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陈建州虽然吃的是公家饭,农活却也从不落下,那椽子和屋顶经他三下五除二,天没黑已经修好了。招待客人吃过晚饭,因张家唯一空闲的病床让苏正则占了,张医师也不留陈建州过夜,任由他骑着摩托下山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宇来叫裴樱去砍柴,让她换点粗布旧衣服,这样进山方便。 裴樱答应着去药房的纸箱里翻旧衣服,那纸箱里都是张医师从前打工从各地收回来的破烂衣服,穿不了又舍不得扔便都积压在一起。 苏正则疑惑道:“你真的要去砍柴?” 裴樱理他。 “不是吧,你,你砍得动吗?”这倒不是苏正则夸张,他上下打量了裴樱那小胳膊细腿一番,不可思议地说。 裴樱不理他的嘲讽,换上了那套男式的衣裤,把下摆扎进裤子里,袖子也细细地卷起来。乡下人见惯了农妇下地干活的打扮,没人觉得可笑,大宇还建议她再找个帽子,否则头发容易被山里荆棘挂住。 裴樱又去纸箱里找帽子,不一会儿便翻出一顶军帽戴上,她那一身打扮看得苏正则想笑又怕她生气,可还是让裴樱看到了,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苏正则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道:“你怎么把自己打扮得跟刘胡兰似的?” 她在女监里呆习惯了,女人们在一起很少讲究穿戴,此刻被苏正则这么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番,裴樱心里有些惭愧,恨不得脱掉这身衣服。但转念一想,自己怎么会被他动摇了呢,又有些生气,便不欲理会他。 一直到下午两点裴樱才担着木柴才回来,大宇走在前面,经过张医师药店时他把柴一放,望着落后的裴樱对张医师嘱咐道:“张医师,待会儿记给你外甥女抹点药,姑娘家可能是从没做过这些粗活,肩膀都磨出血了,现在肿得像个包子一样。我让她少砍点,只给她捆了一半,没想到还是才走两里路就把肩膀磨出血了。不过,你这外甥女可真吃得苦,肩上磨得血浸透衣服,她也不跟我说,好在我看见了,我让她分点给我挑,她也不肯,硬是把木柴给挑回来了。” “唉,这孩子,就是倔,不让她去,非去。”张医师叹口气看着走近的裴樱,接着对大宇道,“今天可真是麻烦你了,要不然在我家吃了饭再回去吧,饭菜在灶上,都是现成的。” “都是屋里人,说这些干什么,饭就不吃了,你等会帮她看看,我屋里头还等着呢,先回去了。” “好,好!” 张医师接过裴樱的柴火,道:“灶上温着饭,你先去吃饭吧。” 裴樱顾不上吃饭道:“有热水吗?” “热水也有,都在灶上烧着呢。你的肩膀给我看看。” 裴樱避过舅舅,佯装轻松地说:“我没事,我先去洗澡了。” 张医师知她性子倔,也不好勉强她,只得由她去,叮嘱道:“小心些,伤口不能进水。” 乡下农家是没有浴室的,厨房和盥洗室合二为一,厕所单独设在外面,平日洗澡就用大木盆装了水在堂屋洗。裴樱打好水,关了门,张医师没地方去,又背起手慢慢踱步到对岸商店去看热闹了。 裴樱坐在木盆边脱衣服,肩膀的皮被磨破,混着汗水血水已经与衣服结了痂,不去注意还好,此时要把衣服脱了,轻轻一撕,只觉得像要从肩膀上揭走一层皮,裴樱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苏正则在隔壁药房的病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轻声问道:“你肩膀受伤了?要不要紧,很疼吗?” 裴樱成年后从未承受过一个男人如此特别的关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看,我不是叫你别去砍柴,你一定要去,现在吃苦头了吧。” 他说得倒轻松,裴樱最听不得他的风凉话:“不去砍柴家里烧什么?” “烧煤气啊。” “煤气太贵,买不起,柴不要钱,随便砍。” “我有钱啊,我给你买。省得你一天到晚烧火烧得乌漆墨黑的,看得我难受死了,哪个男人会要你。” “没人要也不用你管。” “我是管不着,我只是担心,你这个样子,万一把那个陈老师吓跑了怎么办?你不是很想嫁给他么?” 苏正则一句话戳到裴樱的痛处,她不再接话。 苏正则怅然一叹,痛心疾首道:“不过那个陈老师,见了女人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块木头,就这样还想追女孩子啊。” 裴樱眼前果然浮现起陈建州那土里土气的样子来。水头镇的老师都是农民,上完课家里都 侍弄着田地,因此陈建州气质谈吐,做派相貌看起来都跟庄稼汉无二。尤其是那满脸的油光,满口的黄牙,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倒跟四十岁的人一样,更没有一点读书人的书生清隽之气。 