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与文字体裁还有电影不同，不管任何类型的电视剧，或多或少，都得制造“童话”，因为电视剧诞生起，它的根本任务就是讲故事，讲足够有趣的故事。 很多大人会认为，童话是给孩子看的东西，过了那个年龄当然会明白这是不可能，于是也就脱离童话的掌控了。 可真的如此么？ 事实上，只要你还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纯洁的情感、高尚的道德、永恒的幸福。 那不管你年龄几何，都是童话世界的公民，只是与儿时不同，“童话”会改头换面，在你根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频繁出现在你的精神世界里。 这不是件坏事，也跟愚昧、跟无知，跟欺骗没什么关系。 “童话”让人愉快，让人幸福，让人拥有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和希望，其实是种好的向往，它象征着人的积极面，人对未来的美好塑造。 而对“童话”的揭穿反而会是件不快乐的事情，能称得上伟大的创作者都是痛苦的，因为他们在用作品揭穿“童话”是人类幻想之前，他们已经先在精神上放弃了自己在童话世界的公民权。 情感世界的真实永远是痛苦，寻求这真实是属于痛苦的旅程。 完全抛弃幻想，直面这真实，需要非比寻常的勇气和天赋。 这是天才的领域，凡人不必踏足，因为适度幻想有益身心健康。 不管是什么题材的电视剧，请大家回想一下，有几部没有讲述属于成人的童话呢？ 想想那些干净到一尘不染的情感，不管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偶像剧的男女主人公在无菌房中谈恋爱，女主角个个都是当代的灰姑娘，男主角个个都是当代的王子。 而那些号称正剧的剧作呢？ 请再想一想，里面有没有无怨无悔的道德完人？有没有可歌可泣，无私付出不求回报的母爱？有没有对信仰坚贞无比永远不会动摇的战士？ 这都是童话的变种，不管是何故事，只要它展现出纯洁、高尚以及永恒的特质，它就是广义的童话，这是人类对自身最为美好的想象的集合体。 人是恶与善的集合体，为了个人也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们当然要摒弃恶，追求善。 但是请想想看，你个人的真实生活。 想想那精妙的关于人类恶的总结。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 它们时刻围绕着你，像善的本性一样，恶的本性生来有之，天性上的善与恶，会彼此征战，直到生命终结。 可这些恶的本性，在电视剧的主角身上，你可曾看到过？ 童话即天国，天国里没有恶。 同样也没有无法终结的苦，电视剧的故事里，苦是通向成功，得到救赎，获得幸福的一个阶段，它无形中暗示，苦总是会过去的，它必有终结之日。 可我们心里也清楚，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都是不可终结之苦。 善与乐是人生，恶与苦也是人生，电视剧的故事结局，不管悲喜，很少揭示恶的无法消除，与苦的不可终结。 我们其实生活在善与恶的中间地带，同样生活在乐与苦的中间地带。 人生的底色不是象征纯洁的白，也不是象征堕落的黑，而是白与黑的交织，是灰色的。 在灰色的底色上，有人走向黑，有人走向白。 这灰色，才是最难展现的，而这正是《繁花将尽》展现给我们看的东西。 《繁花将尽》背弃了以往的电视剧创作传统，顾承欢是个灰色调的庸俗的女主角。 然而大多数观众是意识不到这点的，他们按照观剧习惯，拥有天然的女主立场，他们喜欢剧情的快节奏、喜欢女主面对各种场面游刃有余的处理带来舒畅感、甚至喜欢她身上的一些小市民特质，因为觉得亲切。 当顾承欢动用她的所学和洞察力，不留情面地解剖自己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的时候，更是让人觉得痛快，会让人觉得这正是他们想说却无法明确表达，或者不敢讲的话。 她是电视机前无数观众的化身，有些理想化，所以是个会让他们喜欢的“自己人”。 如果说庸俗的顾承欢还不够离经叛道，那更大胆的处理是不打算让她从庸俗中解脱，既没有自我拯救，也没有他人拯救。 有多少都市剧女主角，就会有多少从天而降的完美男主角。 一个完美的外力救赎选择，而陆斯年呢？ 他起初看起来是这样的，观众大多会觉得，只要他和顾承欢两情相悦，那一切顾承欢面对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是他们惯熟了的戏剧套路。 当一个女人为了物质勾搭富家公子的时候，她会是个虚荣的拜金女。 当有个贵公子爱上了贫家女，同时贫家女也爱他的时候，她就是会被所有人祝福的灰姑娘辛德瑞拉。 问题关键在于，女主不可以被金钱污染，必须为了爱情才与男主结合，同时符合社会的一般道德观念。 这是一个女人能缔结跨越自身阶层的婚姻，而又不被人指摘的唯一办法。 可是现实里有几个实现如此婚姻的灰姑娘，能让大家相信她爱得只是王子这个人呢？ 大家只相信童话里的灰姑娘，因为童话里的爱情纯洁性不容置疑。 而真实的人生呢？ 王子除了生来的外表之美，不，甚至连这个也没法保证，王子的母亲有很大可能是位美人，因为王子的父亲在择偶上显然比别的很多男人拥有优势，拥有极大的选择权。 王子的谈吐、他的修养、他的能力、甚至他可以不考虑物质，听从自己的心意，去追求自由的爱情，这所有的一切，哪里会只是王子本人的东西呢？ 这同时也是一个家庭数年来在物质和文化上所积累的优势的体现。 