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第7章 原来如此。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她提起当年那段往事时,语气、视角和感情都会让人觉得莫名混乱,自己先前还猜测过她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妹”,倒是有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双胞胎勉强说的上,但是,真的……情逾姐妹吗? 颜福瑞在外头砰砰拍门,语气还挺彬彬有礼的:“司藤小姐,司藤小姐,我能进来吗?” 司藤示意秦放过去开门。 门开的时候,颜福瑞右手还保持着下一拍的动作,左手拎着一袋子土豆奶干,这是刚刚在门外捡的,正好也饿了,藏族人的干粮,什么时候啃都正好。 他探头朝屋里看了看,手指着院子的方向:“刚刚那个女人,司藤小姐,就是你聊聊的那个女人,到山下叫了两个藏族人过来,用担架把你打的那个男人抬走了,说是要送到医院去呢。” 送医院?秦放有些意外,贾桂芝会这么好心救治周万东? 不过,他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 司藤显然也一样,淡淡嗯了一声,一副有事启奏没事滚远的架势,颜福瑞吞吞吐吐的:“那个……司藤小姐,我在外面待着也……没事做,我能不能……进来啊?”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他也是脸皮厚,权当是默认,赶紧关上门,走到昨晚的铺位边坐下,拈了块土豆,正要送到嘴里开吃,见秦放看他,又殷勤地递向他地方向:“来一块?” 秦放没有胃口,他看司藤,低声问了句:“接下来呢,怎么样了?” *** 接下来怎么样了? 和白英目光相触的刹那,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她明白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半妖险象”。 这不是丘山教她的,这是她和妖有了接触之后,一点一滴了解到的,身为妖,这是与生俱来的畏惧,血管里天生带出的忌惮。 用人类的话来说,更像是妖的……绝症。 半妖险象,是指妖的个体一分为二,每个半体的妖力都急速衰减,在某种程度上,妖更趋向于动物社会,崇尚“弱rou强食以力制衡”,没有妖力或者妖力平庸,意味着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食物链的最下层、被掠夺、或者被轻易诛杀。 其次,寿命会和人一样,只有区区几十年,容貌也会逐渐老朽——对人来说,几十年已经是漫长的一辈子,但是对于妖,几十年算什么?山川河流,石块藤木,哪一样不比人的寿命长?几十年,修炼都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剩几十年的寿命,跟马上就死有什么区别?这不是绝症是什么? 幸好,生命总有出路,就好像一种剧毒,总会有对应的解药,所谓的无药可救,只不过因为尚未找到而已——任何分歧在死亡面前会变得不值一提,出于对半妖险象的畏惧,半体会迅速摒除矛盾,重新合体,如同把顽症扼杀在萌芽初期。 非常罕见的,如果依然不能达成一致,那就只能两相对决,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这也并不困难,因为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只是,武力解决,过程中妖力必然大打折扣,终究不是上策。 司藤的声音很平静:“那个时候,情势本来就危险,一旦被丘山截住,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再分体,简直是自寻死路,我愿意做出让步跟白英和谈,谁知道……” 她冷笑两声:“谁知道,跟她怎么都说不通,她觉得邵琰宽明知她是妖,还向她求婚,是因为爱她爱到无法自拔,更加印证了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她还劝我,做藤妖,做足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相爱的人逍遥一世来的快活……”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嘴巴里叼着的半截奶干都忘了嚼。 “可是,我不相信邵琰宽,青城现形之后,我并不记恨他,但对他从来也没有幻想,和白英分体之后,去除了对他的感情迷恋,就越发觉得邵琰宽这个人可疑,所谓的百乐门偶遇,起初还觉得是缘分,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刻意安排,所以,我暂时放弃说服白英,暗中跟查邵琰宽,我查了很久,终于让我看到,有一天晚上,他和丘山见面。” *** 那是舞厅的后巷,邵琰宽竖起大衣立领,匆匆走向巷尾,巷子头上围了一圈人,奇怪了,有拉黄包车的,也有大饭店里穿制服的伙计,甚至还有衣着齐整的银行职员,一群人乱哄哄讨论着什么,邵琰宽走过的时候,依稀听到一句:“昨天晚上,日本人炸了我们卢沟桥了,我听说,那卢沟桥就在北平城门口啊……” 是吗?