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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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阿姊,”张清绮忽然轻轻一拍脑门,“今日我在西市上瞧见个女郎,生得与你特别像!” 她说话一向夸大其词,阮月微不以为意地端起莲瓣纹龙泉窑小茶杯,啜了口香茶:“世上这么多人,有人同我有几分相似也不足为怪。” 嘴角的笑容却淡了。 张清绮却没注意到,自顾自眉飞色舞道:“阿姊你别不信,那女子与你少说有七分相似。” 她回想道,“不过眼角比你长一些,鼻梁比你直一些,嘴巴比你小一些。” 她站起身,用手在腰间比划:“那腰肢看起来比你还细……” 她眼珠子转了转,红着脸道:“也或许是曲线玲珑的缘故吧,总之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丰腴的地方丰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我做梦都想长成那样。” 阮月微脸色越来越尴尬,张清绮丝毫没察觉,随手拈起个柿饼,伸出舌尖舔了口柿霜,露出个比柿霜还甜的微笑。 “长安城里竟有这样的女郎,倒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张清绮摇摇头:“我听她官话说得不太好,大约是外乡人吧,看举止不像是大家闺秀。” 皱了皱眉:“不过我后来见她上了一辆马车,还有两个健仆跟着,又不像是小门小户的。” 阮月微自小在宫中长大,不似张清绮般不谙世事,一听她的描述,便隐约猜到那女子多半是高门的姬妾或外宅妇。 听说有人长得像她,阮月微已是不悦,听张清绮那意思,这女子还比她略胜一筹,就是加倍的不悦。 猜到那女子身份卑贱,阮月微一阵恶心。 和这等以色侍人的女子相提并论,对她这种大家闺秀来说无疑是一种亵渎玷污。 但是她又不能和张清绮直说,只是微微冷了脸色不发一言。 张清绮不擅察言观色,但与阮月微相交多年,见她半晌不说话,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岔开话题道:“对了阿姊,你打开匣子看看,这是常家脂粉铺子新春的香粉面脂,还没摆在店里呢,全京城只有这么一盒,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阮月微却不去揭盖子,纤纤素手按在匣子上,语重心长对张清绮道:“曹大家有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涂脂抹粉,以姿色冶容为务,便是落了下乘……” 张清绮不服气地噘起嘴,明明他们这些素日玩在一起的小娘子中,就属阮姊姊最在意容貌,宁愿饿肚子也要保持不盈一握的细腰,她也是知道她爱美,这才巴巴地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面脂香粉送来给她。 一片真心反倒换来这么一篇冠冕堂皇的教训,任谁都会不开心。 阮月微也觉自己过了些,执起好友的手道:“你别与我置气,我同你比自家姊妹还亲近,因此才这么直来直往地说话。”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眼圈渐渐红起来:“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时常如今日这般促膝长谈……” 张清绮听她说得诚挚,顿时把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我就说阿姊怎么变了,原来是当了太子妃娘娘,等不及要以身作则、立言垂范了……” 阮月微双颊一红,咬着唇嗔道:“你这利嘴的丫头!回头我告诉令堂去,保准罚你抄上一百遍《女诫》……” “好阿姊饶了我吧,”张清绮告饶,“曹大家有你一个传人就够了……” 两人笑闹起来,张清绮便把脂粉铺子前偶遇的女子抛在了脑后。 阮月微心头却笼上隐隐约约的不安,仿佛一层淡淡的云翳。 …… 随随不知道自己这替身已在正主那里挂了个号。 山池院的日子就如园中的池水般波澜不兴。 高嬷嬷撞了几次南墙,总算把《女诫》压回了箱底,改教随随《千字文》。 除了学认字之外,高嬷嬷又费了老鼻子劲纠正她的仪态和口音。 但这些东西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大家闺秀还未晓事便有傅母教导规矩礼仪,举手投足间的优雅端庄、仪态万方,哪是几天能学得像的。 硬拗出的“莲步轻移”、“笑不露齿”,只是东施效颦,说不出的矫揉造作,连高嬷嬷看着都觉伤眼,哪里敢给齐王殿下瞧,倒不如她原来的样子,虽然步伐大些,举手投足不拘小节,动作有些男子气,看着反而顺眼多了。 至于纠正口音就更难了,高嬷嬷在太后宫中时也□□天南海北的宫人,就没见过比鹿随随更笨的,一个音纠半天,过一夜又故态复萌。 几次一来,高嬷嬷便有些心灰意冷,自暴自弃道:“娘子在殿下跟前还是少开口吧。” 高嬷嬷劳心劳力,把自己折腾去了半条老命,鹿随随这边还是进展缓慢。 有一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筹莫展,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顿悟过来。 齐王殿下让她来□□鹿随随,又不是真要她把个猎户女□□成大家闺秀——再说阮月微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吗? 饶是高嬷嬷不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样貌才情样样拔尖。 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作的诗文得过翰林院大学士的盛赞,一手丹青是跟着当世名家学的,琴艺更得了太后的真传。 莫说高嬷嬷自己也是半吊子,便是她能教,以鹿随随那天资,恐怕学到七老八十还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说到底,殿下也只是要个替代品,排解求而不得之苦,便如那木胎泥塑的美人偶,图个模样相似,她何必舍近求远,跟自己过不去呢? 高嬷嬷打定了主意不再钻牛角尖。翌日,她便让人去齐王府的库里取了些绫罗绸缎,找了裁缝来给随随量体裁衣。 她看了阮月微十多年,对她穿衣打扮上的喜好一清二楚,这小娘子的衣裳看着素雅,实则花的心思比谁都多,太后又铁了心地要把她嫁进东宫,什么好料子都紧着她。 外头请的裁缝绣娘自然不能和宫中绫锦坊的能工巧匠相比,王府那些御赐的贡品绫罗也不能拿来给个外宅用,只能选颜色质地相近的料子。 然而这猎户女丽质天成,披个麻袋也不掩国色,穿上那些素雅的衣裳,绾起倭堕髻,插戴上玉梳玉簪花钿,便如传奇里写的月宫仙娥一般。 高嬷嬷拿着胭脂,半天没找着下手的地方,真真是“却嫌脂粉污颜色”。 她只能按着记忆中阮月微的样子,把她眉尾往下拖,又将她深长的眼尾用粉盖短些。 这样仿着阮月微装扮好,远看几乎以假乱真——只是不能开口。 她的官话说得不好,而且音色也和阮月微很不一样。 高嬷嬷已经尽力,只能安慰自己,如此已是差强人意,殿下面前至少能交代过去。 不过齐王自那日起便没再来过山池院。 太子大婚在即,诸国使臣陆续到京,各节度使府也派了僚属来贺,齐王身为太子胞弟,也不能置身事外,哪里顾得上一个替身。 转眼一月有余,终于到了太子大婚的吉日。 第12章 十二 大婚 冬十月望日,太子行纳妃礼。 天子敕诏在承天门前大酺三日,与民同庆,并大赦天下。 这场盛大的婚事给秋叶凋零、肃杀萧瑟的长安城添上了一抹喜色。 亲迎当日,京都士庶倾城而出,涌入街头争相观睹。 宁远侯府在城西的休祥坊,太子的迎亲队伍从东宫正南的重明门出,沿横街向西行,一路走的都是御道,两边竖着高墙,又有金吾卫净路,黎民百姓也只能在远处听听箫鼓齐鸣、车辚马嘶而已。 真正的公卿权贵都去东宫观礼饮宴了,剩下一些不够格却又有些门路的,便在沿途的楼观、高台、佛阁中占据地利,遥遥观摩一下太子的卤簿仪仗、长安第一美人的十里红妆,也算此生无憾。 沿途唯一能在近处俯瞰朱雀大街,将人脸分辨清楚的,就只有会昌佛寺的七重佛阁。 