所以，现实里成熟的大人们，很难相信灰姑娘们的爱情宣言，说她爱的仅仅是王子这个人。 王子在婚后为灰姑娘带来的生活，他向灰姑娘打开的那扇门，他让灰姑娘为之着迷，让灰姑娘投入爱河的特质，是他与他的家庭财富和权势共同造就的，而且在这之间，无法做出分割，难分难舍。 更加矛盾的是，人们既反对在婚姻上搞全然的门当户对，又反感有人想要突破至不属于她的阶级，潜意识里会认为这个女人不安分。 能解决这个矛盾的，只有童话，所以故事世界里才永远有这样的爱情故事，且数量相当多。 可《繁花》不是这样，顾承欢在剧中指出了这个矛盾，她坦然承认这一点。 而陆斯年呢？会是拯救者么？ 剧情进展到如今，我们都清楚，他不是。 陆斯年没法拯救顾承欢，他俩不是拯救和被拯救的关系，是凑巧上了同一条渡船旅客，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发现船在漏水，沉没是早晚的事。 《繁花将尽》里没有任何童话故事，也没有其变体，它只是设置了一个个像是童话的故事，用来引观众上钩。 佘秉文作为私生子的个人奋斗史，是关于苦会有终结，努力一定可以获得回报的伪童话。 顾承欢与陆斯年的故事，是关于爱情的伪童话。 陆氏家族中看似善良阵营的长辈们，是关于亲情的伪童话。 这样的伪童话还有很多，我相信在所有故事的结尾，它们会像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那样，一个接一个的破灭。 《繁花将尽》，它最好的地方，不仅在于它揭示的东西，它要戳穿的假象，还在于它在试图拓展国内电视剧在表达内容和人物塑造上的边界，它在试图获得以往文字和电影才有的权柄！】 刷完剧评，董甜甜长长地吐口气，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迟念把顾承欢演得很好，很多人喜欢顾承欢，不是因为顾承欢人设好。 恰恰相反，顾承欢的人物形象是糟糕的，如果换个演技不够看的来演，很多人大概会看到一个事儿精、过度敏感、吹毛求疵、又当又立、虚荣自私的女主。 简而言之，顾承欢这个人物的正面性是不足够的。 但是迟念生生把她演出来了，董甜甜看东西不会太沉迷，所以她意识到了顾承欢身上的这些负面性，顾承欢这种人放到现实里，没人会觉得她讨人喜欢，当然顾承欢绝对能伪装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可意识到这些的董甜甜为什么不讨厌她呢？除了迟念的演技，还有个董甜甜没有跟别人讲过的原因，顾承欢好比是一个多棱面的透明水晶，每条棱的镜面上，都有一部分她展现出来的缺点，董甜甜在其中某几个镜面上，照见了她自己。 她知道那是不好的，可是她也知道她有这些毛病在。 比如，傲慢。 董甜甜知道自己内心对自己拥有的知识，对自己的大学档次，对她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她有时候会看不起那些念三流院校的人，更看不起那些网络上傻乎乎被人牵着走，能轻易引动情绪的人，她自觉高人一等。 如果接着反省，很多小事上都会有体现，比如她内心觉得英剧比美剧好，美剧又比国剧好，因为这种意识，所以自己能不靠字幕看英剧生rou也在剧情精彩之外获得了可笑的优越感。 制造鄙视链，赞同鄙视链，是为了让自己在鄙视链上层待着。 反省自我这件事没人爱做，自我审视，是对自身最残酷的体察。 董甜甜更清楚的是，即使她知道她有这样的想法，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可笑之处，但是她不会因为意识到这些，就从此不因此而产生优越感。 下一次她还是会因此而产生有些罪恶的快感。 也许这就是顾承欢口中的“庸俗”吧，顾承欢承认，她也承认。 她理解顾承欢，因为她在一定程度就是顾承欢。 她与顾承欢惺惺相惜。 这是迟念在《繁花》之前，所扮演的其他角色上，从来没有给董甜甜带来过的感受。 十分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董甜甜从自己的思虑里脱身，等着迟念出场。 今日份的反省的时间结束！ 内心的思索是短暂，人是趋乐避苦的动物，童话没什么不好，迟念是她在自己心里制造的童话。 她知道迟念没她想象的那么好，可这不重要，偶像做到不打破这个想象童话，就是合格的偶像。 ―――――――――――――――― 金天鹅电视节现场，水晶杯已经颁发完毕。 结果相当不让人意外，最具人气男/女演员分别颁给了迟念和宋衍。 台上如今站着最受观众欢迎女演员的开奖嘉宾，正在讲段子，段子说得不错，现场一片笑声。 本次金天鹅的座位安排为了方便镜头，把明星们集中在一起。 像经纪人们，还有参加颁奖的其他娱乐圈人士，是不大会占用镜头的，观众不认识他们，也没兴趣。 所以邱宾白放心大胆地跟坐在他身边的傅少峰小声聊天。 紧张情绪是没有的，国内电视剧奖项，保密性其实不算强，尤其是拿奖的人把握很大的情况下。 “小邱你不厚道啊，我说你怎么非要用《一吻定情》申奖，原来是要拿《繁花》投敦煌。” 敦煌奖刚刚开始电视剧奖项申报工作，傅少峰消息灵通，知道了《繁花》动向。 “傅大哥，这你可就是冤枉我了，就算我想用《繁花》申金天鹅，时间上也不允许啊，金天鹅申奖的时候，《繁花》还没拍完呢。” 傅少峰也就调侃两句，他又不是管金天鹅这摊子事的人，没那么强的集体荣誉感，而且《繁花》赶不上金天鹅确实是个强有力理由。 “金天鹅好说，迟念的剧这两年对台里收视帮助很大，可敦煌奖，你们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都得上啊，报了再说，起码能混个提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