝中大员的看中,就能防止宦官们的打击报复,而且回日后的仕途必然坦荡。如果不能得贵人扶照,那就亡命江湖,这就算是向党人提交了一份投名状,日后若党人再次掌权,肯定会重新启用自己,内则朝中清贵要职,外则州郡长吏。 所以,在韦驹看来,将矛头对准十常侍的核心之一的张让,无论成败,都是低成本、高回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