大护国寺就在宁远侯府对面的金城坊,与侯府隔街相望。 此时随随和春条便在佛阁最上层。 下面几层的阑干旁挤满了人,俯瞰只见绮罗缤纷,珠翠耀目。 他们所在的九层却只有寥寥十数人,阑干旁摆好了茶床坐榻,以屏风帷幄相隔,可以一边享用会昌寺负有盛名的香茗和素点,一边凭阑眺望。 座位是高迈着人安排的,鹿随随怎么说都是齐王殿下的女人,自不能去和旁人挨挨挤挤、摩肩接踵。 春条第一次觉得当初贿赂刺史府管事的银钱花得值。 她的圆脸因兴奋涨通红,频频伸长脖子往阑干外探看:“这锣鼓声都响了好一会儿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太子殿下的车辇?” 话音刚落,便听四周喧闹起来,只听有人大叫:“来了来了!”就见一队披甲执锐的东宫仪卫骑着骏马从街巷尽头行来。 一时间金甲熠耀,旌旗蔽天,鼓吹声与闷雷般的车轮马蹄声响彻云霄。 春条激动地拽着随随站起身,伏在阑干上,指着仪卫们簇拥着的锦帷朱轮大车道:“看!那辆车好气派,有一、二……六匹马拉着!车前骑马的那两个男子好俊……” 众人的目光也都被那两个男子吸引。 两人都是紫袍玉带金梁冠,一人骑白马,一人骑黑马。 骑白马的风流俊逸、朱唇皓齿,虽端坐于马上,却莫名有些玩世不恭,仿佛不是在给太子当傧相,而是冶游踏春。 骑黑马的则身姿峭拔,肩宽腿长,眉眼深邃,神情冷峻,仿佛宝剑出匣。 随随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似要凝固,随即意识到那是桓煊。 春条终于回过味来,惊呼一声,附到随随耳边:“太子殿下的傧相不是咱们家殿下么?” 随随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骑白马的男子身上。 若是她没猜错,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豫章王桓明珪了。 这位郡王是今上的侄儿,他父亲晋王才华横溢,音律诗赋书画无不精通,在先帝朝曾被立为太子,却执意将太子之位让给胞弟,从此寄情山水,整天与高僧名道、文人清客谈诗论画。 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他儿子豫章王更是变本加厉,自小便把吟风弄月、走马章台当成了正业,是出了名的富贵闲人、风流纨绔。 “那骑白马的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真是好俊俏的人物……” 春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只觉一个似腊月寒冰,另一个如桃花春水,难分伯仲、各擅胜场,一时难以抉择。 想起自己眼下能坐在这里观摩美男子还是托了齐王的福,便道:“依奴婢之见,还是咱们殿下更英伟一些,肩也宽,腰也窄,背脊也挺拔……” 说话间,太子的辂车已行至宁远侯府的朱门前。 春条心潮澎湃,忍不住揪住随随的袖子:“太子殿下要下车了!” 侍从们纷纷勒缰下马,太子在一个绯袍礼官的搀扶下降车。 众人等的便是这一刻,一时间所有人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辂车车门。 一身绛纱袍的太子直起身子,露出侧脸来。 单看倒也算眉清目秀,仪态端方,但被身旁两个俊朗不凡的美男子一比,立即相形见绌,无论相貌还是风仪都显得平庸了。 春条虽知不能以貌取人,还是微微有些失望。 佛阁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感,短暂的静默后,又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 没有人敢大声对太子评头论足,但是佛阁里人多,座席挨得近,虽以屏风帷幄相隔,低语声还是免不了传来传去。 随随他们邻座是几个年轻女郎,见了俊俏男子忍不住要议论几句。 “齐王殿下闻名不如一见,当真是风神如玉、俊美无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