邵琰宽这些日子风花雪月的,不怎么关心时事,日本人嘛,听说屯兵在那很久了,总有摩擦的,不至于成什么气候…… 丘山在巷尾等他,穿一身对襟盘扣本地衫,一顶破草帽遮住了道士髻,两只眼睛从帽檐下面看他:“我不是说过,没事别找我吗?” 邵琰宽有些动气:“怎么没事,两件事。司藤答应我的求婚了。” 丘山眼睛一亮:“真的?” 邵琰宽烦躁:“道长,不见得真要我娶她过门吧?怎么说都是个妖怪……这万一……道长,你赶紧把她收了吧。” 丘山沉吟半晌:“邵公子,这还要请你多多帮忙啊。” 邵琰宽愣了一下。 “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对于司藤,我一向避免跟她撕破脸皮,你不知道,之前在汉口一带,我跟她打过一次,妖怪就是妖怪,挟持了几十条人命逼我放她。上海是个大城市,她出入又都是闹市……” 邵琰宽着急:“道长如果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啊。我之前还带过司藤下乡踏青,那种地方偏僻处多,我可以安排……” 丘山脸色一沉:“你听我说完!” “这只是其一,第二是,司藤妖力不差,之前在青城,还重创了我们麻姑洞的道友,我实在不希望道门再有损伤。司藤居然答应你的求婚,可见她现在是被感情迷了心窍了,邵公子,如果……” 他凑向邵琰宽耳畔,声音压的极低,邵琰宽听着听着,忽然间怒容满面:“生孩子?妖怪生出来的,能是人吗?” 丘山冷笑:“邵公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一般情况下,妖怪当然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但如果她真的愿意,生出来的,就一定是人。妖怪,如果不能尽散妖力,是不能给人生孩子的。” 邵琰宽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丘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她既然喜欢你,你只要对她好一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这事对你邵公子来说,很难吗?如果事情成了,一切就简单了,不用伤及无辜,道门也可以全身而退,功德无量啊。” 邵琰宽似乎想说什么,丘山赶在他开口之前打断:“对了,你说有两件事找我,第二件是什么事?” 邵琰宽语气有些不豫:“道长,想必我们家纺织厂的事,你也听说了。” 先前跟丘山是说好的,在司藤这件事上,他愿意帮忙,但作为回报,丘山许他一大笔钱,去重振他岌岌可危的家业华美纺织厂,没想到形势变化这么快,原以为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谁知说倒闭就倒闭了。 丘山笑了笑:“听说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邵公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其实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钱投在厂子里,也是水流去了山外,不如捂在身上踏实。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听说北边已经打起来了,到时候想外逃,厂子带不走,丢了又可惜,反而是个累赘。现钞我是没有,但是我们道门值钱的玩意儿还是不少,你放心吧,答应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邵琰宽的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一些:“那……就依道长说的,走一步是一步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来找你。” 丘山的脸色忽然沉下来:“邵公子,不能走一步是一步。我暂时有事,要离开上海,把司藤拖住以免失了踪迹,诱她产子,这些都要拜托邵公子了。” 邵琰宽结巴起来:“怎么道……道长要走吗?几……几时回来?” 丘山叹气:“暂时说不清楚,邵公子,你们在上海有吃有喝,不知道内陆疾苦。去年开始,川甘一带大饥荒,买卖人rou、人吃人,听说靖化县的县长都给吓疯了,这种地方戾气横生,为免妖变,各大道门都已经赶过去了……总之,事了之后,我会再回上海,亲自剪除司藤这个妖孽。” 再回上海?这话说的轻巧,他那时当然想不到,前脚离开,后脚就爆发了八一三淞沪会战,三个月后上海即告为日本沦陷区——不过,其实这些,司藤自己也没看到,毕竟,她没有活到八月。 *** 现在回想,她还是忍不住面有得色:“我第二天就找到白英,把邵琰宽和丘山的合谋告诉了她,看着她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痛快!” 心里控制不了的幸灾乐祸,你以为你一头奔过去的是一世良人终身可付,其实呢,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现在终于一头撞了南墙,怪谁呢? 白英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她笑笑:“好,你慢慢想,只不过,想破了脑袋,也很难把负心人变成痴情郎君吧。” 