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离得远我就觉得是你,”红玉笑嘻嘻地抓着锦绣的手道,“你在那儿看什么呢?”说完便也往假山看。 “没什么,就是心里头累,发会儿呆罢了。”锦绣急忙把红玉往着别处带,口里问道,“jiejie是来寻我的?” “外头这样冷,你还发呆。”红玉嗔了一声,便笑着去抓一边儿干净的雪,口里笑道,“太太叫我来寻你,管着咱们在南边儿地的管事儿来给太太请安,连着咱们今年的出息也带来了。”她偷偷笑道,“咱们这回捡了个大便宜,那地买来的时候,里头的粮食还没有收呢。” 宋氏是个不在乎银子的,因此红玉刚脱了籍,她便在锦绣的地边儿上也给红玉买了一个八十倾的庄子,由着红玉自己打理,也是为了叫红玉在内宅手头宽松些。 “婶子选的地,哪里有不好的呢?”说起来宋氏是真的上心,半分都没有敷衍,因此锦绣心里也十分感激。 “去了你就知道了。”红玉显然很是兴奋道,“要我说,南方的东西是有趣,好多我都没有见过。”又跺脚道,“可比这冻得人心里发慌的地儿强多了。“ 锦绣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却微微地放大了音量,说道,“也就是在外头无遮无挡的才冷,jiejie不知道,只要有个屋子,便是像北院儿里头那多少年都没人走没人住的地方,也暖和许多呢。” “哪里比得上咱们的屋子。”锦绣与红玉的屋里到了冬天,时时都点着银霜碳的,便撇嘴道,“黑乎乎的,谁会去那儿。” 目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假山,锦绣便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来,“是啊,谁会去那儿呢?” 虽不知锦绣为何会扯到这个话题,红玉也不过好奇地看了锦绣一眼。两个人回了院子,知道那位管事还在于大太太回话,便回了自己的屋子。迎面一股暖风扑面而来,解了披风,锦绣便坐在了床上有些发怔。 “你怎么了?”呼啦啦地自己趴在柜子里翻东西,红玉见锦绣面色不对,便好奇问道。 她总是觉得,从园子里回来,锦绣便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 “jiejie,”沉默了许久,锦绣低着头看着地面,轻声问道,“若是一个人对我有恩,可是我却没有来得及报答她,你说该怎么办?” “什么?”红玉眨了眨眼睛,想了想便笑道,“这算什么,她又不是一个人,必有家人的,你把这恩情报答给她的亲人,想必她也会欣慰的。” “亲人啊。”锦绣的目光,落在床头的一个上了锁的小柜子里,那里头是她全部的家当,可是最重要的,却是老姨娘临死以前交给她的那个匣子。 “以后,好好的过日子。”那老人,用那样期许的目光看着她,那是老姨娘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了她,就为了叫她以后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没有永昌郡主这档子事儿,那么多的积蓄,锦绣一辈子都攒不下来。 想到老姨娘到死都不瞑目的眼睛,锦绣的脸上就一阵发凉,抹了一把,竟是满面的泪水。 是了,就是因为那少年,是老姨娘的亲人,所以方才,她才会多事说出了那样的话吧? 谁会知道,默默无闻的老姨娘,和受人欺负的国公府的四少爷之间的联系呢? “做什么也别做妾。”当年,她的侄女儿叫她失望了,不过是偷偷进府来看老姨娘一回,便被三老爷追求得晕头转向,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妾,冒着三太太的忌讳咬着牙生下了庶长子,可是到头来又如何呢? 天底下的美人那么多,色衰爱弛,这对母子早就被三老爷抛在了脑后,三太太那样的人,哪里还会客气,便是日日的磋磨,如今竟叫这少年成了惊弓之鸟。而当年与三老爷爱得死去活来,连老姨娘苦劝都没用的女子,也不过落得个府里的沈姨娘三个字罢了。 所以后头,老姨娘才像魔怔了一般,日日地对锦绣教导不要做妾。 因为做妾,太苦了。 三太太虽然厉害,可是锦绣却觉得她并没有在这上头做错。 一个插足别人婚姻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正经外头的正室不做,为什么要给别人的丈夫做妾? 