有人说,女人哪怕再优秀,倘若得不到男人的欣赏,她便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在水头镇,也只有这三十几岁娶不到老婆的陈老师才会巴巴地来为她献殷勤,对比一下村里其他年轻女人,裴樱总是很自卑。 ☆、第5章 难道你想嫁给我? 苏正则见她仍不说话,于是学着昨日那人的艳羡,怪腔怪调地说:“陈老师知识分子,家里在镇上还有栋五层高的楼,啧啧,那么多间房,住都住不过来,真是好福气啊。” 苏正则的话刺激得裴樱眼圈都红了:“关你什么事?” 苏正则仍旧毫不留情:“唉,说实话,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就算有一百楼也不值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城里可是有好多房子的,你讨好他,还不如讨好我,虽然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不过她十分开明,省城里像我这种身份的男人,没几个情人都不好意思出门,你要是跟了我,看在你们家对我的照顾份上,我绝不亏待你……” 是啊,他是有钱人,他是铅锌矿的大老板,要是嫁给他,小浩的学费,自己的工作,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说着说着却越来越没谱,竟叫她去给他当情人,裴樱只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脸上火辣辣的。方才她竟还妄想嫁给他,她怎么会想要嫁给这种人呢,她是疯了吗? 她不可思议:“你疯了!” “当情人怎么了?别那么清高,现在省城里多少名牌大学生排着队求人介绍找有钱人,找个有钱人就等于找到金饭碗,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有什么不好?” “我不会给别人当情人的!” 苏正则坏笑:“不当情人,难道你想嫁给我?这个可有点难办?”说着他故作懊恼地想了想。 裴樱这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和苏正则大谈给他做情人是自己吃错了药,她不再搭理苏正则,又怕他听见洗澡的水声,澡也不洗了,胡乱擦了擦套上衣服把水倒了便出门晒柴禾。 苏正则动弹不便,知道她出门了,还在身后不知死活大喊大叫:“喂,喂,别走啊,你要真想嫁给我,这事还可以商量嘛……” 因为苏正则这一席话,裴樱再没搭理他。 苏正则伸长脖子在病床上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小浩放学回来。他便把iphone手机音量开到最大,玩起赛车游戏来。苏正则假模假样激情四射地玩了一会儿,终于把小浩给吸引了过去,他慢慢靠近苏正则,伸长了脖子往他屏幕上凑。 苏正则却频频出错,看得小浩激动不已,大喊大叫恨不得取而代之:“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唉,要撞上啦!” 苏正则抬头睨他:“你想玩么?” 小浩挠挠头,观棋不语这句话他还是懂的,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玩吧。”苏正则将游戏设置好,递给他。 小浩望着他,眼神里略有些羞涩。 苏正则笑笑,将手机推给他,小浩也就不客气地接过去玩起来。小浩坐在病床边玩游戏,苏正则偶尔把头扎到屏幕前,状似无意地问道:“裴樱是你表姑,那你姑外婆,姑外公呢?” “死了,出车祸死的,有二十年了,后来表姑就被她自己的姑姑接到城里去了。”小浩承了人家的恩惠,有问必答。 “为什么现在又到你家里来了呢?” “表姑不肯去城里,她坐牢出来后,爷爷就把她接回来了。” “你表姑坐过牢?” “是啊,表姑坐了十年牢。” “你表姑为什么坐牢?” “不知道。”这也是小浩奇怪的地方,表姑人那么好,怎么会坐过牢呢,那不是坏人才去的地方吗,但是他从来不敢去问表姑,更不敢问爷爷。偶尔能从小朋友小伙伴的嘴里听到一些歧视的风言风语,他心里总是为表姑难过。不过他又因为自己一时嘴快把姑姑的秘密说了出来,还怕苏正则看不起表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这孩子很是敏感,苏正则只好对他笑笑,改变话题:“你表姑很喜欢陈老师?” “不喜欢,是陈老师喜欢我表姑。” “那你表姑还要嫁给他?” “表姑没有要嫁给他,只是爷爷说表姑年纪大了,再不嫁就不好嫁了。”小浩突然连游戏也不玩了,怯怯地看着苏正则。 苏正则心里直发毛:“怎么这么看着我?” “苏叔叔,你是不是很有钱?” “你怎么会这么问?”苏正则虽然在裴樱面前成天叫喊自己有钱长得帅,可被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问得这样直白,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 “你有车,他们说你很有钱,而且他们都说你是那个铅锌矿的大老板。” 