说完了,又写了地址给白英,语气随之柔和:“想通的话,赶紧过来找我,丘山离开上海,这是个好机会,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 三天之后。 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暴雨,哗啦哗啦,旅馆的窗户看出去,屋顶上雨柱都砸起了白烟,正烦躁着白英怎么还没消息,外头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白英托人给她送了一封信,约她今晚见面。 地点选在倒闭的……华美纺织厂。 ☆、第8章 屋子里很安静,借着这片刻停顿,颜福瑞终于想起来要把嘴里的奶干给嚼咽了。 秦放有些不安,司藤从来不像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也完全是她的私事,为什么这么事无巨细的……都讲给他听? 三人之中,也许只有颜福瑞是真的拿这个当故事听的:“那后来呢?” 司藤笑了笑:“后来,我就去了。” *** 事先,她已经猜到,这次见面不会那么顺畅,但是白英的固执,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白英并不觉得是邵琰宽的错,她把一切都归咎于丘山的诡计。 ——丘山一定在琰宽面前说了我很多很多坏话,所以琰宽才会被蒙蔽的。 ——他是长子,家业的压力很重,是丘山卑鄙,拿钱来引诱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相信,只要给我点时间,和他相处的久了,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会对我改观的。 琰宽琰宽,邵琰宽什么都没做错,哪怕是拿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也只能怪刀子不听使唤,司藤冷言嘲讽白英:“邵琰宽已经有了妻室,你要去给人做小,自己就不嫌丢脸么?何止丢你的脸,我们做妖的,都面上无光。” “琰宽说了,会光明正大娶我过门,该有的规矩都有,半分不会委屈我,除了旧式排场,还会另做一场上海滩风行的西式婚礼。” “这你也信?” 白英盯着她的眼睛:“我信。如果他不照做……” 她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冷意:“如果他不照做,我就不嫁。他不是想要丘山的钱吗?为了钱,他也得让我如愿。我不会丢妖的脸,我会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到他身边之后,日夜厮守,还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吗?” 司藤的笑渐渐冷下来:“那就是说,没得谈了?” 必须承认,在来见白英之前,她已经有了动手的打算和杀念,她相信,白英也是一样的。 武力,从来就是为谈判失败准备的。 *** 司藤笑着看秦放:“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被白英给杀了。” “哪怕到现在,我也依然想不通,我心无杂念,抛却不属于妖的人类感情,一心一意做妖,想拉白英回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是赢的那一个,为什么,老天选的是她?” 她用了个“选”字,秦放想起她刚刚讲过的话。 ——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到底哪一方更强,事先谁也不知道,说是老天选的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 秦放跟司藤有着一样的困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司藤更强,说白了,她是为妖正统,而白英爱上邵琰宽,还异想天开要生什么孩子,等同叛逆,有头无脑,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惜杀死司藤,为什么,反而是白英更强呢? 不过,在颜福瑞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白英强就白英强呗,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就跟有人天生漂亮有人天生丑陋,这就是命,司藤小姐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急于了解接下来的事:“司藤小姐,那后来呢?” *** 后来?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亲见,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大体清晰的轮廓,部分来自贾桂芝的讲述和黑长条箱里白英的那封信,部分由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发现的残片拼接而成。 那天晚上,贾桂芝的太爷贾三,一个普普通通的黄包车夫,阴差阳错出现在倒闭了的华美纺织厂,糊里糊涂推开了车间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