可是……锦绣死死地抓紧了手里的杯子,掩饰住了眼睛里的冰冷和不安。 三太太踩着大太太过日子,风光得很,她的日子过得也太舒坦了,舒坦到都忘了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应该是谁。既然这样,她便偏要给她找点儿不痛快。 帮了齐宣,便是还了老姨娘抚育她一场的恩德。况且,她看着齐宣连在这样的天气都能坚持读书,想必是个心性坚毅的,若是听明白了她的话,去那没人的院子里多安心读书,日后未必挣不出一个前程来。 听说三太太嫡出的那位五少爷,最喜欢在内宅厮混不喜读书? 只要日后四少爷出息了,三房里嫡庶之间的平衡被打破,自己便能乱起来,到时候看焦头烂额的三太太还怎么在大房的面前耍威风,谋算爵位。 可是这般算计,锦绣却觉得心里不安,似乎她变成了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原来她竟也变成了一个狠心的人。 慢慢地闭着眼,告诉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对她好的大太太,锦绣便忍住了一股股对自己的恶心,看着一脸无忧无虑的红玉笑道,“jiejie在做什么呢?” 红玉本有些担心锦绣,然而见她一眨眼便恢复了原先的笑模样,便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锦绣的气息很叫人害怕。 “罗管事一会儿来给咱俩交账,我看看我这里头的东西,有什么他会喜欢的。”罗管事就是大太太手里管着南边儿所有地的大管事,因着这一回趁着乱,连大太太都多买了几百倾的良田,他才亲自走了这一趟。 “听说罗管事家的大姑娘明年出嫁,”锦绣便笑道,“我记得咱们的手里还有两匹进上的大红缠枝连理纹的蜀锦,很是鲜亮艳丽,左右咱们不缺,再加十二匹的绫罗绸缎,都送给他如何?” “那蜀锦是郡主给你的,我没脸搭你的顺风车。”红玉便摇头,之后又在首饰盒里乱翻了一气,竟真的翻出了一套绞丝镶翡翠的金头面来,喜笑颜开道,“这头面看起来好看不?” “就是咱们的一点心意,罗管事也不缺这个。”锦绣一笑,又与红玉选了几样外头不易得的内造之物,刚刚停下,便听外头有人问道,“两位姑娘可在?” 两人急忙迎了出去,便见一个满面风霜的老者站在外头,年近六旬,看起来却极精神,只有有些不苟言笑,见了锦绣红玉,不过是微微颔首。锦绣见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单子,便笑着挑起了帘子说道,“请里边坐坐吧。” 罗管事见锦绣并不避忌,严肃的脸上便生出些笑容来,走到了外厅坐下,这才说道,“姑娘们唤我一声罗伯就是。” 锦绣亲奉了茶,这才笑道,“我们本想如此,既您这样说了,咱们也不外道。”晓得罗管事事儿忙,赶着回去,便与红玉坐在一旁笑问道,“罗伯手里可是今年的收成?” 罗管事微微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单子递给离得近的红玉,见两个小丫头头碰头凑在一起看,想到这两个女孩儿受宠到连买的地大太太都愿意给照看,便心里多些谨慎,缓缓说道,“这半年赶上收成好,粮价涨的又快,来不及与姑娘们说我便先做主都给卖了。” “多亏罗伯速度快。”锦绣抿嘴笑道,“粮食丰收,粮价恐怕会掉下来,您叫我们赚了一笔,我们姐妹不知道如何感激呢。” 见锦绣与红玉对自己的自作主张不以为意,罗管事的脸色便缓和了下来,又问道,“这笔银子姑娘们想要如何?” 见他似乎有话要说,锦绣忙道,“我们对这些不大懂,您觉得呢?” “若只是换了银子也没有什么用。”罗管事的目光在两个丫头精致的衣裳上一划而过,便说道,“不如拿这些银子再买地。”他饮了一口茶方说道,“如今有几家卖地的,正与两位姑娘的地相连,买了在一起管,也方便。” “只是怕麻烦您。”锦绣便犹豫道。 得了银子再买地,锦绣自然是愿意的,况且看罗管事这般为她们着想,锦绣便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罗管事也是看在大太太才这般相帮。 “都在一处,麻烦不到哪儿去。”罗管事便摇头道,“只是这地价……” “该多少就多少。”晓得这一回没有便宜占,锦绣便急忙说道,“该是十五两?” 