苏正则的脸红了红,难得谦虚地说:“其实,我只是铅锌矿的一个小股东。” 小浩细声细气地说:“苏叔叔,你的铅锌矿以后能不能请我表姑去做事,我表姑很勤快的,又聪明,要是让她做什么事,她一定能帮你做得很好的。” “你表姑让你跟我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说的。我表姑不喜欢陈老师,但是我们家没有钱,表姑坐过牢,找不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嫁不出去就只能嫁给陈老师了。” 裴樱在屋外喂完猪,一回灶房就听见苏正则在打探她,怒气冲冲走进来瞪着小浩:“一放学就打游戏,你的家庭作业做完了吗?” 小浩像做错事的孩子忙把手机还给苏正则便溜了。 裴樱又指着苏正则的鼻子说:“不许你再向小浩打听我的事!” 苏正则刚要说话,她突然看见他借给小浩的手机上那款游戏画面,怒气迅速被转移:“还有,以后不许教小浩打游戏,他还小,还在上学!” 近年来,镇上因为沉迷电脑游戏耽误学业只得出去打工的孩子比比皆是。 “你不知道现在城里只会念书死读书的小孩才不蠢,游戏玩得好的人才聪明,好多老师都提倡小孩子就应该边玩边学,寓教于乐,电脑游戏只要不沉迷,都可以适当地玩一玩,可以帮助开发智力。” 裴樱说不过苏正则,被他一望,居然又有点不自在。她心想,这个人怎么长了一双这么可恶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能看穿人的心肺,她在他的目光里无所遁形,每每只好低着头。说不过他,她只好“哼!”一声,装得气呼呼地走了。 这天晚上,苏正则发现他的中药异常难喝,并且连阁楼上解苦的奶糖也已经没有了。 大约是苏正则强烈抗议,张医师若有所思地在药罐里翻检药渣,一边翻,一边对阁楼上的裴樱大声说:“阿樱啊,你不是是配错药了,我记得我没开过这么多黄连啊。” “哦,可能是我抓药的时候不小心,配错了。” “怪不得他说药那么苦,放了这么多黄连怎么会不苦。”张医师道:“你看你,多不小心,药可是不能乱吃的,下次要多注意。”他这么说完后,突然想起苏正则就在隔壁,怕他多心,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黄连清热解毒,放一点也没事。” 苏正则听得清清楚楚,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想不起来。不一会儿大门边钻进一个鬼脸,小浩笑嘻嘻地说:“你得罪我表姑了,她给你的药里放了好多黄连。”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只可惜裴樱不在面前,他等了好半天眼瞅着裴樱经过药房,这才大喊道:“喂,裴樱,你是不是故意给我的药里放黄连?” 裴樱理都不理他。 此后的几天,裴樱忙碌得很,打草喂猪,挖地种菜,挑水做饭,洗衣收拾……她样样都干。苏正则原本还想找裴樱的麻烦,可是他不但逮不到她,连跟她说句话都难。 裴樱忙碌的时候,每从他面前经过,他便抓紧机会对她嬉皮笑脸,句句都在讨好她,但裴樱一见他这样便没好气,对他不理不睬的,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这天下午裴樱忙完活计,在门口修自行车,那车她已经修过好几次了,前几天都能骑了,但是小浩说骑到一半链子掉下来,怎么也上不去,他那天是把车推回来的。 裴樱熟练地翻转车身,卸车轮,拆链子,打润滑油,动作已经十分纯熟。零件都四散在地上,她正专心致志地用老虎钳对付一根铁丝,力气不足,总是夹不断。 身后“噗”的一声笑,她猛然回头,苏正则拄着拐杖倚在门框上看她,他的伤已经好很多了,这些日子早耐不住拄着拐杖下了地。 裴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打定主意不同他说话,仍旧咬着牙使劲,认真干自己的事。 可苏正则仿佛患了受虐症,裴樱面色越冷淡,他越往前凑。他见裴樱不搭理他,便刻薄地说:“你怎么跟个男人似的,除了不能令女人怀孕,你还有什么不能做?” 裴樱脸上猛地一红,硬声硬气地说:“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事,我又不娶你回家做老婆。”苏正则吊儿郎当地说。 裴樱脸烧得厉害,忙低了头。 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理他,他又说:“哎,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嫁给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了。”