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这倒霉鬼正是水坑。 她没料到程潜会混入凡人中,已经以鸟的形态在附近山林中找了不知多久,时间越长就越是失望,着实已经身心俱疲,这才一个没留神,撞到了这大魔头手中。 被抓住的一瞬间,她陡然变成人形企图反抗,却发现自己的修为被魔气压制得死死的。 水坑摔了个七荤八素,差点开口骂人,但到底忍住了没有激怒对方,她知道自己身上肯定有师兄们放的保命的东西,当下白着脸色没吭声,一边蜷缩在地上装死,一边全力抵挡着入侵的魔气。 水坑想得一点也没错,被锁链绑住的一刹那,她脑后的一条发带就断了,那里面有一张严争鸣放在其中的傀儡符,也正是那张傀儡符,没让她直接被锁链打个对穿。 元神修士的傀儡符和当年程潜送给雪青的半成品完全没法比,严争鸣和李筠已经找到了附近,傀儡符一破,严争鸣立刻便锁定了她的位置,当下与李筠赶了过来。 而躲在一边的程潜却已经完全认不出水坑了,女大十八变,一个小奶娃长成大姑娘,有时候连本来的模子都会变个天翻地覆,何况她又收敛了翅膀。 程潜对她的来路完全是一头雾水,便没有露面,在旁边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水坑突然觉得身上的束缚一轻,她听见那大魔头竟慌张地叫道:“姑娘,你快走!” 水坑一愣,还没来得及高兴,那锁链忽地又一紧,大魔头换了个语气,阴测测地说道:“不过是一只百年的小妖……混账!” 只见那大魔头左手骤然往前伸出,五指成爪,要将那团锁链抓下来,右手却死死地握住左手手腕,似乎在阻止自己这么干,第一个声音又出来吼道:“别装死了!快走,我撑不了多久!” 水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么神神叨叨的魔修,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想玩命长个见识。 这一抬头,她连跑都忘了。 只听她呆呆地叫道:“四师兄?” 那大魔双目赤红,面色狰狞,五官都已经被扭曲得变了形,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人正是韩渊——他们踏遍九州遍寻不到的韩渊! 这一嗓子叫出来,韩渊似乎愣住了,他面色一缓,目光落到水坑脸上,像是难以置信、像是慌乱、又像是躲闪,好半晌,嘴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轻声道:“你、你难道是……小师……啊!” 他话没说完,身上的魔气竟陡然暴涨,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团黑雾。 阴冷的声音再起:“原来你就是韩潭,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韩潭”两个字一出口,程潜瞳孔骤缩,再顾不上其他——他人未至,寒霜似的剑影已到,将捆在水坑身上的锁链齐齐切断,而与此同时,一声悠长的呼哨声传来,整个地面轰然震动,韩渊布在外围的符咒被人以极霸道的剑气一剑破开。 随即一道人影如风似的掠至眼前,那剑气如泰山压顶般地斩向韩渊。 水坑尖叫道:“别!四师兄……” 电光石火间,已经不容程潜细想什么师门规矩,他在一片混乱中本能地护住韩渊,抬手硬接下了这一剑。 “盛极而衰的满月”对上了“鹏程万里的青云直上”。 来人手中剑竟有一处缺口,刚好将两把出自同源的剑卡在了一起。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54章 “呛啷”一声,严争鸣的剑脱手掉在了地上,一代剑修,连被自己的剑砸了脚都没有察觉。 当此时,暮色低垂,面前的人仿佛是心魔所化,落地成寒夜千张画卷里分毫毕现的模样,顷刻便将他的三魂惊散了七魄,只一眼,严争鸣就已经将周遭种种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也许有的人会在明知已经失去后,还自欺欺人地心怀一分侥幸,幻想什么“碧落黄泉、总有相逢”,可是严争鸣不会,当年是他亲手埋葬了程潜,斩断了自己最后一丝念想。 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软弱,不需要再更上一层楼了。 严争鸣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他的一个梦,他只觉得一切又仿佛倒回去重来,看着那张刻在心上的脸,以及不远处黑气缭绕的韩渊……依稀又回到了东海的荒岛上,他这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严争鸣突然一抬手攥住程潜的肩膀,毫不在意他手中的利剑,一把将人从胸口拽到身后,像是无数午夜梦回中千锤百炼过一样,拽过了他所有的遗恨。 程潜显然也没想到与他杠上的居然是自家掌门师兄,他还没来得及近乡情怯,已经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一时懵了,同时手忙脚乱地收回他那把金光闪闪的盘缠剑,以防一见面就误伤,被严争鸣拽得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扶摇山隐于秘境之中,近在咫尺的弟子们或是震惊、或是迷茫、或是在挣扎、或是在哭泣。 百年同门再聚,不料竟是此情此景。 严争鸣整个人处于一种介乎癫狂与冷静的缝隙里,他快刀斩乱麻地将自己一片混乱的思绪一股脑封住,不去回头看程潜,只对面前物是人非的韩渊说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说完,他看也不看掉在地上的豁口剑,真元如锋般地直冲韩渊而去,在空中凝成了无数条利剑,煞白一片,铺天盖地。 那魔修好像已经完全控制住了韩渊的身体,张口吐出一团黑雾,黑雾原地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鬼面雕,鬼面雕尖鸣一声,倏地展开双翼,严丝合缝地将韩渊裹在了其中。 剑锋逼至,那一人一雕大概看出今天讨不到便宜,也不知用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法,居然就这样原地化雾而散,消失不见了。 再看,地上只留下了一张白纸人,被一箭穿心地落在那。 韩渊……那魔修见势不对,跑了。 严争鸣愣怔地在那站了片刻,似乎是怎么也积聚不起回头看的勇气,好半晌,他才深吸了几口气,整个人像是锈住了一样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程潜。 程潜这一生,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曾有半分退避,然而此时久别重逢,大师兄的目光却突然让他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李筠梦游似的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半晌才发出一声呓语:“小……小潜?这、这是怎么回事?” 水坑忍住眼泪,语无伦次地说道:“三师兄,我在蜀中看见了你的剑,可是追过去的时候,你却已经走了,我……我料想,要真是你,必然会回来的……但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也不敢和师兄们说……” 她飞快地低下头,手臂上还缠着没有挣脱的锁链,哗啦乱响地抹了一把眼泪,哽咽良久,才好像个小女孩那样,充满委屈地问道:“你……你干嘛不等等我呢……” 程潜数十年在冰潭中几乎无所波动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一时间几乎无言以对。 严争鸣忽然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捧住了程潜的脸,触手冰凉,像是比常人体温低一些,他常年带在身边的霜刃剑好像也有所知觉,发出了躁动不安的蜂鸣声,细细地抖动起来。严争鸣心里起伏犹如地动山摇,想问程潜这些年去了哪里,想问他胸口的伤还在不在,想问他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吃过苦……千言万语,堵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却是无从说起,因为与心绪相比,好像无论落下哪一句,都觉得潦草。 最终,它们拧成了一股,化成了他心里近乎卑微绝望的一个恳求,严争鸣想道:“这会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