罗管事便点头,之后说道,“这回卖的银子多,锦绣姑娘大概得了一万四千两,红玉姑娘是六千四百两,若是买地,我再还还价儿,一百四十倾是跑不了的。”见两人听了这样一笔大财也并不动容,便知道这两个只怕对这么多银子没什么概念。 却不知锦绣与红玉心里都惊住了。 这般的收成,只需两年,竟连本带利地都收了回来。 难怪古代的人都喜欢买地呢。 锦绣心里一喜,又与罗管事再三谢过,将之前预备的礼物给了罗管事,微微犹豫了一下,便从自己的小柜子里取了一个小小的金怀表也放在了里头。 果然罗管事面上露出了几分喜意,微微推脱了一下便收了。红玉虽然心疼锦绣的那金怀表,然而却也知道罗管事尽心尽力,凭着他在外头约束,两个人以后的许多年只怕都不用担心有人亏空那天高皇帝远的土地了,便也忍了,只是后来又找自己的哥哥长兴寻了块一模一样的还给锦绣方才安心。 这些事儿都不细表,几日时间转瞬即过,各地管着大太太嫁妆的管事都上京给大太太请安,锦绣忙着收大太太这一整年的银钱,还要与兰芷等人算着远近给这些管事打点,竟是忙得焦头烂额。 好容易得了空,这一日深夜,待得与自己同睡的红玉睡的深了,锦绣却慢慢起身,披了一件极为平常的袄子,悄悄地走出了院子,直奔边角处的一个黑漆漆的院子而去。 ☆、第32章 夜深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呼啸的冷风吹在锦绣的身上,只穿了一件丫头们都有的旧袄子的锦绣感觉浑身都冻僵了,然而她如今没有时间想这些,只是注意着别叫别人发现自己的行迹,慢慢地往着那院子靠近。 临走到院前的时候,她方才拐到一个雪堆的后头,翻出了一个不小的盆来。盆里头是满满的碳。无论是盆还是碳都是她在这几天从别处的杂物房顺来的,没有一点儿属于大太太院子里的标记。 端着这一盆的碳,锦绣咬了咬牙闪进了院子,就见这院子阴森恐怖,在黑洞洞的雪夜里像是能吃人的怪兽一样。只看了一眼她便低下了头,将这盆碳放在了院门的后头,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她这一盆碳,算是还了老姨娘的恩情,从此以后,再见到齐宣,他便只是三房的主子。大太太对她这样好,她不能因为这些,便拖累了他。 至于齐宣,能做的她都做了,日后他的前程,还是要看他自己。 锦绣没有回头在看这里一眼,可是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后,那死寂的黑屋子的门突然缓缓开了一个小缝儿,一名单薄的少年露出了头,看着院门口的那盆碳,又看着锦绣的背影,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那少年慢慢地走过去,手在那碳上拂过,突然便落下一滴眼泪来。 这一夜的事情,锦绣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之后的几日,便只忙着将大太太这一年新得的东西登记造册,又忙着做新衣裳,赶在头年里便将院子里的丫头们的衣裳做了出来。大太太行事并不小气,因过年没人还赏了几个银角子,一时间院子里的丫头都给大太太磕头。 锦绣也得了一个八宝金手镯,上头的宝石匀称明亮,一看便是上品,只是素日里大太太没少给类似的东西,因此便只谢了大太太,便也罢了。 这一日到了新年,后宅的太太姑娘都要往老太太的院子里去拜年,大太太想了想,还是带了锦绣与红玉两个小丫头,只叫她们两个穿同样的,看着活泼可爱,这才一同往着老太太所在的院子而去。 见大太太脸上淡淡的,锦绣便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好,微微一想,便笑着说道,“太太不该带我来的。”见因这一句大太太果然好奇地转头看来,便故作苦恼地说道,“前几日七姑娘就想着要与我一起去采梅花儿上的雪,存起来做茶水,我虽答应了,可是最近谁有空呢?竟是叫七姑娘空等了一场。”她求道,“好太太,一会儿七姑娘若是不乐意,您可护着我。” “听起来就是你的不是。”大太太便笑道,“既答应了,为何又忘了?”然而到底记下了此事,口中还说道,“七丫头是个心宽的,你赔个罪也就完了。” “罗管事给我们的单子记得好详细,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完呢。”红玉便在一边嘟着嘴说道,“满篇的这庄稼那果子的,谁知道是什么呢?要我说,以后只告诉咱们的了多少银钱也就罢了。” “这是罗管事稳重实诚,你倒有这么些话说。”大太太嗔了红玉一眼,见她懊恼得什么似的,心变软了,说道,“左右芳芷管着这些,你看不懂,便请她来给你看。” 这样说说话,果然大太太的心情变好了许多。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就见得满院子的美貌丫头,穿得竟金碧辉煌,满头的珠翠,晃得人眼睛都疼。见了大太太,有些倒是立时赔笑迎了过来,另一些竟身份高傲,只站在远处连个礼都不过来施。 都是一些眼皮子浅的,大太太也懒得看她们,锦绣却默默地将这几人的面容记在了心理,等着日后想起来了,或许有用。 刚刚进了正屋,锦绣便见得已坐了满屋的人。正坐在上首的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正与一个美貌夫人谈笑,下头坐着的几位姑娘与二太太都坐着听着她两个人说话,竟是旁若无人。大太太见了也不以为意,只对着老太太福了福,便坐在了二太太的上首。 锦绣这是头一次见着传说中那厉害的老太太,见她似乎想要做出慈眉善目的模样儿,然而却实在不是慈和人,带着几分刻薄。便是此时,也视大太太如无物一般,只与她身边的那三太太说笑。见了三太太这般不将大太太放在眼里,锦绣默默地站在大太太的身后,竟觉得自己之前做的一切并不算什么。 在国公府日久,看起来这三太太,竟真的忘记谁才是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二太太却很是友好,凑在大太太的身边笑道,“嫂子今日看起来竟精神的很。” 她这说的是真心话。 素日里大太太因着心冷,便只喜欢穿一些颜色黯淡的衣裳,并不惹眼。可是今日却穿了一件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袄子,很是鲜亮,连脸色都好了许多。 “都是这两个丫头作怪。”大太太也觉得精气神儿不一样,便指着含笑立在一旁的锦绣红玉道,“非要这样给我穿,连我都制不住了。” “这两个丫头长得也越发好了。”二太太一见着两人,眼睛就是一亮,只觉得才一年,两个女孩儿的身条就拔了起来,又因着大太太从来都是精心调养,一张小脸白皙水嫩,便是不用妆容都显出了几分青春气息来。 赞了一下大太太身边的丫头,二太太便小声道,“还得多谢嫂子给武哥儿筹谋呢。”她第二子齐武因大太太娘家的举荐入了西北军中,如今很是得意。 “武哥儿今年不回来了?”大太太便问道。 “为了朝廷,哪儿回得来呢?”二太太虽然心里头想念,然而却知道这关系着二少爷的前程,便只叹了一声道,“亏了老大不喜这些,不然都走了,我也有什么劲头呢?”到底脸上带着些得意。 二房虽然不能袭爵,可是大少爷齐文读书读得极好,听说即将下场挣个功名呢。 倒是难得二太太夫妻恩爱,儿子成才,却没有在大太太面前刻意炫耀过自己的幸福,哪怕是因她心中有丘壑不愿得罪日后公府里的掌家人,却也算厚道了。 两位太太正说着这些,上头的老太太见不理睬她两个,竟然也能自得其乐,便带了几分不快,与三太太又说了几句,便淡淡问道,“你们两个倒好,在说些什么呢?”她一边命一个丫头给她捶腿,一边说道,“叫我和你们弟妹这没见识的也开开眼界。” 这般夹枪带棒的,哪里是在过年,简直就是在催命。三太太还在一旁火上浇油道,“大概是二嫂子又在谢大嫂给武哥儿筹谋的事儿了。”见这一句过来叫老太太脸上透出几分阴沉不快,便暗自得意了一下,继续暗叹道,“可怜我娘家是个没本事的,以后小五的前程,还不知会落到哪里去呢。”说罢还执着帕子在眼角按了按。 三太太是知道老太太的心结的。 老太太出生低微,因此对身份高贵的大太太与二太太又自卑又嫉恨,这连番的折腾,也是为了叫别人知道,再高贵的媳妇,也得在她的手底下讨生活。 “正过年呢,弟妹这样哭,可是故意叫老太太不痛快?”这样儿的场景从前多了去了,大太太自持身份从来都不辩驳的,却没有想到这一回,竟是突然发作了起来,斥责了一下三太太,便仰起头想着老太太的方向道,“看看老太太被你气成什么样儿了!” 说罢竟淡淡地一笑,对着脸色铁青的老太太温声道,“弟妹年纪小不懂事儿,行事不周全也是有的。老太太且看在我们的份儿上饶了她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